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而后，且让笠上露水抹去，同行誓言。”

    ——『前白卫队二队』森歌

    四年前，杀气城，白流殿。

    “那么，就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吧。”一名剑客鞠躬对殿内坐席上的蔻希克说道，“二队大人马上就来了……”

    蔻希克穿着普通的剑客服装，腰间悬挂的也是普通的长刀，和其他剑客看起来并无区别。但从根本上就注定了她与其他人的不同。

    因为她出身于苏尔莉丝的贵族。

    “请问……”蔻希克怯生生地对那名剑客说道。

    “是！有何指教？”

    “我只是个新人，能不能用普通的接待方式啊。”蔻希克说道。

    “啊！是！我以后会注意的。”那名剑客陪着笑脸说道。

    殿门外，白卫队的队士们偷偷观察这名对他们来说堪称神秘的女子。

    “那女孩是什么人？”

    “她就是先前说的苏尔莉丝家的……”

    “哼，是新来的小猫啊。”

    “什么啊，这就是大贵族的特权吗？”

    “听说她连毕业考试和入队测验都没进行呢……”

    “别开玩笑了，我们可是费尽了力气啊……”

    蔻希克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声音，然而她没有理会那些人。蔻希克面无表情的垂下头，看着面前的竹席。

    “果然……这里也一样……”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极英气的少年声线。

    “喂喂！你们几个竟敢躲在这里偷懒！给我各回各位，看什么看！”

    殿门推开，看起来极具活力的剑客走了进来。

    那是，极为寻常的相遇。

    “我是白卫队二队森歌，请多指教！”

    “是吗……你好。”蔻希克的言谈举止早已完全贵族化。

    “是吗？你好？”森歌一巴掌按在蔻希克的脑袋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蔻希克被突如其来的激变完全吓住，她没想到会有人将贵族与普通人同等看待。

    “我都已经报出自己是二队了，你也该报上名来，并说请多指教吧！”森歌说道，“你叫什么？”

    “呃……蔻希克……”

    “哦？然后呢。”森歌翻着白眼看着蔻希克。

    “请……请多指教！”蔻希克大声说道。

    森歌的手从蔻希克头上移开，比出一个表示赞许的手势。

    “很好！这才对嘛，蔻希克！”

    寻常的问候，寻常的呵斥，寻常的长官与部下之间的关系。不过，这种寻常正是……我所追求的。

    “欢迎加入白卫队！咱们的队长身体不好，有什么事几乎都由我做主！”森歌洋溢着笑脸对蔻希克说道，“所以，你偶尔把我错叫成森歌队长也可以！”

    “哦……我会记住的！”蔻希克摸着炸毛的头发，缩成一团回答道。

    奥德修斯，杀气城，黄流殿。

    蔻希克跪在殿外，看着寝殿内身披浴衣的苏尔莉丝。

    “姐姐……入队仪式……已顺利结束。”蔻希克战战兢兢地汇报。

    “是吗？你是几队？”苏尔莉丝问道。

    “呃……啊……真对不起，以我的实力，不可能一入队就担任队士……”

    “这样啊……你退下吧。”苏尔莉丝没有回头。

    奥德修斯，杀气城，白流殿。

    蔻希克回到了白流殿，她靠着殿内的墙壁席地而坐，不知道苏尔莉丝那句话是何用意。

    “干嘛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森歌倒吊着从房梁上看着蔻希克。

    “诶？”蔻希克被突然出现的森歌吓了一跳。

    “你好像每次看到我都会说诶……”森歌拿出一罐饮料递给蔻希克说道，“给，拿去喝吧，这是给你的。”

    森歌从房梁上矫健地跳下来，与蔻希克并排而坐，蔻希克看了他一眼，默默摆弄着手中还残留森歌的温度的饮料。

    “喂，就算我问你为什么沮丧，你也不会说吧。”森歌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要忘了，只要你还待在这个队里，即使我死了，也还是你的同伴。”

    蔻希克怔怔地望着他，嘴唇微微翕动。

    一男一女突然从蔻希克身后窜出来。

    “太帅了！森歌大人！”白卫队四队安大声喊道。

    “臭死了！臭死了！你听到了没？他说同伴，同伴耶！”白卫队三队乔捂着鼻子醉醺醺地说道。

    “哎呀！森歌大人，你真是帅呆了！她都快要爱上你了！”安转过身拍着蔻希克的脑袋说道，“你有盼头了，哈！”

