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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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

    “细癫女,你系边度捉来只狗?”

    “关你屁事。”女孩回过头,气势汹汹地骂了一句,又把头转了回去,露出一个稻草般蓬乱的后脑勺。

    她面前是一只刚满月的小狗,毛色很杂,应该是被人遗弃的小土狗,走起路来歪歪斜斜,憨态可掬。女孩蹲成在地上,小小的一团,看起来不比小狗大多少。她很有耐心,也不说话,就摊开手掌等着小狗慢慢靠近。

    小狗哼哼唧唧的倒也配合,步履蹒跚走到她面前,嗅了嗅她的手指,然后往前一趴,把脑袋搁在了她的手里。

    女孩眼睛亮了起来,嘴角露出微笑。她挠了挠小狗的下巴,另一手拎住它的颈子,很吃力地把它抱了起来。

    “福利院里唔畀养小动物,你因住畀秦阿姨捉住打屎窟。”刚才喊话的小男孩又朝她叫。

    “冇人会知道,除非你告密。”女孩朝男孩狠狠瞪了一眼。“有人知你就等死!”

    她当然没蠢到把小狗养在秦阿姨眼皮子底下,光明爱心儿童福利院占地面积并不大,统共只有一栋三层的小楼和一个供孩子们活动的院子。院子用铁栏杆围住,南边还有一小片绿化带将福利院和公路隔开。女孩抱着狗,先把狗从栏杆缝隙里递出去,自己推过来一个轮胎,踩着轮胎从栏杆上面翻了出去。阿吉叔刚好撒完野尿,被她落地的动静吓了一跳,边提裤子边啧啧奇道:“你个女仔,天生做贼命。”

    阿吉叔不是第一次见她偷偷翻出福利院,但从来不管闲事,拎上他捡来的一麻袋塑料瓶就准备走了。女孩在后面喊他:“喂!”

    阿吉叔回头:“搞咩?”

    女孩弯腰拎起小狗:“你有无硬纸壳子啊,我要同这小嘢做个兜。”

    “嚯,”阿吉叔定睛一看,“狗仔生得几周正。”

    “系咩?”女孩将小狗子转过来脸对着脸仔细瞧了瞧,自鸣得意道:“应该系啦,同主人我一样呢!”

    阿吉叔建议她把窝搭到绿化带更里面一点的位置,不会被来往的行人看到。他进了自己住的棚屋一趟,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蛇皮袋和一卷透明胶,他将这些东西递给女孩,指导她将蛇皮袋裁成合适的尺寸,粘在硬纸板箱做成的狗窝顶上挡雨。

    “还差一个垫子。”阿吉叔里里外外打量了一圈。

    “我去拿!”女孩飞奔而去。

    秦阿姨的办公室在院长隔壁,她一般都呆在宿舍那层照顾孩子,办公室只当储藏室用,安置了一些已经损坏但又没来得及或者舍不得处理掉的杂物。女孩轻手轻脚地来到楼上,先趴在院长门口听了听,里面院长呼噜打得震天响,她松了口气,来到秦阿姨办公室门口,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薄薄的小铁片,捅进锁眼里拧了拧,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女孩直奔靠墙立着的柜子,从底层抽出一个灰不拉几破了口子的小枕头,正要离开,想了想,又拉开秦阿姨办公桌的抽屉翻找了一阵,最后从角落里翻出一支装在透明盒子里的的钢笔。钢笔造型朴素并无多余坠饰,看起来并不太起眼,她将钢笔收进口袋,枕头夹在胳膊底下,又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这给你了。”她冲进阿吉叔的棚屋,一把连笔带盒子递到阿吉叔眼前。

    “做咩?”阿吉叔正叼着烟蹲在地上给垃圾分类。

    “你帮我看顾狗仔,唔叫别人捉去。”女孩盛气凌人地命令道。

    阿吉叔哼笑一声,站起来将两手在裤子上擦擦,从女孩手里接过钢笔扫了一眼。

    “关勒铭啊,杀你*(成交)。”

    时光荏苒,小狗飞快长大,已经逐渐沉稳了起来,女孩的身高也往上窜了好几厘米,已经不需要借助轮胎就能翻出栏杆。她的个性愈发张牙舞爪,别人稍微冒犯到她一点,立马就要竖起浑身的刺,打得鼻青脸肿也是常有的事。

