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这场赌局最后会演变成这两个人的对决。

    但樱井小暮是有过这种猜测的，这种猜测从酒德麻衣走进极乐馆的大门让自己带路开始。

    原因无他，‘狐’面少女是个很强的混血种，而戴着‘平太’面的明石博浪则是有着‘神之右手’称号的男人。

    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自己必须作为荷官主持赌局的理由多了一条，那就是保证其他赌客的安全。

    可是，真动起手，自己会是她的对手吗？

    樱井小暮默默重复着，发牌，收牌，划分筹码的工作。

    投注为‘1000’的赌局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场间形式很焦灼。

    酒德麻衣和明石博浪互有胜负，但明石博浪的筹码还是比酒德麻衣多一些。

    村上莲舫讶异的看着少女，她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故意把筹码输给了酒德麻衣，小泉富士达成愿望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可是...

    少女似乎对赌博毫无感觉。

    能和‘神之右手’打成平手，这是任何赌术高手值得吹嘘一辈子的荣誉，可少女只是漫不经心的在玩牌，仿佛和明石博浪对决是一件百无聊赖的工作。

    酒德麻衣确实是在工作，而且她也确实很无聊。

    每张牌经过自己的手她都会用指甲划一个微不可察的记号，这件事从投注为‘1’的第一轮开始，明石博浪等于明牌在跟自己玩。

    记号很微小，就像是一粒灰尘落在了牌上，普通人绝对发现不了。但无可否认的是，明石博浪确实很强，处在这种极度劣势下还能和酒德麻衣打的有来有回。

    明石博浪很平静。

    这种平静来源于绝对的自信。

    他经历过无数牌局，赢过无数强者，那些过往的成功如丰碑般驻立在自己人生的各个阶段。他已臻至绝境，绝巅之上并非高处不胜寒，而是苦于没有对手，环顾四周皆空无一人的深深寂寞。

    他很喜欢小林一茶说的那句，我们在世上，边看繁华，边朝地狱走去。

    他曾把无数人送进地狱。

    输给他的赌徒太多，他们的脸也早已记不清，只记得那些扭曲的贪婪和欲望，如果把赢看作繁华，那倾家荡产或者妻离子散也是早已注定的结果。

    可自己的地狱是什么呢？

    行将就木，恐怕自己要把这份无敌的空虚和寂寞，带进坟墓里了吧。

    他曾经是这么想的。

    但是此刻，衰老的心脏仿佛注入了热血，古井无波的心绪起了微澜。

    和少女的对决中，他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了一丝恐惧，这种感觉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变得很陌生，陌生的让他有些兴奋，两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襟内徜徉，明石博浪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自己会输吗？

    久违的，他感受到了赌博的快乐。

    “没问题吧，明石先生。”最关心赌局的，是输光筹码的小泉富士。

    他以自己为饵，把井伊纯一诱进陷阱反杀。本以为胜券在握，自己只要静静等待品尝胜利的果实就好，可少女的横空出世让结局不确定起来。

    他有过隐忧，不过少女赢牌的速度远不及井伊纯一，他也随之放下心来。但此刻他才发现，少女的牌技仿佛会随着时间而变强，竟能成长到和明石博浪一较高下的程度，世间难道真有天才，能完成这可称荒诞的壮举？

    其实道理很简单，随着时间推移，被标记的牌变多了而已。

    小泉富士不知道，明石博浪也不知道，但明石博浪能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少女好像能看透我的牌...

    他没有回答小泉富士的疑问，而是喝了一口茶。

    明石博浪有一个秘密。

    最初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赌博上有天赋，他有天赋这件事是师傅告诉他的。

    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明石博浪只有十七岁。

    在偶然的一次机会里，他和师傅坐在同一张赌桌上，彼此并不相识，他师傅在赌桌上第一次出千便被明石博浪看破，随后他被师傅收为徒弟。

    彼时师傅已是誉满日本的赌术高手，可在明石博浪眼里却像是错漏百出的街头魔术师。师傅的任何出千手法被明石博浪看过三次后，都能指出其原理。

    拜师的第一个月，他学会了师傅的所有赌术。

    拜师的第二个月，他创造了许多自己的出千手法。

    拜师的第三个月，他的师傅无论什么项目已不能再赢他一次。

    当时已在日本无敌的他渐感寂寞，于是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矩，无论什么项目，他只用右手，这也是‘神之右手’这个称号的由来。

    然而明石博浪的秘密是，他的左手比右手更加灵活，几十年来他苦练左手，只是从未有一人能赢过他的右手，左手自然也没有用武之地。

    为了这场赌局，他失去了右手。

    明石博浪对小泉富士点点头，示意他不要担心，自己时日无多，来到这里也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小泉富士身为日本的内阁大臣能给他一个很好的前程。

