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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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有美一人

    赵卬将军来了,来得极其不合时宜。

    张贺大人邀他入席,可他留下一封书信,就急匆匆走了。张大人看了信,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我猜,这封信来自于他弟弟——车骑将军张安世,也不知说些什么。

    但我大概能猜出信的内容。

    因为......我始终没等到张大人的那句话。

    我失望透顶,心中悲叹,唉,或许病已真是个不祥之物,不值得贵人扶持、美人眷顾。

    不过,坏心情一闪而逝,我从小孤身一人,学会了隐忍,学会了狡狯,也学会了随遇而安,从来不奢望什么,因为奢望也得不到。张大人兴致全无,只剩下继续劝菜,炙脍佳肴味同嚼蜡,再吃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谢过张大人款待,便要告辞。告辞,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再回掖庭吧,回到那孤独的陋室,或许阿乔还在讲她的故事,千遍万遍不嫌烦。

    掖庭依旧忙碌,那些受苦的女人们日复一日劳作着,只是,她们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像是野狼遇到了兔子,双眼直冒绿光,我对着铜镜打量着自己,突然发现,我已长成一个美少年,身材长大,丰姿英挺,一种男子魔力,再也隐藏不住,火辣辣地向四周辐射。我看懂了女人们的眼神,我天生就懂……

    唉,可怜的人们,一声叹息!

    掖庭的生活百无聊赖,还是去东湖荒岛有趣些,虽然那里有神叨叨的道玄,有我想听不想听的故事。这日,我正要向张贺大人辞行,可是张大人拒绝了我,说病已别急,明日有人请吃饭。

    我憨憨地一笑,张大人你真逗,又有人大摆筵宴?平白无故请我?

    对,请你,我和你一起去。

    哈,去就去吧,最好楼上还有个大姑娘!当然,最后这句我没说,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个温文尔雅、仁厚有礼之人,从无轻浮之举、浪荡言行,大汉好后生,就是我这样。

    小马车兜兜转转,在一座宅院前停下,看青瓦白墙,高门大户,树木成行,这不是个贫寒之家。下车步入院中,主人翁亲自来迎,当然是迎张贺大人,主人翁也热切地看我一眼,我也温暖地回敬一眼,主人翁我认识,是个美男子,如果有胡子的话。

    怎么是他?

    掖庭的许老倌儿——暴室啬夫许广汉。

    我心中苦笑,帝京之中,也就他俩熟识我,别人谁会请我赴宴呢,我早该猜到才是,不过......他也犯不着请我吃饭吧?管他呢,有的吃总比饿肚子强。我拱手为礼,安然入席。这是一处阔宅,大大的天井,瓦蓝的青天,看一眼都是好心情。地面铺就大块青石,几案锦橔就设在在天井之中,环顾四周,二层楼房围合,轩窗紧闭,雕纹别致精美,只是和这阔大天井比起来,风格小巧细致,似乎有些不搭调。

    这一趟没白来,许广汉家的伙食也不错,就是少了个人弹琴。

    我的心情波澜不惊,一门心思大快朵颐,张贺和许广汉喝酒,我吃菜,至于为什么请我吃饭,你不说,我不问。慢慢地,张大人和许大人有了些酒意,舌头打卷儿,张大人醺醺叹道:广汉兄,让,让你捡了个大便宜!

    “你,喝酒,满饮此杯!”,张贺的话有些霸道。

    许大人的醉意不遑多让:贺兄,你说,说得也对,也不对,我那老婆子饶不了我,我,喝酒!

    我不懂俩醉汉说些什么酒话,仍是埋头吃菜,或许我的饕餮吃相惊动了上苍,忽听楼上有人吟哦: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有狐!

    楼上是个女声,声音很轻,真是人间天籁,十分好听,又柔和似水,似有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我心中一酸,熟读《诗三百》,怎不知这首“有狐”!第一次读到我就心潮起伏,念念不忘......楼上的女子是在同情我,可怜我?

    可怜我狼吞虎咽像个饿鬼,可怜我穷得没裤子,像个光屁股的狐狸?我忽然有些愠怒,我堂堂八尺男儿,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可是那声音实在太温柔,太好听,太有魔力,很快就熨平了我的愤怒。

    张、许二位大人只顾喝酒,看样子根本没听到这天籁之音,我只希望这女声永恒,一直吟哦下去,永远。忽听砰然有声,我吓了一跳,再看二位大人,已趴在桌上,鼾声大作。声音显然也惊动了楼上,轩窗吱扭一声,推开一条小缝。

    我登时呆住。

    虽然看不全她的脸,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青眉如黛,仙韵天香,正当妙龄,我痴痴地望着她,心中却无半分淫邪,她仿佛是个知心姐姐,让我无比心安,孤帆归港,游子归来,可以安然睡去,就是那种感觉!虽然我和她只是半面之缘……

    我禁不住也吟哦起来。

    我从没像今日这样感激东海澓中翁,没有什么像他教我的诗三百一样,能抒发我此时的心情: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子,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虽然她一定是个清秀佳人。

    楼上的女子显然听懂了我的心声:深感君子之意……请替我照顾家父和张大人……吱扭一声,轩窗关闭,再无声音。

    家父?啊,这是许广汉的女儿!

    呀,看张、许二人醉成这样,我倒完全忽略了他们,我心中忽然一动,明白了他二人的深意,他们酩酊大醉,也不见半个仆人前来关照,显然许广汉早有安排,勿令他人相扰……

    女子已经刻在我心上,从此再也忘不掉,她说的话就是圣旨,我心甘情愿为她做牛做马,我亲自打来清水,濡湿了布巾,替张、许二位抹去脸上秽物,喂他们清茶,扶他们到矮塌上歇息,他们嘴里含混不清,闲不下来,一会儿一起大笑,一会儿又一起大哭,一会儿又低声啜泣,梦中应答,倒令我怀疑,他们到底是昏睡还是清醒?

    我一夜未眠。

    一是看顾他们,二是实在睡不着。

    次日清晨,旭日东升,张许二人兀自昏睡,忽听楼头琴声轻响,几不可闻。

    我凝神细听,却是坊间俚曲,尽人皆知,曲调悠扬欢快,却不适合用古琴演奏。楼上佳人真是智巧过人,琴韵随心而飞,实在难得……这俚曲有个名号《燕燕于飞》,燕燕者,双燕也,双燕比翼,其意不言自明……我心中又跳腾得厉害,便低声吟哦起来: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忽听哈欠连天,两大醉汉终于醒来。

    醒来得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