    “你这样下去,永远也不会有人领养你!”秦阿姨揪着她的头发往禁闭室拖,一把将她推了进去,锁上了门。

    “唉。”女孩长叹了口气。禁闭室没有窗户也没有灯,透不进一丝光亮,但她并不害怕,她靠着门坐在地上,闭眼小憩,等到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钟声,她知道那是催促孩子们上床休息的信号,她又默默等待了一会儿,等到万籁俱寂,整个福利院都陷入了黑甜梦乡。

    她从口袋里摸出小铁片。

    狗原本正在嗅垃圾桶边半个吃剩的包子,她大喊了一声:“狗!”狗立刻抬起头,耳朵也竖了起来,看见她朝这边走,狗立刻兴奋地冲了过去绕着她转圈,摇着尾巴在她腿上蹭来蹭去。女孩欢快地笑了起来,蹲下身把脸埋在狗毛茸茸的背上。

    “好想你呀,狗。”

    狗汪汪叫了两声作为回应。

    夜里的城市和白天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面貌,夜里的城市属于货运司机、流浪汉和醉鬼,但因为有狗的陪伴,女孩并没有觉得多害怕。她领着狗在大街上晃悠,她给狗买了根烤肠,又给自己买了罐橘子汽水慢慢吸着,走累了就在一家店门口台阶上坐着休息,对面是一家通宵营业的旅馆,里面透出灯光和隐约人声,让女孩觉得不那么寂寞。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从马路那头驶来,到面前时拐了个弯从旅馆一侧通道进入停车场。那是辆豪车,女孩知道,她在阿吉叔棚屋里的一摞杂志中翻到过,一辆可能能把整个福利院买下来。她托着下巴懒散地想,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看见一个男人从停车场里走了出来,手里牵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两人都仪表不凡,一眼可知的非富即贵。

    男人正跟那个女孩说话:“咱们明天去的那家叫什么?光明爱心福利院?希望能找到合适的孩子,爸爸还是希望是个男孩,以后可以照顾你。”

    被他问话的女孩已经困倦地眼睛都睁不开了,闻言强撑起精神回应了一句:“我都行啦,就希望他能跟我一样热爱艺术吧。”

    “说什么傻话,”男人哑然失笑,“福利院里的孩子……”

    阿吉叔凌晨回到棚屋时,女孩正坐在一堆矿泉水瓶子上捧着本杂志看得聚精会神,狗窝在她脚边睡觉。

    他将肩膀上的麻袋撂下,见怪不怪道:“又走出来玩,你唔怕你秦阿姨查宿舍?”

    “冇事啦,”女孩头也不抬,“佢又关我紧闭,唔到食完早餐唔会去睇嘅。”

    “睇咩咁入迷?”阿吉叔伸手抄走她手上杂志。

    “给我啦,”女孩一摊手,瞪大眼睛,“你又唔识字!”

    阿吉叔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然把杂志还给了她。女孩哗哗翻到刚才被打断的位置,继续专心致志地看了下去。

    “艺术杂谈。”她忽然开口。

    “啊?”阿吉叔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哦”了一声。他挠挠头,用脚将狗推开腾了块儿空地摆放晚上刚收回来要分类的垃圾,半晌忽然抬头问女孩道:“你坐喺呢度会唔会觉得硌?”

    “好在啦!”女孩扭了扭身子,屁股底下塑料瓶互相挤压发出咯吱咯吱响,“你唔系已经将樽盖*(塑料瓶盖,据说塑料瓶按个数卖钱,瓶盖拿下来可以再卖一次钱)都摘掉呀?”

