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人费了老大劲,终于把梁辰选的那一排账册,全都搬到了仓库外的阅览室。
“你也快帮我看看里面写些什么。”梁辰抄起一本,坐到了灯下读了起来。
王汲气都没喘匀,火一下就上来了:“哎我说梁子湖你发什么神经呢,不知道内容我们都搬出来了干嘛?费老鼻子劲了!”
“别废话,只关注有关漕运的内容,年前请你在听云轩吃饭。”梁辰眼都不抬,空头支票先来一张。
王汲将信将疑,听云轩——京城最好的馆子,你个即将失业的待诏检校请得起么?见梁辰看得认真,他也无奈地看了起来。
就当是加班狗的纯友谊吧。
冬月三十日,子时正。
烧鸡早已只剩鸡骨架,花生米也所剩无几。
“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梁辰无力地问到。
“就是些漕运系统的俸禄情况,各省粮道总管真是高危职业,基本上贪个两三年就被革职了,而且每年都被罚俸。”王汲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当然他们也看不上朝廷的这点俸禄。”
“你说我这边漕粮入库的账目都真实么?”梁辰看得头大如斗,却没有什么思路。
“当然真实,这些都是最后漕运总督要交给皇上的账册,册里的每一粒粮食都会到达通州大仓。”王汲将一粒花生米抛向空中,精准的弧线又让它落入了口舌之中。
“你对漕运很了解么?”梁辰来了希望。
“嗨,略知一二吧。家里的长辈每天骂大楚的各种贪官污吏,漕运线上尽是蛀虫。”王汲脚下发力,屁股下的椅子往梁辰的反方向移了一段,“你的眼神怎么有点,有点淫······”
“淫荡嘛。接着说接着说。”
“每年冬月十五之前,来自南方六省的四百万石粮食,会准时到达通州码头。今年也是如此。实际各地收了多少粮,整个漕运系统贪了多少,又怎么分了,老天爷才晓得。”
“那账册上怎么有些不足数和补齐的记录?”梁辰指着账册问到。
“粮船意外翻了啊,粮食受潮发霉了啊,总有些理由。我伯父有一次拍桌子说,从百姓手中收的漕粮,估计八百万石都不止,到国库的四百万还不足数。”王汲语气平静。
“因为‘蛀虫’实在太多了”
“嗨,差额数字不大,皇上不追究,都察院能有什么办法。”
“那这些腊月补上来的差额呢?畜生们过年前还搜刮百姓?”梁辰看着数字觉得触目惊心。
“那倒不至于,过冬的口粮和来年的种子······当官的也怕激起民变。”王汲的眼神里起了一点波澜,“各省粮道会找各省的漕帮,拿钱买粮补齐。”
“先掠之于民,后掠之于商。”梁辰觉得水深火热这个成语真的是形象,“这么接地气的消息也是从你家里听来的?”
“呵呵,我有一个同年,现任巡漕御史。”
“卧槽,那可是肥缺,还是七品!你看你这个官二代混的······”
二人就着几粒花生米和残酒,相谈到深夜······
“起床了王润莲!”
王汲感觉身下的床摇摇晃晃,刚翻身到一半,就跌在了地上。
“槽。”王汲回头一看,自己的“床”不过是两张椅子。
梁辰一只手扶在椅背上,显得精神焕发,双目有神。
“你这是吃什么药了?”王汲睡得浑身难受。
“找到目标客户了呗!”
王汲拖着疲惫的脚步随梁辰往户部司务大厅走。
“你先回家换洗一下,然后马上去找你那个巡漕御史的同年,让他帮忙把各省粮道请到户部,我来开个产品发布会。”
一脑门子问号加没睡醒的王汲说:“可是我今天当值,昨晚是替别人的。”
梁辰随手薅住一个路过的小检校,将高侍郎的手谕递给他:“不论你哪个司的,现在征用你顶替王司务当值。我们另有要务!”
冬月三十日,巳时正。
梁辰从外面正往户部大门里进,差点和出来的王汲撞个满怀。
“还说去找你,人都到齐了,你去哪儿了?”
“搞钱去了。”梁辰和王汲快步往里走,“哪个会客厅?”
搞钱?王汲抓着脑门越来越看不懂梁辰。
“朱雀厅。你怎么知道六省粮道总管都在京城?”
“漕运胡总督和六部九卿一样,明日面圣述职,他们虽然不用面圣,难道还敢出去旅游不成。”
二人来到朱雀厅门口,梁辰突然停了下来,十分严肃的对王汲说:“记得高侍郎给我的手谕么?”
