撅道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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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赌徒

    昨夜浸了许久的冷水,秦睦一早上神思倦怠,用完早膳便闲坐北院书房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字儿,困倦了便搁下笔,斜倚着后头的小枕小憩。

    李狷坐侍一旁,见状将轻盈的动物皮毛覆在她身上,前几次秦睦在他面前无缘无故吐血、昏倒实在吓得他不轻,自此他也多为上心照料。不多时外头,会心推门而入,见秦睦阖眼休息便不做打扰。

    “嗯,何事?”秦睦未睁眼,弱弱喟叹一声,她向来少眠,更因海若一事忧心,只是倦意上头而已。

    会心道:“二爷,顾霁先生到访。”

    “请顾先生过来吧,叫人备茶。”秦睦缓缓睁眼,不适地拿掌心按揉着酸涩的双目。

    李狷去扶显然疲惫的秦睦起身:“二爷,大可以请顾先生回去,改日再见也好。”秦睦面色显然比之昨日更加苍白,昨日他与扶枳究竟做什么去了。

    “无碍,请他过来。”算起来,秦睦不过见过顾霁几面,但他书生之中独一份的狠厉果决实在少见,那日向自己剖白是他杀了世子实在叫人钦佩,这份投诚的礼物实在太过,为了四公子也为了日后,她轻慢不得。

    顾霁这回是第三次来秦睦府上,越发觉得这地方清幽,闹中取静别有滋味,住在这样宅屋的该是个只知风月的富贵闲人才是。

    随会心行至书房,秦睦早就摆了好茶水就起身相候,面带笑意:“晴挽兄,恕我不能亲自相迎之罪。”

    顾霁道:“秦兄还是保重身体要紧。”他病弱是无人不知,原以为他是称病躲避无妄之灾,可几次瞧他脸面惨白、又听闻他今岁三番五次险些入了鬼门关也知是真了。

    “让你见笑了,”秦睦招待顾霁坐下,“不知今日晴挽兄亲自到访所为何事?”

    顾霁并非温吞之人,直言问道:“侯爷回来在即,不知秦兄作何打算?”

    秦重四子已去其二,如今唯留一嫡一庶的三子与四子,且三子经年受凛阳侯宠爱,立谁为世子几是显而易见。

    秦睦像是未明其意,喝着热茶道:“秦某能有什么打算?我什么光景晴挽兄是见到了,左不过是将养将养身子,等着过年。”

    顾霁端起茶杯尚未递到嘴角复又放下,张口欲言又吞回腹中,秦睦抬起眼瞳一窥其态而后敛眉不语。

    二人皆沉默,屋中漂浮着的点点茶香也渐渐散去,试探、推敲、斟酌渐也随着茶烟化为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终是顾霁忍耐不住,起身欲走。

    “晴挽兄以为现如今凛阳局势如何?”秦睦轻声叫住他,顾霁非等闲之辈更非为情所动之人,唯有利可动,如此,她便要将手里的这块饼子画地又大又圆,好叫人充饥,只不过这块饼子何时递出去她也需斟酌斟酌。

    “不明。”凛阳这地界为人搅得天翻地覆,其中也不乏秦睦与自己的手笔。

    “那对四公子而言呢?”

    “不利。”

    “那对晴挽兄呢?”

    “有利可图。”

    “此时晴挽兄依势而为,彼时若四公子风光不再,你也当如此果决?”

    “某只知天行有常、顺势而为。”

    秦睦、顾霁二人一坐一立、一问一答,说不上推心置腹却也算坦诚相待。

    事实如此,纵使秦睦做了这许多,士子纷纷拜在四公子门下,可手中无兵权,再有民心也难以成事,更何况秦重的心从不偏向秦映亭,他横竖是比之秦映桐不过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常情、常性,顾霁坦率如斯,秦睦心中倒也放下诸多顾虑,指尖轻点面前的几案:“晴挽兄,天命我此生是无缘参透了,若是我请你同我、同公子一道穷尽人事呢?明知难为的也尽力为,明知不可为的也偏要为,晴挽兄会吗?”