    “乔！安！你们两个又偷偷去喝酒了？”森歌说道。

    “蔻希克，不要在意啦，我刚进队的时候也有很多风言风语。”乔竖着指头对蔻希克说道，“对于那些不喜欢你的人，不用客气，让他们去死吧！哈哈！”

    “好吵啊！你们一喝醉怎么就变得这么吵！”森歌大声说道，“好了！休息到此为止，为下次任务做准备吧！”

    蔻希克仍坐在森歌旁边，看着周围三个人的吵吵闹闹。

    “待在森歌大人旁边，感觉很舒服。”蔻希克闭上眼睛，靠着墙壁冥想，“森歌大人已经结婚了，她以一介女流之身取得了二队的位置，是位女中豪杰。人不但温柔聪慧，还非常漂亮。”

    “我很羡慕她，我想变成……我想变成……她是我的……憧憬。”

    第二天，一具女性的遗体被抬了进来，她身上盖着白布，上面沾染着点点血迹，然而那面容却仍清晰可辨。

    正是森歌的妻子。

    “听说她那队人……被全歼了。”诺佩雅兰说道，“在获得情报前就都阵亡了……所以并不清楚敌人的实力……目前正在召集讨伐队，会在两天之内……”

    森歌揪起白布的一角，将妻子的脸遮挡住，随后转身就要朝殿门走去。

    “等等！森歌！”诺佩雅兰制止道，“别冲动！现在还不清楚敌人的实力……”

    “那究竟知道些什么？样子！名字！能力！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就得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吗？让讨伐队去处理……而我却待在这里……”

    诺佩雅兰看了看森歌的背影，竟然也跟随他离开了白流殿，蔻希克看着队长与二队都同时出动，也跟了上去。

    “眼下只知道两件事，一是，他并非是捕猎型，而是会筑巢，停在某处捕食的常驻型鬼。”诺佩雅兰说道，“还有就是——”

    奥德修斯，极夜之陆。

    “——他的，栖身之所！”

    诺佩雅兰、森歌和蔻希克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冠上，盯着前方不远处那个黑暗的山洞，以及从那里面蠕动出来的，浑身长满触手的怪物。他脸上有一整块骨质面具，状如某种生物的头骨一般。虽说像怪物，可他身上仍然散发着强有力的威慑。

    这种怪物，叫做鬼。

    “我闻到……味道了……”鬼的面具止不住的颤抖，“让人无法忍受的……食物的味道……嘿嘿嘿嘿嘿！”

    蔻希克微微下蹲，将手放在刀柄上。

    “森歌大人，让我先去查看一下……”蔻希克说道。

    “队长。”森歌看着那只鬼说道，“请准许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蔻希克惊讶地盯着森歌，然而将要说出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当时，我也没办法阻止他吧。

    “嗯。”诺佩雅兰应许道。

    对这次的任务，他视死如归。

    森歌纵身跃下树冠，衣摆飘逸优雅，几片枯黄的树叶随着扰动的气流一同下坠，掠过森歌的脸颊。

    “嘿嘿嘿，先从你开始吗？”鬼的舌头伸出来舔着自己的面具，“唔？小子！”

    “在开打前，我有件事想问你。”森歌平静地说道，“迄今为止，你究竟吃了多少剑客？”

    “多少啊，嘿嘿！”鬼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真对不起，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就……从没后悔过吗？”森歌说道。

    鬼的舌头突然停止了移动。

    “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小子。我和你们一样，都有思想。有哪个晚上因为吃剑客而后悔吗……让我想想……我这会儿就是啊……对昨晚的事很后悔！”鬼的表情极其躁动，“昨晚吃那个女剑客时……我都没有从头到脚啃干净！对此我很后悔啊！小子！嘿嘿嘿嘿嘿嘿嘿！”

    “是吗。”森歌猛然拔出长刀，其骤然的威慑使得周围的森林齐刷刷地震动起来。森歌腿部肌肉紧绷，一副随时要攻过来的样子。

    “过来了……”鬼同样摆好了姿势，“来啊来啊来啊……让我吃了你！”

