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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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叶教员

    那声哀嚎是谁发出来的。

    指挥室里所有人面面相觑,最后一齐将目光投向在场职位最高的方敬。

    方敬面色铁青,却没做太多解释,只是说,“电流。”

    雷达上,六号机的信号影消失了。

    通讯麦里一片安静,甚至连原本断续的电流噪音也一并消寂,航管员大多是老手,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六号机失事。

    方敬知道下面人都在看他,等他给出一个“救援方案”,或是其他什么措施。

    但方敬心里清楚,没用的。

    无论是对训练机还是飞行学员,五十七分钟的高负荷飞行都是极限了。

    耳麦里也传来对面应急办人员的声音:“暂时无法确认情况,请继续封锁空域,严禁人员前往事故发生地探查。”

    方敬也想对航管局的人说,暂时搁置,再等处理。

    他知道不能贸然行动,那个东西可能并未离开,应急办的无人机无一幸免,而对那个东西而言,雷达和瞎了没两样。

    话到嘴边,他扯下耳麦递给旁边的航管员,“所有人先原地待命,后期行动服从应急办安排,报告坐标,我去看看。”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毕竟是“老相识”,拜那个东西所赐,方敬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覆亡”。

    因为减员太多,当时成立不足一月的第三整备基地被判定无恢复价值,最终被基地上层撤除番号。

    他这辈子都会记得,2732年,他出外勤后回航的那天,是谁在月面上给他留了一片废墟。

    废墟里是血,是断裂黏连的骨肉,是嵌入钢筋的人。

    废墟外,是数以百计的“那个东西”。

    和无人机传回的图片一模一样。

    航管局距离最近的基地机场只有五分钟的车程,方敬打算从连廊穿到下面的停车场,这样可以避开高峰期的电梯,应该能在十分钟内赶到停机坪。

    出于保密要求,航管局内的连廊外层都做了镀层处理,是完全不透明的室内结构,靠着墙上、地上的路标指路。

    这段连廊只有几百米,方敬走过不下千次,自认为到了闭眼都能走的地步。

    但这一次,他走到半路,却还是停了下来,刻意去找画在墙上的路标。

    连廊上悬挂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二十,距离他从指挥室出门已经十五分钟了。

    他又看了眼自己的表,发现时间没错。

    连廊一共八百步,也就六百米长,就算是散步的速度,他也早该到了。

    他不认为自己能迷路,但他突然发现,在没有其他参照的连廊里,连他也无法定位自己是在哪里。

    他按照地上的指示转弯——即便他清楚记得,自己上午上来时还没有转弯后连续再次转弯的路口。

    不仅是连廊,整个十二层的航管局里都没这么蹩脚的地方。

    他回头看了一眼,连廊上再没有第二个人。

    也正是回头的瞬间,他看见地上的箭头发生了变化,从右转变为了直行向前。

    方敬站在那里没动。

    向前或是向后,摆在他眼前的都是与正常连廊一般无二的布置,但其中的某条路是不存在的。

    再之后,通向原本那条路的路口变模糊,像是先布上一层水膜,再让其中的液体不断膨胀,直到方敬完全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但液体没有无限度地膨大下去,而是在达到某个界点之后迅速崩塌,液体也从某一点开始染上颜色,直到液体凝缩成一堵墙,它的花纹也成了透视法下,与原本路口处一致的图案。