王汲点点头。
“保持冷静,看我表演,便宜行事。”
梁辰推门而入,王汲立马介绍到:“巡漕御史檀伦檀子礼,山东粮道李总管,南直隶粮道丁总管,河南粮道赵总管······”
各省粮道总管可都是五品官,七品巡漕御史不到半日就能把他们聚起来,这个檀伦真是不简单。
“各位总管,下官户部俸禄司梁辰,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带给各位。”梁辰也不多废话,起手就是欲扬先抑。
“因为今年各省的漕粮数目有轻微的不足,所以各位粮道总管都在今年户部罚俸的名单上。”
“各省漕帮极难管理,近年运河水情也不是很好,我等漕务确实不能够让皇上满意,罚些俸禄已是开恩了。”山东粮道李总管场面话答到。
“差的一点数目,我们年前自会照例补上,梁检校还有其他事么?”南直隶总管已有些不耐烦,小小的俸禄罚了就罚了,还至于特地来户部听个消息么。
“各位总管大人每年辛苦运粮,这老是被罚俸,我们赵侍郎也是于心不忍,所以提了一个方案。”
还于心不忍?六位爷都肚子里好笑,不耐烦又增了几分。
“户部拟将各位总管的考核改为五年制,若五年后,两千万石的漕粮总数达标,户部自会补足各位总管所罚的俸禄。”
巡漕御史檀伦首先眼神一亮,盯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梁检校。
梁辰向王汲使眼色,让他把书面的考核方案发给在座各位后,有的粮道总管开始反应过来。
补俸禄只是无足轻重的表面工作,这考核里面,是和朝廷“签长约”的机会,是从天而降的馅饼。
“条件是什么?”南直隶粮道总管眼里有深深的疑虑。每年要上交近二百万石,占漕运总量一半的巨鳄,它比旁人要敏锐和警觉得多。
“保金,各省上缴五年的保金,如按期完成考核,五年后保金如数退还各省;如五年后漕粮数额略有不足,户部将用保金直接补齐。”
梁辰指了指考核文书的下方:“户部根据每个省不同的漕运体量,列出了保金的数额。”
“例如山东粮道近年的差额都在五万石左右,所以保金定为每年五万两,共二十五万两。”
“这,这是好事啊!”山东粮道总管觉得“价格”公道,而且保金也不用他出,满脑子都是自己可以再贪,是再干五年的兴奋。
“赵侍郎的方案是好方案,但我们也要先请示胡总督。”南直隶总管略微不信任地看着梁辰。
“那是当然,也请各位大人抓紧时间,赵大人希望明天户部面圣前,至少能有一省粮道上交保金,作为案例,呈报给皇上。”
“也好让皇上年内就批了方案,不至于拖到明年。”梁辰说完,不拖泥带水,俯身行礼送客。
众人边议论着边走出朱雀厅。留在末尾的巡漕御史檀伦给了梁辰一个难以言说的眼神:“梁检校,望后会有期了。”
梁辰身后,满脸是汗的王汲问到:“檀子礼什么意思?你不是奉高大人手谕办事么?赵大人的方案又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梁辰舒了口气,笑了笑:“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个问题?”
“为什么刚刚你说的话,我好像全都懂,又好像全都不懂。”王汲一脸苦闷。
梁辰刚要开口,山东粮道李总管一人折返了回来,将梁王又拥回了朱雀厅。
“山东粮道愿意在赵侍郎面圣前交保金,接受户部的考核。”李总管一脸的义正辞严。
梁辰泰然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两千两的银票,递给李总管。
王汲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银票揣进兜里,李总管心想这送票子也该是我送啊。
“这是赵侍郎赵大人的意思。”梁辰贴近了李总管耳语,“李总管知道今年朝廷亏空的情况么?”
李总管点点头,此等消息朝中无人不知。
“李总管和赵大人共同为朝廷补亏空,那还不皇恩浩荡啊。”
李总管恍然大悟,开心的不得了:“梁检校,就是个考核书上,忘加户部的印章了。”
“您签了字,我这就去盖章。”
王汲跟着梁辰往赵贞的右侍郎厅堂疾走。
见赵贞不在厅堂,梁辰猛地推门而入。
“梁子湖你干什么!”王汲已经被梁辰整得心力憔悴了,“你疯了!”
见梁辰大喇喇在赵贞的书案前翻找,王汲站在门口如芒在背,干脆冲进去做最后的劝阻。
“梁子湖,梁辰你到底想干什么!被裁撤官职的又不只有你一个,你这么胡闹想过后果吗?”
王汲看着梁辰从柜中取出一个精美的匣子,匣子上着锁,里面是户部大印。
只见梁辰举起书桌上的砚台,斩钉截铁地对王汲说:
“王润莲,去举报我!”
然后猛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