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更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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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胖瘦二人

    识觉先于意识醒来,犹留于朦朦胧胧中听到寂静里的叹息声,竟有点耳熟。

    舒服的暖意从四肢不断向身体的中心蔓延,心脏上的冰冷被暖流缓缓融化,几乎结霜的血液在身体里也已恢复了流动。

    而身体上不同程度的疼痛更甚,见意识苏醒,立即从四面八方淹过来,唯恐他不知晓乱枝、藤刺、利石在皮囊上留下的伤口到底有多少。

    近处刺鼻的药味,远处勾魂的酒香,眼帘外的暖光敷脸,昔日熟悉的一切正在竭尽全力给予他安慰。

    “没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处应是十字街无疑,息力果然不负所托,及时将他送回了酒楼,才免去了阴寒的侵蚀。

    毕竟眼下息力正在拼命消化蛮力,以免被蛮力破体而出,还要分散出一部分息力同步修补受损严重的息体,边修补息体时还需要及时储存一定息力于息体中,方可维系息体的存在。

    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息力来照顾这副皮囊了,好在皮囊的求生意志强烈,他命不该绝。

    在回阴城的路途中,皮囊透支过度,加之阴寒封体,在无力维系运转,生机彻底休罢。意识立即从清醒状态直接坠落一片黑暗中,他的意志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随着生机进入了休眠状态。

    若是再晚一些,他只能暴尸荒野了。

    兴许是蛮力蕴藏在梅岭下的缘故,梅岭比其他地方要暖和一些,但蛮力被吞噬后,压抑多年的寒气瞬间喷涌,几乎要了他性命。

    眼下,这里里外外,竟无一处是完好无损的。

    伙夫小老头常说: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剩下的一切,他只能交给时间这位大神了。

    爪子一般的手指在他的身上抓来抓去,指甲还刮擦伤口,疼得令他直想起身骂娘。

    这宽衣解带、敷药包扎的动作,粗鲁中带着小心翼翼之人必是瘦子!犹留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确定,另一个喘息声无疑就是胖子了,几年过去了,还改不了用嘴巴呼吸的习惯。

    确定环境后,以奄奄一息的意志哀求息力屏蔽疼痛感。就算他彻底醒来,也不过是个能睁眼的废物而已。除此以外,他已无能为力,自然也开不了口回答瘦子胖子满腹的疑惑。

    那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纵使天塌下来了,也有酒楼的屋脊顶着。他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的警惕之心。

    旋即,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他毫不犹豫关闭了意识,随着疲倦潜入深处,继续让息力修复皮囊。

    等他再度醒来,天光已灰白。

    野林的天,给过谁好脸色呢?

    酒鬼的叫嚣就在床板下顶撞,窗外喧闹掀楼,这是十字街的特色,令他常常流连忘返。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旋即瘦子打开房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原色的大木盘子。

    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香气已扑鼻,瞬间就将他腹中的馋虫饥虫统统都勾了出来。

    瘦子将大盘子放在一边桌上,转身朝他走来,没好气道:“既然醒了,就烦请四公子用餐吧。”

    几年不见,岁月在瘦子的皮囊上下了一番功夫,比从前竟然还更精瘦了一些,却更白润了。上好的棉衣穿在身上,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精明,这家伙已俨然是个市侩的掌柜。

    “胖子的手艺?”他祈祷最好是。

    “他是大善良,见你可怜,就将楼下就鬼们吃剩的都往盘子一倒,给你倒了几盘,应该够你吃的了。”瘦子在检查他手臂上的包扎。

    “几年不见,你这张嘴比你的指甲还锋利。”

    “看你这残废样,”瘦子一脸嫌弃道,“趁热吃吧,免得死在酒楼里晦气。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天突然就骤寒了,昨天夜里一股寒气铺天盖地而来,幸好十字街富裕,门口没有冻死狗。”

    “那你应该感谢诸神引路,让你和胖子救了我。”这是一段珍贵的记忆,毕竟做人的岁月里,他的记忆真的不多。

    “不是田爷吗?关诸神屁事!”

    往事历历在目,他撑起上半身坐在靠在床头上,不禁记忆起另一张脸。不知野人王还好吗?

    “我饿了。”犹留不停地吞咽口水,眼珠子都快掉进粥里了。

    “我只会喂狗不会喂人。”瘦子还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风格。

    “那几只流浪狗比胖子还肥三分,你准备什么时候杀了给田爷下酒?”