    电光火石之间，鬼的触手瞬间被斩断，森歌在接触鬼的一刹那就发动了攻击。鬼还没反应过来，森歌就已经抓住它的触手站在鬼的头顶。

    “好快！不过他碰到的是我……”鬼暗暗思考着。

    森歌手中的长刀微微发亮，威慑在一瞬间上升。

    “呼唤假名：云雀！”

    清脆的响声传来，那把长刀化成了碎片。森歌难以置信的转过头，看着手中仅剩一把刀柄的长刀。

    “每天晚上只能用一次的能力。”鬼的声音传进森歌的耳朵。“当晚第一个碰到我手臂的人，他的武器会消失！”

    鬼猛然起身，挥舞着自己的触手向森歌疯狂攻过去。森歌跃向空中躲避，他的脸上已经沾染上了自己的血迹。

    “怎么会……让武器消失？他有这种能力？”

    “森歌大人！”蔻希克在树冠目睹了一切，她拔出长刀，准备下去帮忙。

    诺佩雅兰的手突然挡住了她。

    “队长？请……请松手！”蔻希克看着诺佩雅兰说道，“森歌大人……我得去帮森歌大人！”

    “你去帮他的话……他的尊严又将置于何处？”诺佩雅兰说道。

    蔻希克惊讶地盯着诺佩雅兰，不敢相信他竟然会阻止自己帮助森歌。

    “你这会儿去帮他，应该能保住他的性命。”诺佩雅兰说道，“可与此同时……他将永远失去尊严。”

    “跟性命相比……尊严又算得了什么？”蔻希克不理解，她大声质问道。

    诺佩雅兰目不转睛看着下方森歌与鬼的战斗，在失去武器的情况下，很明显鬼已经占了上风。

    “不，你要牢记，战斗分为两种，但凡置身于战斗中，分清这两种至关重要。”诺佩雅兰说道，“为了活下去而战，和……为了尊严而战！”

    蔻希克再次陷入了沉默。

    “此刻……他就是在为了尊严而战。”诺佩雅兰看着森歌亲手卸下鬼的一条触手，“为了妻子的尊严、为了部下们的尊严，而更重要的是……为了他自己的尊严！即便是你觉得那种坚持很无聊……就让他……继续战斗下去吧！”

    蔻希克收起了长刀，和诺佩雅兰一起看着下方的战斗。

    “嘿嘿！没了武器还能撑到现在。”鬼讥笑道，“小子，你蛮厉害的啊。”

    “那当然！对付你这样的家伙，只要用体术就够了。”森歌满脸血迹，“对不住啦，我会用它干掉你的！”

    “小子，你口气不小嘛。那就不要怪我了……我昨天晚上都没用上这招。”鬼的身体分解成无数条白色的细丝，“谁让你不把我当回事的……这可就怨不得我了！”

    白色的细丝朝着森歌奔涌而来，并且将森歌层层包裹住，随后那些细丝径直钻进森歌的眼眶和嘴巴。鬼原本的身躯渐渐散落成为一堆骨架。

    “森……歌……大人？”

    森歌僵硬地抬起头，黑色空洞的双眼盯着蔻希克，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干嘛？你在叫我吗？小丫头。”

    “森……森歌……大人。”蔻希克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能机械般的重复叫着森歌的名字。

    “森歌……大人……你为什么要……一直叫我的名字？你这么担心我吗？小丫头……你这么喜欢……”鬼的声音从森歌的嘴里传来，“我吗？小丫头？”

    鬼一跃而上，仅凭一次弹跳的力量就高于蔻希克所站立的树冠。鬼咧嘴笑着，唾液从他的嘴角止不住的滴下来。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就从你……开始吃好了！”鬼大声吼叫。

    诺佩雅兰拔刀疾行挡在蔻希克身前，刀刃横向卡住鬼的嘴巴，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蔻希克待在诺佩雅兰背后，连刀都忘了拔出来。

    “蔻希克，快逃吧。”诺佩雅兰说道。

    “诶？”蔻希克不明所以的回答道。

    “快啊！难道你不想活啦？”诺佩雅兰扭过头对蔻希克失态地大吼。

    蔻希克反应了过来，她转过身疾行离开树冠，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泪却还是流了出来，随风飘散。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蔻希克紧紧闭上双眼，身体仍然在密集的树杈中穿行。