    方敬看向脚下的地面,它上面涂着绿色的大箭头,一直指向前面的拐角。

    箭头里写着某种模糊不清的文字,像是在漆没有干透的时候被谁踩了一脚。

    看起来就很不严谨。

    但他也只能往前走。

    毕竟除了地面暂时是安全的,他无法确定四周的墙壁,乃至天花板是什么材质。

    他向前走了四十步整,在拐角处,墙壁上贴的是一张左转的标志。

    他闭上眼,向左转,是标准的九十度。睁开眼,箭头在他脚下笔直向前。

    还是四十步。

    在路的尽头,还是一张左转的箭头。

    他视力极好,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看向亘在路前方的墙,墙上画着的还是左转标。

    每一段都是标准的四十步。

    他的步长是分毫不差的七十五厘米。

    长时间的飞行训练让他对坡度起伏极为敏感,三十米的距离不长,所以这四段应当始终在同一平面上。

    如果这里是航管局里的一段回形走廊,它中间围成的面积应该接近九百平方。

    因为长时间的加班和工作协调,方敬对航管局比自己家都熟悉,在他看来,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地方只有一个。

    地下停车场。

    方敬站住了。

    因为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只是想把他困在这里。他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目的,但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对方可以很轻易地要他的命。

    因为时间相近,一个想法在方敬脑中一闪而过:

    和那个东西有关吗。

    那个曾两次和飞行物同时出现的怪物。与“封锁区怪物”有关的资讯早被销毁,外界能够掌握的信息很少,只知道被它触碰到的,无论是什么,都会被吞噬。

    方敬死死盯着墙上的箭头,似乎要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符号中盯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更像是出神,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什么,毕竟那只是一个箭头而已。

    但就在他挪开视线的一秒间,箭头忽然动了。

    它似乎和最开始的那道水墙是一样的东西,先是被某种透明的液体覆盖住,之后整个图案跟随着那团液体舒缩活动。

    就像一摊透明而巨大的鼻涕虫。

    鼻涕虫在箭头上地扭动着,像是身躯越发涨大,一层薄膜下的液体波动着,几乎随时能掉落下来。

    隔着几米的距离,鼻涕虫对着方敬的左胸跃了过来。

    它狠狠地贴在那里,一直穿过几层制服,他的左胸处还能感到它所传来的、极为剧烈的颤动。

    方敬是眼睁睁地看着左胸前的鼻涕虫消失的。

    它并不是凭空蒸发,而是一点点地融进了他的身体,方敬甚至能感觉到它抓住自己心脏的触手。

    方敬知道自己不能拿它怎样。但它可以一次又一次,在他前胸造成长时间的振动。

    虽然不痛不痒,但那些振动强烈而持续,反倒让方敬觉得那东西已经化成了身体内无法剔除的部分。

    是寄生还是别的什么……?方敬暂时不清楚,自己对于“鼻涕虫”而言,是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但很快,鼻涕虫便用行动告诉了他。

    他全身不是控制般开始抖动。

    他的手臂被“人为”地抬高,画出一个有些滑稽的角度。

    方敬讶异于躯体自己的动作,但他很快想明白了:或许是“鼻涕虫”在测试它对这具新躯体的操控程度。

    “喂!方副长!”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忽然有人在他旁边喊了一声。

    方敬疑惑地回头去看,不成想脚下突然一空,他毫无准备地跌进一条滑道。

    一片漆黑的滑道长不见底,像是某种巨型生物滑腻的消化道。

    伴随着难以计数的旋转颠倒,他在里面高速下滑,只觉得如果不是受过训练,他的大脑恐怕要变成一碗豆腐脑。

    他终于滑倒了通道的最底端,他深呼吸了几次,这才完全恢复神志。

    而等他再回过神时,周围又已经变回了航管局三楼指挥室的陈设。

    “方副长,”年轻人端了杯水放到桌上,礼貌地微笑着退了半步,“您没事吧?”

    方敬皱了皱眉:“没事——”

    他认识眼前的年轻人,一支队试飞班的兼职教员叶见,才二十五六的年纪,据说实力强悍到难以用“天赋”形容,是敢把海上飞行高度压到水面上十米的角色。

    他只是有些奇怪,问道:“叶教难得跑一趟,怎么了?”

    “失物招领。”叶见从一众飞行学员里捉住往后躲的蓝天,笑嘻嘻地往前拉:“您看这谁家小子,叫人认领一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