    还有5分钟，投注就由‘1000’变为‘10000’。

    也罢，就在这一轮结束吧。

    他抬起左手，缓缓摸向樱井小暮发来的两张牌。

    血红色的光铺满老人的左手，投下了一道阴影在墨绿色的桌面上。

    ‘神之右手’明石博浪从未用过左手出千。

    这是第一次。

    左手的阴影在赌桌上慢慢接近两张牌，仿佛是不世出的大鹏，第一次遨游人间，在大地上投下振翅高飞的影子。

    然而...刹那间，这只大鹏，被从天而降的山砸中，这山很锋利，穿透了大鹏的背脊，把它楔进了大地之中。

    老人的左手被一张垂直的扑克穿透，钉进了桌面！

    第一感觉并不是疼痛。

    不知为何，明石博浪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时机正好。

    佛经有言，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

    刹那，在佛家中是最短的时间单位，心神一念间有九十刹那，而扑克插入老人左手的时机，在前一刹那或者后一刹那都不行，所以明石博浪心中的感叹只剩下时机正好。

    何为时机正好？

    “如果你现在去掀开他的左手，会发现同时被钉住的还有一张扑克。”酒德麻衣对樱井小暮笑道，“在赌局上出千可是要被剁手的哦。”

    樱井小暮在看到老人的手被扑克钉住之时霍然起身，质问酒德麻衣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噎了回去。她狐疑不决的看向赌桌，红色的血从老人的掌心下慢慢扩散开来，形成一小摊血泊，染红了赌桌。

    就在樱井小暮分神之际...

    “既然你和他是一伙的，那么出千应该是由你指使的吧。”

    樱井小暮忘了，她发给酒德麻衣两张暗牌。

    其中一张钉住了明石博浪的左手，那另一张...

    扑克从酒德麻衣指尖飞出，飞向了小泉富士。

    说话之时便是出手之刻，但...扑克飞行的速度远比声音的速度更快，所以当樱井小暮伸手去抓那张扑克的时候，只能徒劳的看它飞离自己的指尖，扑克剧烈旋转，产生的劲风刮伤了自己的虎口。

    樱井小暮的血还在虎口处的伤口里发呆。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大脑还在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小泉富士这颗硕大的头颅就已飞向空中，落下时眼睛疑惑的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盯着自己的脖颈。

    光滑如镜的脖颈上空空如也，先是像从土里钻出数只蚯蚓一样，冒出抖动不停的血绳，这些血绳原本是按固定的血管通道供给给大脑，此刻失去了方向在空气里不知所措，转眼间，所有的血绳汇聚在一起，如喷泉一样向上涌出，而喷泉的底座正是小泉富士碗口大的脖子。

    天上下起了雨。

    漫天红雨中，小泉富士的无头尸体倒在了地毯上。

    可恶...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看似发生了好多事，但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樱井小暮并未愤怒于小泉富士的死亡，她早想杀了他，但未保护好小泉富士就是自己工作的失责。

    ......

    “没问题吧，明石先生。”

    在小泉富士提问的这一刻，红色的玻璃门向两侧无声滑开。

    赌间很大，房间内除了筹码声，还有池塘内假山瀑落的声音，赌桌的位置看不到玄关转角的门，所以除了酒德麻衣，其他人并不知道玄关的阴影处走进来一个人。

    他走的很慢，轻摇折扇，仪态万千。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仿佛《霸王别姬》这一折的虞姬，进退一尺便足以魅惑人间。

    他是一个男人，却拥有绝美的容颜，他身穿戏服，绸罗如云霭，风起于足间。

    樱井小暮正急迫的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熟悉的声音响起，心便瞬间安宁下来，这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的声音。

    空间动了。

    最开始感受到变化的是酒德麻衣，她的眼眸中燃起了黄金色的火焰。

    黄金瞳！

    “一切有为法，”

    随着声音响起，众人眼前出现一道道海浪一样的波纹，空气仿佛化成了水，如果在此间行走，就像在泳池底一样感到滞涩粘稠，男人的话竟改变了房间内的空间法则！

    “如梦幻泡影。”

    赌桌沙发开始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像橡皮泥一样揉捏，漫天四散的红雨纷纷破裂，血滴如吹大的泡泡一样涨开，随后消失不见。

    “如露亦如电，”

    迫于压力，酒德麻衣率先而动。她脚蹬赌桌，昂贵的纯木桌檐像干旱的大地一样瞬间龟裂，顷刻间化成木屑四散迸飞，一湍白色的气旋在酒德麻衣蹬裂处形成，而酒德麻衣此刻早已跃过赌桌，冲向了男人，哪怕在粘稠似水的空间里，她的速度依然很快，身法如电！

    但是，就像荷叶弹回露珠一般，闪电撞上了无形的墙被弹回，酒德麻衣并没有受伤，但却被无形的空气墙弹回到了沙发上。房间内仿佛发生了十级地震，空间产生剧烈振荡，所有的一切形成一道不停旋转的漩涡，随后归于一个终点，终点是一把折扇。

    “应作...如是观。”

    ‘刷’的一声，男人的折扇打在掌间，房间内的一切完好如初，男人合扇，恍如初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是男人的话，男人的话说完，房间内就变成了他希望的模样，其他人也应该如是观之。

