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孤儿
繁体版

第二章 诏狱孤儿

    我现在是个孤儿。

    呆在一个特殊的地方。

    我还只有几个月大,蹬踏着小腿儿,咧着没牙的嘴,笑得无声而开心,似乎对周围很满意,其实这地方是监狱。

    这里可不是一般的牢房,他们管这儿叫是郡邸狱,关押的人非富即贵,没一个普通老百姓。我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但多年之后我才弄明白,来这儿的人没什么好下场,自杀、砍头、腰斩、弃市、火焚、灭族……

    但我活了,九死一生。

    我不知道害怕,但感到了孤独。

    两个女人轮换着给我喂奶,我感觉气味都很陌生,于是哭得响亮。似乎总有个男人进进出出,对女人交代着什么。监狱里有时候很肃静,有时候又嘈杂得要命,院子里有人来了又去,声音或雄或雌。我不断生着重病,周围几个人对我很好,变着法儿悉心照顾,他们总是皱着眉叹着气,似乎想在夭折前给我一些温暖。

    我怀疑是他们给我取了名字:病已。名字挺吉祥,我的病终归好了。姓什么不知道,现在我叫史病已,我已磕磕绊绊活到了几岁,跟一个老太太一起过活。以前的事儿我很快就忘记了。

    只记得,是监狱里那个男人送我来的。送我来这儿之前,他套着车在城里走,走了好几个地方,门脸儿都不错,可能是衙门。他想把我送给别人,别人都不收。我不懂为什么,只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还好,老太太不嫌我多余。

    老太太说是我太婆,她儿子姓史,我叫他舅爷,虽然我随了舅爷的姓,但不知为什么,自从我来了之后,太婆马上搬了家,带着我在乡村里住,也和舅爷断绝了关系,一个人照料我。太婆七八十岁年纪,别人管她叫贞君,可能姓王,她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温暖,当我知道别人都有母亲时,我都想管她叫娘。

    而我的亲娘在哪儿?我的爹是谁?我还是想搞清楚!为什么他们不要我?我多少有点儿恨他们。

    有一回放羊的时候,厉害吧,我几岁就会放羊,村东头的憨三儿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西边的史轮儿说我是野种,我都狠狠揍了他们。我不信!问太婆,太婆抹了把泪,说:你爹娘都死了。

    死……是什么?太婆说他们生了很重的病。哦,生病我大概知道,原来生病会死的,早知道我就该病死,不应该什么‘’病已‘’,那样我就可以见着爹娘了。

    不许胡说!太婆打了我一巴掌。

    虽然我狠狠揍了憨三儿和史轮儿,这俩小子倒是不记仇,很喜欢找我玩儿,他们带我去偷瓜,真甜。还去坟地里野,他们说坟里都是空的,埋的都不是人,是男人的衣服。我骂他们胡扯弯弯蛋,他们说是真的,打仗都死在外边了,不信你到田里去看,干活的都是女人。我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女人我知道很多。

    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是有点儿莫名奇妙,一个端庄女子,从一本书上翩翩而下,她打扮得富丽堂皇,有着美妙的曲线和立体结构,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逝,惹得我无比慌乱心烦!忽然又什么也不记得了,怪事,可能是因为狱中重病,我的脑袋真的烧出了毛病!

    “我带你去看女人,不一样的那种”

    这俩小孩儿泛滥着坏种的气味儿,和年龄很不相称。

    我终究很好奇,和他们走了很远的路,进了一个城邑,后来我知道这地方属于鲁国。城邑很破败,我们去的这地方也不很体面,不过总归有座楼,多少有点儿气势,门口的破红灯笼随风摇曳,看上去也年纪不小。

    看来这地方他们常来,把门儿的没拦他们,甚至亲昵地踢了他们的屁股。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大男人,穿着甚至有点儿破烂,不少人还缺胳膊少腿儿。

    “嚯,你又来了!这回别跟我抢芸娘!”

    “少废话,老子今日就是冲着芸娘来的!”

    两个男人推搡了起来,都差点儿摔倒,看来腿脚都不利落。院中有人赶忙来劝架,陪着笑脸像一朵烂花。一个汉子反倒更加起劲:“你别找死,老子在漠北砍死的匈奴人多了!”

    “他娘的吓唬谁!老子射死的匈奴人不计其数!老子可是李陵将军的部下……”

    “吹了十万遍了,老子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哼,李陵,一个降将有什么好吹的!”

    “狗日的,你敢侮辱我家李将军!”

    两个汉子真的打了起来,滚落在地上,拳脚相加,搅成一团。劝架的勉强将他们分开,搀扶起来,劝解的话比我的尿都热乎:我说二位英雄打个什么劲儿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朝廷赏赐的钱花都花不完,瞧,谁有您二位来的勤,快进去吧,小的给二位安排最好的姑娘……

    拍打拍打尘土,俩汉子哈哈大笑,互骂一句:你狗日的!一瘸一拐进楼去了。憨三儿看完了热闹,扯了扯一人的衣襟:叔,我找我姐。

    那人胡撸了一把他头发:你姐忙着呢,回吧。

    后来史轮儿说,憨三儿的姐是被婆家卖到妓院的,他姐也没怎么反对,不过经常拿钱接济娘家,至于婆家,一个子儿也没有,应该是心中有气……我默默看着史轮儿,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一个小屁孩儿说着不该说的话,我好像也一样,天生就懂不该懂的知识。

    史轮儿没心眼儿,什么话都说。说他娘让他早娶媳妇儿,他长大了好去打仗,别像他哥,打仗死在外头,不但没留个后,朝廷也没补助一文钱。我问为何,史轮儿恨恨地说:别人说我哥跟随贰师将军投降了匈奴,他们放屁!嗯,我们进去吧,我嫂子在里面,她对我家可好了……

    作为一个小孩儿,我觉得心里别扭,总归哪儿不对劲,多年之后,跟老师学《诗三百》,知道鲁国民风淳厚,本是个礼仪之邦,最不缺道德文章,顿时一股悲悯泛滥成河......而现在,这个地方我不想进去,于是我扭头就走。

    憨三儿和史轮儿跟了出来,他们拗不过我,也打不过我,便说带我去另一个好玩儿的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好玩儿,就是能白吃些小食。

    一群汉子聚在一起赌钱,也多是些没鼻子少只眼、缺胳膊少只腿的人,赢一把就大呼小叫,慷慨豪放:来十笼扁食,我请客,随便吃!我们三个小孩儿便跟着白吃白喝,也没人注意我们。那人又赢了一把大的,十分兴奋,站起来撸了把袖子,骂道:秃小子憨三儿、史轮儿又来了!诶,这小子是谁?

    我没搭理他,史轮儿抢着说:病已,史病已。那汉子皱皱眉:别叫这个名字!

    “为何?”

    “害死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