    “系啦系啦。”阿吉叔应道,又闷头干手上的活计,黢黑的脸上不自觉带上些笑意。

    第二天中午,昨晚见到的豪车果然停在了福利院门口。

    女孩拨开其他的孩子挤到窗户最前面,看见院长正在十分客气地跟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握手。

    “我姓安,”男人说着拉过站在他旁边的少女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安然。”

    “您好。”安然对院长甜甜地笑了一下。

    “我们会安排所有符合您要求的孩子,您可以都接触一下,看看有没有特别和眼缘的。”院长一边说一边领着两位客人往楼里面走,与此同时秦阿姨走过来将看热闹的孩子们都轰开。

    “你,你,还有你,”秦阿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女孩给点上了,“把自己收拾一下,等会儿到教室里来。”

    “今次肯定轮到我啦!”旁边的男孩信心十足地嚷嚷着,“我听讲佢哋想要个男仔。”

    他说着朝女孩瞟了一眼,小声道:“肯定轮唔到你个细癫女。”

    他本以为女孩会像以前一样发火,没想到女孩只是平静地瞟了他一眼。不知何故,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妙。

    女孩此刻已无法分心,她有预感,此刻她正面临着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关卡,必须要好好把握。

    幸运的是,她排在男孩前面与那对父女见面,如果她表现得足够出色,男孩就没有了出场的必要,那样才是最好的。

    秦老师在喊她的名字了。

    安先生和他的女儿微笑着迎接她。

    “这是阿细,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儿,”秦阿姨噎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介绍下去,“……也是最有个性的一个。”

    “哦?”安先生眼里燃起兴趣,他态度温和地对女孩问道,“你愿意向我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当然,”女孩点点头,眼角眉梢尽显这个年纪女孩子独有的明媚天真,“我是阿细,因为刚到这里的时候特别瘦小,院长爷爷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但是我更喜欢叫自己穆夏……”

    她的声音弱了一些,低头弄了下衣摆,又拘谨地偷偷看了安家父女二人一眼。

    “那是我最喜欢的艺术家的名字。”

    “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孩子,感谢您的帮助。”安北海彬彬有礼地和院长握了握手。

    “哪里话,我才要代表福利院的孩子们感谢安先生的资助。”院长笑得眯起了眼睛。

    “那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了,相关手续之后会由我的助手来跟您进行交接。”安北海点点头,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离开了福利院。

    等出了大门,即将上车之际,安北海在女孩面前半蹲下身,凝视着她的双眼,郑重道:“在你正式成为我们的家人之前,穆夏,我需要你向我保证……”他牵过旁边安然的手,将两只手叠放在一起:“像我保证你会照顾好妹妹。”

    “我保证。”女孩点了点头,承诺道。

    “对啦,安叔叔,”她怯生生地问,“我养了一只小狗,我可以带着它一起走吗?”

    “当然可以。”安北海站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啪,大荧幕上的画面到此定格。安穆夏又往嘴里丢了颗爆米花,焦糖和玉米的香味充斥了整个空间。

    她正置身于一个像是电影院一样的地方,整个影厅空空荡荡,只坐了两个位置。一个是她,一个是幽灵。幽灵就坐在她左手边,陪伴她看完了整段个人回忆大电影,就像一位忠实的观众,一个真正的朋友。

    “这段被美化的地方是那只狗的结局。”安穆夏放下了手中的爆米花,毫无感情地开始叙述。与此同时,荧幕上的画面开始倒带,安家父女退出福利院,女孩从栏杆上翻了出去,女孩坐在装满塑料瓶的麻袋上飞速地浏览一页资讯,那上面写着,阿尔丰斯·穆夏——捷克国宝级艺术家。

    倒带到这个位置,荧幕上的人物又重新开始演绎起来。只不过这回,故事的内容与之前发生了偏差。

    [争吵声][玻璃瓶碎裂声][狗叫声]

    “阿吉叔原来就是当年把我放在福利院门口的人,我的亲身父亲。”安穆夏说。

    [掀翻桌子声][争吵声][争吵声][争吵声]

    “他并不希望我离开福利院,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男人呜咽声][煤气灶点火声][狗哀叫声]

    “他抓了我的狗,用来威胁我,但我并没有妥协。”

    [汽车驶离声][警笛声]

    “我走了之后,他把狗吃了。”

    大荧幕上显示出“恭喜过关”的字样,旁边还有看起来很廉价的礼花特效。影厅的灯也亮了起来,整个空间正从外部开始崩塌,变成粗壮植物根茎和白色的食人巨花的养料。

    安穆夏转过头,对幽灵露出微笑:“这就是真正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