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灰再忆当年梦
丁珏风也随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心中却是无限的疑窦。
单看此屋,便几乎可以断定几日前那场山火是这人所放。可先不论他为什么放火,重点是,他自己又怎么会于火中重伤?做戏而已吗?
据林拂和那黑衣人的关系来看,他们内部显然又有分化,林炽像一个两不沾的人,又有濮族有关,身份似乎还不低,但他却不愿让人知道,为什么呢?
而自己在尾宿附近看到的那两个人……
她忍不住抬眼看了一下洛书。
他到底知道多少?又为何要隐瞒呢?
……
半个时辰过去了。
众人也都收拾停当,叶吟束刚刚睁眼,手里就被塞了一碗乌七八黑的药汤,一阵酸苦的味道直往鼻子里冲。
“这是什么?”
他伸长了手臂,尽可能地把它放得远远的,同时自己还向后挪了挪,眯起眼聒噪道:“我才不要喝这玩意儿!”
宋淇月没好气地把碗端过去,硬把他的手拉过来抱住碗沿,斥道:“你啰嗦什么?这是秦纨灵熬的汤药,益气补血的,你赶紧给我灌了!”
叶吟束道:“我不要。”
又给放地下了。
他从小就最讨厌喝药,宁愿自己捱过去,也从不去看郎中。为此叶明枫和殷怀素简直要急死了,但又毫无办法,也只有宋淇月来探望时能强灌上一点。
她冷着脸看着叶吟束。此人已是弱冠之年,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
丁珏风也领了碗汤药,这会儿正吹吹凉慢慢喝着,虽也苦得眉目纠结,却好歹没吭一声。
这立刻就被宋淇月拿来做了对比:
“你看看人家小珏!你还比他大了两岁呢,果然是虚长的么?”
丁珏风差点一口药喷出来。这能叫夸赞吗?!她揩了揩嘴角,淡淡道:“别,可不要拿我做例子——”
“你看看人家都不屑于和你比较!”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丁珏风在心里默默道。她赶紧三口两口地灌完了汤药,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说话了。
洛书无奈道:“你就喝了吧,又不是毒药。”
他不出声还好,他一出声,宋淇月就忍不住柳眉倒竖,一时更加生气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话!你说清楚,究竟瞒了我们多少事?”
洛书一愣,只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看,赶忙抬手告饶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马上就说,立马就说,全部都说。”
他啰嗦了一通,边磨蹭边在心里思量着,有的能说,有的确乎不能说、也不知怎么说。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面上又堆起十二分的认真,诚恳道:“可是,我说的可是长篇大论,我们总也得等两个人吧?”
“哪两个?”
洛书指道:“一是叶吟束,他的药再不喝,说完可就凉了。”
“这个容易。”
宋淇月立马虎视眈眈地望着叶吟束,直看得他心虚起来。
“咳,我——”
他清了清嗓子,刚要说点什么,秦纨灵已经端了碗药过来。
她听到几人的争执之声,略微有些歉意地道:“药材不够,只得随便熬了点补药,没什么针对性,作用也不似专配的那么好,吟束你多担待些啊。”
叶吟束忙道:“我不是——”
秦纨灵擦擦汗又道:“好歹还是有些用的,你千万别嫌弃呀。”
“……”
叶吟束默默端起了碗:“我喝。我现在就,喝。”
宋淇月惊奇地挑了挑眉毛。原来这人吃这一套。
秦纨灵亲自看着他喝完了,把碗收到一边,才转身走到了床榻旁。
——几双眼睛顿时都盯着看了过去。
洛书赶着又道:“这第二个,便是这位林公子了,他还有一堆事儿没说清楚呢,更何况我有些东西也需要他验证。”
秦纨灵不经意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二个?”她低头搅了搅药汤,盛起一勺吹了吹,方道:“你要等他说什么吗?但,”秦纨灵为难道:“他这次醒来时便又不记事儿了,等下次再想起来,可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说完,她突然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不由有些郝然,赶紧端着碗,手足无措地从床边站起来道:
“这……你们谁来——给他喝点药……?”