    “奄奄一息的废物就是最好的食材。”瘦子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将椅子拖了过来,木盘子甩在椅子上。“快点吃,毒死你,省得胖子动刀子。”

    “许久不见,就不能对我好点啊?”他龇牙咧嘴道。

    定是刚刚起身太猛了,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被扯车了,白布条上透出鲜红。回观息体,息力已略有盈余,犹留轻轻开掌,释出微许息力止痛,并作针线缝合了身上的每个大伤口。

    “那还不如对狗好点,起码还知道回来。”瘦子从一勺子白粥硬塞进他嘴里。“不像有些人,腹内空空,没心肠没脾胃,出了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娘们都没你碎嘴。”他飞快地数了数身上的布条,“这些伤怎么来的?”

    “被女鬼抓破的呗。”瘦子没好气道,“吃饱喝足,就给我滚出去,酒楼不养废物。”

    时间在两个世界里完全不同,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我只不过是几个月没来而已。”白白失去了几年时光,他能和谁讨回?

    “你觉得我这张脸只长了几个月吗?”瘦子将勺子摔进碗里,瞪目骂道,“胖子婆娘都在楼下给她女儿喂奶了。”

    “什么!”他吃了一惊,从床上倒了下来,摔在地上。“胖子居然弄大了别人的肚子?”

    吃了一嘴的泥土,想破口大骂时,发现那是自己的靴子,他也只能吐掉嘴里的污物,抓过茶水漱口。

    “我也搞大了我女人的肚子。”瘦子一脸骄傲介绍,“明年这时候,我就有儿子了。你说你有什么?消失几年,一回来就把姓氏弄丢了,没了博赫私生子这个护身符,你以为你在阴城还能算老几啊?”

    “女娃可爱不?”他想起了灵若小时候。

    “除了爱笑这点像胖子,其他都不像。”

    “诸神保佑。”

    “关诸神屁事!那是胖子夜里够努力。”瘦子根本没有动手扶起他的意思,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后,直摇头道,“你连个蛋都孵不出来,不对,是根本没有女人会看上你这副衰样。你为什么不能趁着博赫姓氏还在的时候,让螽斯门给你送个婆娘?这下可好了,被摘掉姓氏的私生子和弃民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候,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别听瘦子胡说八道,他的婆娘就是骂回来的。”一个比瘦子强壮一些的男人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呼吸是,声音是,但是模样却不太是......原来那副肥肉皮囊完全不见了。

    “胖子?”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即攫住瘦子的脸骂道,“瘦子,你个混蛋,竟然把胖子活活饿......”

    “你个弃民,少冤枉我!”瘦子打断他的话,并将他推到床边,往床上一丢。

    疼得犹留不得不咒骂:“你个瘦子,晚上我就把你烤了下酒。”

    “这与瘦子无关。”胖子露出了牙齿,“都是楼下小家伙折磨人。白日睡觉,夜里哭闹,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就那么小,还那么嫩,抱着稍微用力都怕碰坏她,所以格外累人。”

    一切过往,恍如昨日。

    此时,他真觉得自己被诸神抛弃了,彻彻底底地隔离在现实之外,嘟囔道:“你们都当父亲了?”

    “你也当叔叔了。”胖子依旧笑着。

    “叔叔?”对他而言,这是个完全陌生的词。

    “我们的孩子,不叫你叔叔,难不成要唤舅舅?”胖子还是那么温柔,就是五官立体了不少,不如原先那么平坦。

    “人家根本看不上我们,胖子你可别热脸贴冷屁股,我的儿子有你这个叔叔就够了。”瘦子已冷静下来,正在为他清理了刚刚渗血的伤口,取来新白棉布条,重新再包扎。

    “犹留是我们的兄弟,自然是孩子们的叔叔,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情,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胖子的优点,瘦子你怎么就是一点都没有染到呢。”他刚想再冷嘲热讽几句,就发现息体里已有息力主动地溢出修复皮囊。

    毕竟是一体的,相互相成。皮囊若是好得慢,就会拖累息体的修复速度,如今是谁也不能轻易抛弃谁了。

    “反正比你恋家。”瘦子又把粥塞进他手里。

    “犹留,吕长老的人来过酒楼,并留下了这个。”胖子走到墙角,取来一个暗色布包。“留有一句话;若是活着,就好好活着。”

    眼眶里被热浪淹没,就如瘦子所说的那般,他失去了原本的一切。昔日不以为然的人事物,连根拔起后,竟然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难看的空坑。

    “真是羡慕你,竟然还有个关心你的师父。”瘦子的目光难得真诚。

    “我没师父了。”他哽咽道。“走到尽头了。”

    “发生过的事实,怎么可能抹杀?”瘦子抬起头,双眼充满不可置信。“你不要这个师父了?”

