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虚境乱影(8)
碎片与色块在牵扯中扭曲,从未曾见的纷杂诡谲后,世界归于一片沉寂。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安静,他漂浮在那里,仿佛置身宇宙,又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可没有大气的地方太冷,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寒意,也感觉不出没有氧气的窒息。
恍惚间,他甚至遗忘了身体的存在。
他抬起手臂,在没有光源的地方,入眼的依然是一片漆黑,他尝试着转动身体,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动了没有。
他很轻地一笑,用听不到的声音问:我是死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问的是谁,妈祖还是佛祖,上帝或是真主——谁知道那些不是人的事儿究竟归谁管,归相对论也不是没可能。
黑暗之中,却有人对他说,“挺年轻的么——小朋友怎么来的?”
那道声音飘渺却清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围绕在他的四面八方。原来这里也是可以有声音的,蓝天自嘲地笑笑,不过是扬声功能可能只是特定人开放,而他不属于那个特殊人员而已。
蓝天索性也放松下来,问他:“你是谁?”
“不错啊,”那个声音笑了,“你居然没问这是哪儿。”
虽然他清楚自己结局已定,但能听到人声依旧是他不敢奢求的好运。“好吧,”蓝天很配合地问:“这是哪里?”
“墓地。”那道声音变得阴沉湿冷,像是坟茔里蜿蜒而出的毒蛇,“嘶嘶”地、慢条斯理地吐着信子。“它”离蓝天更近了,凉气直顶着蓝天的脖颈。“它”说:“永恒的、不变的墓地。”
蓝天没有应声。这显然是一个毫不意外的答案,只是他并不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更讨厌百无聊赖的一片黑,如果这个期限是永远,他觉得自己迟早得疯。
他很想问问怎么能从这里出去,投不投胎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地方实在太无聊了。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死都死了,丢人可以,丢人丢到坟里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说:“哦。”
“这就没意思了嘛。”那个声音懒洋洋的,很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又问:“你一直这么冷静的吗?”
蓝天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我可是……”
不等他说完,那个声音似有而无地一笑,打断了他:“说谎可不好哦。”
“那你不会打算处罚我?”蓝天倒也不怕他,反而故意问,“我还能死得更透一点吗?”
“不能。”那声音接了一句:“但我可以关你禁闭。”
还是一种半笑不笑的口吻,蓝天一时分不清对方是不是认真说的。或许是对方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太严肃,或许是那个声音年纪不算太老,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或是“它”,给蓝天的印象并不像宗教里的“神”,反而像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前辈。
蓝天半开玩笑地问:“还需要写检查吗?”
对方悠哉游哉地说:“如果你想写,那么不需要。”
蓝天不知可否,对方也没再说什么,空间里难得静谧了片刻,却是那个声音再次开了口:“你就不想问我什么?挺沉得住气么。”
“问什么?”蓝天随口说,“问怎么能回去?”
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蓝天太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的,别说一具完整的身体,能给他留一段完整的肢体都够呛。
那个声音问:“你就对原来的世界一点留念都没有?”
蓝天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某种意思。他不信,却还是问:“你能让我回去?”
“能是能,但世上不会有赔本的卖家。”对方像是很满意,拖着音说:“有代价的。”
蓝天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对方一笑,“你还有更差的结果吗?”
他说的似乎没错。恐怕没有比待在这里十年,二十年,甚至直到时间尽头更差的结果了。
但如果他再没有可以失去的,对方说的“代价”又是指什么,蓝天想,对方还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那道声音沉默许久,却像是能听到蓝天的心声。“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你也什么都给不了。”“他”说,“我要的是以后,我们算是互利共赢。”
蓝天仍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如果对方能让碎片化的“人”复活,他不认为自己有和那个家伙“互利共赢”的资本。
一只人工繁育的肉鸡能从人类手里获得粮食,不代表它能和人类长期合作。
如果对方先付出的不是“粮”,而是一条命,对方想要的又会是什么?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种族”——“种群”。
“……”蓝天略一沉默,问:“为什么是我。”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认为我是谁?”