叶吟束看她这副神态,立马促狭道:“不必了,我看就你最合适。”
宋淇月不满道:“你说什么呢。”她看了看红了脸的秦纨灵,心下不觉柔软,少有地温声道:“你不用想太多,我们既答应了他,该照顾还是要照顾的。你最细心,就只能麻烦你了。”
丁珏风亦点头道:“我也觉得该是这样。”
她说完后,又转向洛书道:“现在没什么障碍了。我们洗耳恭听。”
她一张小脸因失血过多显得更加苍白了,说话时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不大,语调也都平平,却莫名有一股威胁的意味。
洛书理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倒也不慌,朗笑道:
“那我就说了——”
正当此时,窗外鸡鸣之声乍起。
过去的这一夜兵荒马乱,前几日还起了大火,它们倒没受到影响,仍叫得一声赛一声高。
房间内依旧暗沉。烛火悠悠,映得几人脸上都有怅然若失之色。
秦纨灵拿袖子给林炽擦了擦嘴角,捧着小碗坐在床边,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一首词:
世事从头减,秋怀彻底清。夜深犹道枕边声。试问清溪底事、不能平。月到愁边白,鸡先远处鸣。是中无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晓、有人行。
……
洛书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们都知道,这事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
十五年前,北扇叶明枫之妻“春风剪”殷怀素有身孕在身,正是倍加呵护之时,忽然受到了一封来信。
这信是加急送来的,跑死了三匹马,换了九个人,才连夜送到叶明枫手中。
信中只有一个内容,自己的老朋友,柳牧之即将投往北国。
灯火恍惚之下,叶明枫掩信长叹,喜忧缠半。
因为他不是来找自己喝酒的,也不是来看望怀素的,而是来逃难的。
——然他又不仅仅是来逃难的。
近几年来,南国西南边关蛮夷不止,且有沸腾之势,边境民不聊生,草野间所有名士都十分忧虑。当今十大高手早已决定要赶赴边关,但双拳难敌四手,若要彻底平息战事,必然要一支军队,还要一个经验丰富,能运筹帷幄的将军。
这人除了北国丁虔,再没有合适的了。
在经历了“沅谷之战”后,五年以来,丁虔一直都在军中当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他镇守边关,渐渐被排斥在朝堂之外。
官侠互不往来,纵然是世家大族如北扇,仍不与丁虔相知。所以柳牧之实际求助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一个生于南国、却在北国长大的湖海商人,洛琻。
……
“没错,这人便是家父。”洛书叹道。
“正如之前那纸笺所叙:十五年前,我也不过五六岁而已,他与柳大侠却已神交六年。”
……
柳牧之和洛琻鸿雁传书,一南一北,即使日夜不停,跑废最快的马,也要九天半的时间——是完完整整的九天半:柳牧之每每一夜笙歌,破晓才静,安安静静回家写信,清晨阳光便稀碎的照在送信的马蹄上,柳牧之倒头就睡;洛琻勤勤勉勉,一白天辛苦经营,直到日落方才得闲。他正踏着金黄的、黑暗的余晖,在略有些昏暗的灯火下翻开一本泛黄而吱呀作响的书,看了五六页,就听到送信人疯狂的敲门声。
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
“……六年过去,他们二人才始约一见。先父曾做过丁将军账中的刀笔吏,两人相识已久,正好替北扇和柳大侠引见。”
“但是事起突然,柳大侠突然失踪了。”
“失踪了?”宋淇月惊道。
叶吟束道:“他既为朝廷所通缉,会否是被官兵所抓?”
“不是。”洛书道:“这我也是后来从义父——丁将军——口中得知的。其实柳大侠一入北国,便先和义父碰上了。”
“这……真是太巧合了!”
“是啊。义父疑他是奸细,他又不识义父是何人,自己又受官兵追剿,便阴差阳错地和义父斗智斗勇,一路在北国边境逗留了数日。”
“没想到某日,北国的司命的暗卫突然来袭,猛攻之下,义父一骑杀出,救了柳大侠,二人并驾而去。”
“第一张纸笺。”丁珏风道。
宋淇月点了点头。
“谁知道刚安全不久,某夜中时,柳大侠竟给义父下了蒙汗药,连夜走了。”
“义父大惑不解。他和柳大侠历经生死,早已当他是朋友,遂一直暗中查访此人,直到和前来寻人的北扇、先父相遇。”
“原来先父和叶伯父等待多日,还曾用一只识柳大侠的信鸽给他送信去催,却始终未曾收到回信,连鸽子也一去不复返。他二人便知道出事了,故而也往边境赶来,打探柳大侠的下落。”
“三人相遇后,因西南边关实在吃紧,先父便苦劝丁将军,让他好好想想唇亡齿寒,好好想想受苦受难的百姓。丁将军被说动了。他将寻找柳大侠的希望寄托在先父和叶伯父、还有得了消息赶来的南针宋伯父等人身上,自己则私自带兵出征,同已然到达边境的靳一心、林柯、谢文靖等众英雄一起讨伐蛮夷。但人数稀少,恐须死战。”
“他们一路向西南而去,途中竟遇到了缪岩治下的南国军队。正如临大敌时,军队将领突然行军礼,献虎符,称将听从义父的管辖。”
“缪岩?”宋淇月惊道:“那不是‘沅谷之战’中,奉旨和亲的左徒大夫么?他是丁将军的手下败将,怎会襄助于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