    “森歌大人——”

    鬼的力量极强，他的脖子用力一提，诺佩雅兰早己双脚离地身体腾空，诺佩雅兰只能暂时收起剑，跳下树冠。鬼倏然飞起，呼啸着落往树梢之上。鬼在密林中不断穿行，诺佩雅兰在地面上紧紧盯着他，与鬼保持同样的移动速度。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杀过来？”鬼俯视着诺佩雅兰挑衅道，“我知道了，因为我在他的身体里，你一定在想要怎样才能把我引出来。”

    诺佩雅兰没有回答，仍然紧紧跟随着鬼的步伐。

    “没用的！”鬼大声吼道，“这不同于人类所谓的附身！我属于灵体！他也属于灵体！这是灵体间的融合！是绝对无法解开的！接下来这一整晚……我会把他的灵体……从里面一点一点地蚕食干净！”

    话音刚落，诺佩雅兰眨眼间来到了鬼的身后，黑色的队长大衣随风而动。只见鬼的脖子慢慢裂开一道细缝，而后细缝崩裂开来，大量的鲜血从中涌出。

    “是吗？那就没有办法了……”诺佩雅兰手持双刀说道，“只好把森歌的身体……连同你一起斩杀了！”

    “浑蛋！你还真砍啊！”鬼捂着自己的脖子对诺佩雅兰大声吼道，“你怎么能……亲手杀死……自己的部下？”

    “我这样……是不想让你吃掉森歌的身体！”诺佩雅兰说道。

    “咳啊……咳啊……咳啊……”

    诺佩雅兰突然止不住的咳血，很明显他是旧病复发，但是竟然发生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诺佩雅兰捂住嘴巴，但是鲜红的血液仍然从他的指缝之间流出。鬼察觉出了诺佩雅兰的异样，他飞扑上前，抓住诺佩雅兰的手臂。

    然而诺佩雅兰却突然感知到了蔻希克的威慑传来。

    “蔻希克！你个蠢货！”诺佩雅兰不用回头就知道蔻希克在他身后，“回来干嘛？”

    蔻希克握紧长刀，呆呆地看着满嘴鲜血的诺佩雅兰。

    “当时，尽管我回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我就是觉得不能一个人逃。我得回来，想办法解救……森歌大人——”

    鬼也察觉到了蔻希克的存在，他果断改变了自己的目标，张大嘴巴朝着蔻希克疯狂地飞过来。

    “杀了他！”诺佩雅兰大吼道，“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森歌了！”

    蔻希克望着向自己飞过来的那个凶神恶煞但却熟悉的面庞。

    “杀了他！”诺佩雅兰再次吼道。

    蔻希克微微抬起长刀，鬼直挺挺地撞了上来，白色的刀刃贯穿了森歌的身体，他踉踉跄跄向前走着，蔻希克被他推着不住地向后退。森歌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在蔻希克面前瘫软地跪了下来。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倾盆暴雨呼啸而至。

    森歌的眼睛恢复了正常，然而他现在气若游丝，生命如同风中残烛。

    “队长……谢谢你……让我独自面对它……”

    诺佩雅兰慢慢走近森歌和蔻希克。

    “嗯。”诺佩雅兰满脸悲戚。

    “森……森歌大人？”蔻希克抱着森歌的身体，看着从他背后伸出来的一截刀刃。

    “蔻希克……因为我的任性……让你遇到这种事……”森歌尽量保持平静地语气，“对不起，你一定很伤心吧。”

    森歌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逐渐化成闪光的微尘，向天边散去。如同一条微缩的银河，连接在天地之间。

    “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能……放心地离去。”

    蔻希克紧紧抓住森歌的衣服。

    “——不，不是这样的。我根本就没做任何值得被感谢的事。之所以逃走，是因为害怕跟你对战；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害怕为活命而独自逃走的自己；之所以杀你，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受折磨。我所拯救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奥德修斯，杀气城，铁牢。

    蔻希克从噩梦中醒来，梦境里，那片森林和那场大雨仍清晰如同昨日。她躺在洁白的地板上，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真是丢脸，真是丢脸啊。我根本就不值得别人来救，根本就没有为我流血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