蓝天说:“高维文明。”
“可惜不是。”那个声音笑了笑,说,“我是人类——至少现在,你听到的声音属于一个人类。”
“活人还是……”
“我不知道,”“他”说,“我处于无法定义的状态。”
蓝天思考着他的话,不确定地问:“我和你……一样吗?”
他想,或许他们都只能算“半个人”,对方想复活他,之后用某种手段让他去做两个人的事。
“不一样。”对方直截了当地说,“你的基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回到原本世界,继续‘蓝天’身份的人。”
“你知……”知道名字其实很正常。蓝天咽回了差点出口的惊讶,改口说:“你要对我做什么?”
对方云淡风轻地说:“一点改造。”
蓝天不觉得自己是“一点改造”能处理的,他问:“是动‘一点’,还是只保留一点?”
“我可以给你力量,不死的力量。”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你可以选择毁灭,没人能够阻止你。”
“毁灭”。这样的字词让蓝天有些不适。他说:“如果我不呢。”
“你会的。”对方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像是不经意般说:“你知道为什么李忠诚要飞那一趟吗?”
蓝天一怔,之后实话实说:“不知道。”
那人说:“因为下面机舱里有六千万的货,只要他飞,一趟的酬金是他二十年的工资。塔台管控也没用,他谎报航线离港。”
“那航班上还有几百个人!”蓝天差点咬了舌头。1235号是大型航班,载员甚至可能过千。
那人淡淡说:“如果空载,塔台会怀疑。所以必须实载上报航班乘客。”
“那小子在这儿吗?”自诩“冷静”的蓝天下意识去撸不存在的袖子,“我去揍他个不入轮回,去去就回!”
“不在,他不够格。”那人笑笑,又说:“知道为什么S市没有一个外出人员吗?”
蓝天一愣:“……不知道。”
他没好意思说,在刚才之前,他都没想过“为什么S市没有二百度的雨,但居民也没有外出N市等地”的问题。
那人说:“因为S市收到的消息是,东向海域和临近城市有大当量核泄漏,S市居民都在往市中心的地下挤。”
蓝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那人又问,“知道为什么你们会被攻击吗?”
蓝天不太确定地问:“导弹错误锁定?”
“不,他们听到民航的求救,看到击落的民航,也听到你的拟态声音,于是认为你们是危险的,他们甚至不会确认你们是否真的不友好。”
“可……”
“对了,那架航班上没有活人,你们听到的音频也是拟态声。至于事故原因——电子系统操控客舱失压,所有人窒息死亡。”
蓝天算是反应过来了:“一整个都是套?!”
“对。”
“唯一的解套方法……”蓝天不太确定地问:“是人类也像那个东西一样,是一体的——?”
“很聪明哦。”那人笑了,“不过你这么不确定,恐怕也是觉得不可能。”
“……嗯。”
“所以你看看,你拼了命守护的是群什么,”那人不置可否地笑笑,自问自答,“是只考虑到自己的个体。值得吗,小朋友?”
蓝天不说话了。
“回去吧,回去想想我和你说的,我们还会再见的。”那人说,“再会。”
再会吗?蓝天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力喊:“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叶远。”对方已经走远,字音空洞地散入黑暗。
有什么在他肩上撞了一把,蓝天猛地睁眼,却看到叶见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一瓶罐头正滚在他肩旁。叶见不动声色地捞起来替他拧开,问他:“怎么样,还好?”
蓝天还没缓过来,眨眨眼,问:“你也死了?”
叶见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许复杂。蓝天隐约读出叶见想把他一脑袋摁罐头瓶里的意思。
“啊……”他又眨了眨眼,“那是我没死?”
叶见“呵”地一笑:“你可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