    顾霁回顾独坐案边、病弱枯瘦的青年:“看来秦小先生忘了同顾某说过的话了,顾某甘为刀俎、不愿为人鱼肉,为的一向是逐利、逐名。”立言立德从不是他的毕生所求。

    “好,我们只谈名利,晴挽兄今日来寻我为的是什么,我大抵也猜测到,世子秦映冉、二公子秦映煊相继离世,此间不可谓不蹊跷,侯爷将回凛阳,这两桩必是要追究,谁在其中最得益谁便是首当其冲,”世子、二公子死后,无论立长立贤,当前形式皆是秦映桐占尽优势,“晴挽兄急切无非是想将兄弟为权阋墙的罪名在三公子身上按实,若真如此,彼时四公子的处境又比三公子好多少,那兄不是自断后路、无利可图?”

    “若侯爷能立的唯有四公子呢?”

    现如今,秦重是一州之主,不再受朝廷管辖,他与儿子之间既是父子更是君臣,君臣父子关系向来复杂,父君因忌惮诛杀儿臣的例子比比皆是,顾霁此言不是良方、堪胜毒药。

    秦睦眼神顿时冷凝,不掩锐利地直射顾霁:“晴挽兄,切勿操之过急,你今日的这些话我只做不闻,还望你言行审慎。”

    “还恕顾某失礼,多问一句,若先生给出令顾某满意的答案,顾某自当服从。”自秦睦到凛阳之后,海垠州格局不知不觉洗新一番,短短时日竟将十数年扶不起的秦四变成如今人人称赞的四公子,顾霁从未小看过这位小先生,只不过立场不同,他也从不怕开罪于这位小先生。

    “我一向以为晴挽兄谋的同我一样,是辽辽万顷、天下百姓,还是我高看了你,晴挽兄安心偏踞在这区区海垠州?”

    秦晏并非池中物,顾霁一向清楚,如今他表明心迹也不意外,天下共主的宝座但凡有野心之人都不会视若无睹,不过也得他秦晏能做到才行:“小先生切勿妄言,无才无德之主值不值当暂且不论,若是手段尽施却仍是无用之功,你我前程断送乃是一生之憾。”

    比之秦重,实力雄厚的王侯不在少数,海垠州无地利,攻易难守,更不必说虚无缥缈的天时,所求不过人和,现下只剩下三、四公子,三公子亲掌一军,实胜过唯有文人相佐的秦映亭,自秦晏来后,四公子的声明渐起,他在百姓以及臣属之间的声望也渐高,纵然可取老三而代之成海垠之主但也难以再进。

    “我猜测以晴挽兄雄才未必肯永远蛰伏在海垠州,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以兄之才也触手可及,既要留名后世不若更添传奇?”

    “先生谬赞,纵您巧言善辩,不过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若是四公子得招提营和黑水营鼎力相助呢?”

    秦晏与傅歧、苏颐在外人眼中不过点头之交,此番话一处不由得顾霁疑心:“傅都尉傲骨铮铮、苏校尉目下无尘,纵他们与你之间有往来,怎会受四公子驱使?”

    “晴挽兄恃才傲物,为利一字亦可折腰,那嶷叔、苏颐为了珍视之物又有何不可?”

    站在门外听候的扶枳、李狷二人但闻秦睦口若悬河将傅、苏二位“装扮”成誓死追随四公子的忠勇将帅,若非早就知道内里,以秦睦几句便也能蒙骗得住。

    顾霁将信将疑,临走之际又得秦睦诘问:“晴挽兄若是仍有所不满大可择木而栖、另觅良主,不过海垠之内唯剩三、四公子,兄该如何抉择?”

    如何抉择?顾霁的投名状是世子的性命,三公子能容他一时却未必能容他一世,在凛阳,除了四公子外,他已毫无出路,秦睦一旦将自己所为告知侯爷,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他该如何抉择?秦睦此言并非询问,而是威胁。

    秦睦确无威逼的意思,毕竟顾霁不杀秦映冉,她也会在侯爷回凛阳之前铲除这颗拦路石:“晴挽兄千万别误会,某以兄为知己,自然不想彼此是敌非友。”

    自然,顾霁不会如此想,只先告辞。

    扶枳派李狷送人出门,自己进屋给秦睦续上茶水:“顾先生心急?”