    “是他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瘦子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如果他真的不要你了,为何还让亲自送来这个?”

    “亲自?吕长老什么样,你没看见。”他知道包里是什么,也就没有打开的必要。

    “看见了,一个人。”瘦子的眼睛倏然变红,“只要还能喘息,就还是个人。你嫌弃他?”

    “我有资格吗?”笑意扯着伤口,他疼得龇牙。“他是吕长老。”

    “只要你还认他,自然就是你师父。”

    “包括利用、背叛和抛弃吗?”

    “吕家为了博赫子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得看你怎么想的。如果你是博赫子民......”

    “可惜我不是。”

    “你若是野林之人,应该为他歌谣。”

    原来在瘦子心目中,吕长老的形象如此高大。瘦子的嘴还是不肯放过他,继续骂了起来。

    胖子始终保持着笑容,像极了看孩子胡闹的母亲,为人父亲后,相较从前更没脾气了。如今胖瘦两位兄弟都已经成家立业,俨然是土生土长的博赫子民,而他却无处可依了。

    已是中午时分,犹留在瘦子絮叨之中,想起了那日。

    议事厅里,只剩下吕长老和私生子,气氛肃穆,连风贼子都不敢溜进来打搅这最后的时刻。

    吕长老的表情决绝至极,禁止他再开口重提过去。

    寒气一阵阵沁入骨髓,议事厅犹如一个大冰窖,他心知肚明:今日一别,再无师徒。

    脑子空白一片,他坐在吕长老对面,檀香烟在两张脸之间袅袅升腾。须臾后,他便看不清楚对面的眼睛。

    双手掌心向前,他送息向吕长老,尽管无法帮助吕长老重生四肢,但起码能减少剩下皮囊所承受的痛苦。

    “不必浪费了。”吕长老终于开口。“生命总是会有尽头,强留不得。”

    “是谁?”蓝天告诉他,吕长老的身体里被种了蛊虫,发作时犹如万蚁啃食。

    “与你无关,吕家凋零,必然结果,怨不得人。”

    “我可以留下来。”他已经不姓博赫了,再姓什么,都是他的自由。

    “还你自由身,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我已没有无东西可教你。野林雾障迷眼,你要学会自己去看去辨。”吕长老像在交代遗言一般谨慎,“年少轻狂时也想看清楚这方林子,可惜了,此生我是无法窥视全貌。这野林终究属于你们年轻人的,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时代的更迭。去吧!”

    他挤了半天,楞是没有挤出一个字,只是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不知什么时候,议事厅的门旋开,家奴迅速将吕长老带走了,只留下茫然无措的他。

    石钟丧音突然响起,一声接一声,一钟接一钟,随即环绕整个阴城,迅速将他从回忆里震回现实。

    “这是什么意思?”瘦子站了起来,跑向窗户,拉长脖子张望。

    “是丧音。”胖子收起了笑容。

    “的确是丧音。”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却不知是谁。

    无论是谁,都是他熟悉的人。

    “死个人,还得鸣钟?难不成又出新规矩了?”瘦子不解,探出上半身,冲着窗下喊道,“诶,哪死人了?”

    “好像是博赫城堡。”路人回答。

    “哪个家奴死了?”

    “好像是吕长老!”

    霎那间,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也都不见了。

    寂静里什么都没有,犹留才察觉是自己关闭了识觉,躲进了觉识之界里。他的心脏好像被挖走了一块,皮囊疼得无比承受,意识立即蜷缩起来。

    过了良久,他才听见渺远处传来的声音。

    “完了,他又死了。”瘦子摇晃着他的肩膀,还时不时掐着他的胳膊。

    “他只是受不了哀痛,昏了过去,你别掐坏他了。”胖子说。

    “不是都脱离师徒关系了。”瘦子停顿了一下,“胖子,他都没姓氏了,满城都知道他不再是吕长老的学生了,还能去送吗?”

    “吕长老是他师父,在他心里永远都是。”胖子给他盖上被褥。“就让他好好和吕长老在梦里告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