    有些变了，有些没变。

    明石博浪的手还被钉在赌桌上。

    小泉富士惊疑不定的捂着自己的脖子。

    樱井小暮恭谨站好，随后深深鞠躬，上半身与赌桌几乎平行成一线。

    酒德麻衣还坐在沙发里，她身前的赌桌完好无损。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男人有很多种身份，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源家次子这个身份。

    他是源稚女，是风间琉璃，是三位影皇之一，是须佐之男命，是猛鬼众的龙王。

    酒德麻衣坐在沙发里沉思，她在推测男人的能力。

    是梦貘吗？不，单凭梦貘做不到这种程度。这不像是四大君主系的言灵。

    和尼伯龙根有关吗？也不太像。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男人的龙族血统很高，自己不得已开启了黄金瞳，当时场内形式混乱，得益于男人改变空间的言灵，她的眼睛没有被其他普通人看见。

    男人话音已落，场内寂静无言。

    源稚女走到樱井小暮身后。

    女人鞠躬的姿势未变，她穿着高跟鞋，黑色的西服包臀裙被撑的紧绷绷的，这是令男人难以移目的画面。

    樱井小暮没有起身，因为男人并没有让她起身。

    下一秒，她的身体涌出无尽的潮热，这潮热激流一样冲刷着樱井小暮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

    她强忍着，把喉咙里‘嘤’的一身咽下，身体如弓弦一样紧绷，黑色丝袜包裹着的粉嫩脚趾不断的扣着高跟鞋底，蜷成一团。

    潮热的源头是源稚女的手。

    他只是简单的从背后揽住樱井小木，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如竹如玉的手指手滑过樱井小暮薄薄的嘴唇。

    “辛苦了小暮，你有些累了吧。”

    这是男人来到房间内第二次说话，不是对手握重权的小泉富士，不是对‘神之右手’明石博浪，不是对混血种酒德麻衣，男人的眼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极乐馆的赌场女经理，他的眼里只有一个女孩。

    女孩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樱井小暮能感到自己鼻翼间的热气呼在男人的手中，极乐馆的女经理在政客富商之间游刃有余，却因为呼吸打在男人的手背上而微微脸红。她强忍着没有瘫软在男人怀里，这位能把人变成鬼的众鬼之首，极恶极乐之地的高岭之花此刻却像初生的小猫咪一样被男人揽在怀里。

    此前她为了掩饰暴怒而对小泉富士说自己有些累了，可同样的话在耳畔响起，她心底却生出无以复加的幸福感。她很想用头在男人的胸口蹭一蹭，可是她不能，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但哪怕只有一次，她也愿意用全部的代价去换！

    献给他！

    想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无论身体还是灵魂！

    温暖的怀抱转瞬即逝，男人松开了樱井小暮，手搭在她的肩上，樱井小暮坐回了荷官椅。

    “既然胜者已经诞生，那么猛鬼众会如约完成客人的任何愿望。”源稚女说。

    这句话的对象不是酒德麻衣，是对樱井小暮的安排。

    男人离开了房间，他仿佛未曾存在过，只是给了众人一个梦。

    ......

    曲终人散。

    樱井小暮看着手中的照片，从边缘露出的建筑可以判断拍摄地是在莫斯科，拍摄照片的人应该站在瓦西里的教堂顶部。照片中心是一扇窗，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孩躺在病床上，看他动作的样子像是在做...仰卧起坐？

    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这场赌局是层层叠起连环套一样的杀局。但对一个绝强的混血种来说，赌局只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当老鼠伸出爪子的那一刻，游戏就已经结束了。

    花费如此高昂的‘代价’，一个绝强的混血种用了一晚上，提出的愿望竟然是...

    樱井小暮有些想不通，不可能如此简单，她心中暗暗敲定了完成酒德麻衣提出委托的人选，那是一个很强很缜密的混血种，缺点是有点变态...

    她收起了照片，“带进来吧。”樱井小暮对门口说道。

    黑衣男子打开门，千石树里和千石枝里走了进来。

    她们拿着冰块敷着脸，女孩的脸还有些肿，但已可见俏丽的模样。

    樱井小暮正坐在办公桌后，桌上有一个牛皮材质的手提箱，箱内是摞的整整齐齐，印着福泽谕吉头像的日元。

    “虽然没有发生那种事，但是承诺给你们的报酬不会变。有了这些钱，你们就可以给母亲治病了吧。”樱井小暮笑道，她心情不错，不仅仅是因为工作结束，还是因为今天见到了那个男人。

    黑衣男子上前合上手提箱，拎在手里。

    “稍后，他会送你们回家。”樱井小暮懒洋洋道。

    “不...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去就好。”身为姐姐的树里支支吾吾说道，她看过很多电影，如此巨额的财富她怕对方会杀人灭口，而且...办公桌后的女人虽然很漂亮，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很害怕那个女人，这种恐惧就像是面对一个恶魔。

    “不行。”女人拒绝道。

    黑衣男子转身戴着两姐妹出去，走到门口时樱井小暮的声音传来，“记住，今天晚上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好...好的。”树里和枝里忙不迭的点头。

    樱井小暮对黑衣人使了一个眼色，黑衣人点点头，随后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