    “急是应该的,”侯爷回来必是要调查世子和三公子忽然相继离世的缘故,若真查出来,谁也保不了顾霁,唯有在侯爷知道真相之前架空其权柄或杀之方能平安,“只要世子之死坐实是他自己是吸食香魂子,侯爷查了又能如何?”至于三公子,他行事干净并未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纵使侯爷能查出什么,她也唯有尽力代为遮掩。

    扶枳点头应是,坊间早有传闻世子不干净,他们只需再加一把火便可。

    客人离开,秦睦当即恢复懒散的情态,斜倚着桌案:“扶枳,我还需再去一趟溢鼎宝阁。”

    “鲛人诡异,当真需要再见一次?且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

    正史自然不会对秦陵身世有过多追述,志异怪谈见此人描绘得离奇,秦睦对鲛人一族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海若昨夜说的话叫自己有些上心,他看到旁人的尽数是未来,可为何自己的却截然不同,人之经历不过过往、此刻与未来,既不是未来为何又不是过去?

    正如扶枳所说,海若的话不能尽信,但她依旧好奇,除此之外,她更想会一会溢鼎宝阁真正的主人——阁主所谓的“哥哥”。

    既秦睦打定主意,那扶枳便安排人带着银钱再去溢鼎宝阁一趟,岂知这次倒不需要等太久,今夜便可再见海若一次,问起缘故,阁中人笑眯眯说,秦先生岂可与旁的凡夫俗子相比,自然是先紧着先生的。

    尚有残照之时,扶枳、钱明伴着秦睦踏入溢鼎宝阁。昨日接见的仆役等候多时,恭谨地低着头领着几人到四楼海若的房门前。

    扶枳出声拦住意欲推门的仆役:“不急,我们二爷今天想先见见你家主人。”

    “扶枳先生、秦爷莫怪,我家阁主并未吩咐相见,还请进。”

    仆役忽而顿住开门的手,回首看了眼已经紧贴脖颈的寒剑:“秦爷,之前来闹事的也不是没有,都被扔了出去,对秦爷要是也这样的话,不够体面。”说着,从袖中掏出个摇铃。

    “钱明,你也太急躁了些,把剑放下,”扶枳言语缓和些,但并未妥协,“小哥,还请通秉一声,既阁主的兄长与二爷有故旧,想必阁主也不会推辞,我等可先进去等候小哥的好消息。”

    那仆役顺着钱明收剑的动作轻瞄站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的秦睦,缓缓将铃收起来,作揖:“请秦爷进去稍等片刻,容我讨阁主示下再来回复。”

    秦睦也不可能刻意与他为难,颜色淡淡点头应下,她也有事继续询问海若就是了。

    再见秦睦,海若没有丝毫意外,沉绿似琉璃般的瞳孔紧盯不放。

    秦睦将扶枳、钱明留在屋外,既注定要犯险,倒不如一次性了结,若海若还是不能够从那些非未来的画面之中找到蛛丝马迹那也就此作罢,纵使她与秦秉昭不能再见,知道他好也足矣。

    将木凳搬到池子旁边,秦睦揭开裘衣丝带:“昨日突然被打断,若花费更长的时间你能否看得更真切?”

    “看什么,你的兄弟在何处?”

    “能是最好,但我想知道些别的,你能吗?”

    海若伸出手掌:“我只能试试。”

    鲛人可窥视过去、未来的能力是天赐,正如美貌、歌喉一般,但这些都绝非福报,为了这些所谓的天赋,无论是海外九洲还是中洲,鲛人一族被围猎、圈禁、扑杀的不计其数,海若被渔人用网子捕捞上之后天真地求饶过,可最后却是被利器割地破碎,他憎恨着人,世间所有的人,但又切实地可怜着他们。

    秦睦脱掉靴子,坐在池沿上,小腿以下的衣裳全被冰冷的池水洇湿,直往下坠,似要将秦睦往下拖扯,微微打着寒颤。

    海若再次伸出手,这回秦睦无法再忽视,回握住他潮湿略带阴寒的手,咬着牙坠入水中。

    齐至胸处的池水被溅起水花,打在秦睦脸上,甚至溅到了眼睛里,彻骨的寒意使她无暇顾及这些,全身心忍受着深入骨髓的凉意。

    海若扣住她的五指:“秦睦,机会只此一次,你要是透彻其中怎么回事千万坚持住,就算有人打断你也千万别睁眼。”

    众人的命运如何都有既定,鲛人可窥是天赐不错,可也有限制,若测算之人对命理天道影响微乎其微,就算明言告知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就如海若见过的诸多人一般,他们躲不了也无法改变,反之,若测算之人是天命之中举重若轻的一环,那么试图窥见他们的命运,鲛人也会遭到反噬,轻则眼瞎、重则丧命。

    就算早知晓秦睦并不简单,可他仍要赌一把,以自己的自由为注,换秦睦救自己逃出这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