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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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告状无门

    白素珍走出国光旅社,穿过一条巷子,来到孝天商场门前,准备乘公交车去孝天火车站。

    正在她等公交车的时候,一辆装垃圾的板车停在了附近的一个垃圾桶旁边。外衣上套着红马甲的环卫工人搬起垃圾桶,把里面的垃圾倒进四周都有档板的垃圾车。白素珍突然发现,那环卫工人看上去有点儿眼熟,长得特别像她的好朋友李艳红。

    “艳红!”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朝她这边儿寻望。

    “真是你啊,艳红!”白素珍喜出望外。

    李艳红也认出了白素珍,赶紧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两人站在街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邂逅相遇,不敢相信对方就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我初一去你们家,看见门上一把锁。邻居说,你早就不在王李村住了,跟着青松去了杨岗中学。今天怎么会在这里呢?”白素珍疑惑不解地问。

    李艳红说,她确实在杨岗中学住过两年。去年九月份,王青松从杨岗中学调到孝天地区实验中学,她和孩子们就一起来到了孝天城。

    “地区实险中学离这儿不远,我就住在学校里面,进校门第一栋教工宿舍三楼。要不你先去我家吧!我还要收前面几个垃圾桶的垃圾,收完后送到垃圾中转站就回家。很快的,要不了多长时间。”李艳红热情地对白素珍发出邀请。

    白素珍本来想告诉李艳红,她准备去花园区牌坊中学,改日再去拜访她。但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答应去李艳红家看看。

    “我陪着你吧!路上还可以说说话。收完垃圾,我们再一起去你家。”白素珍一边说,一边帮李艳红去拖板车。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重温起了年轻时一起干活的快乐。她们边走边聊,嘴巴一刻也不闲着。

    得知白素珍准备与王厚义打官司,正在为找不到人抄起诉状发愁,李艳红大大咧咧地说:“这还不简单!让青松帮你抄。他是语文老师,字写得蛮好的。”

    “这不太好吧!大过年的,又去麻烦他。”白素珍有所顾虑。

    “什么麻烦不麻烦!屁大点儿事情。学校又没开学,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抄,只当是练了字的,还可以学点儿法律知识!”

    白素珍当然希望王青松能帮这个忙,又担心他不乐意。

    “有我呢。我说的话,他敢不听!”李艳红表现得相当强势。

    白素珍笑了。她相信艳红对青松的威慑力。

    李艳红长得五大三粗,做事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待人热心快肠,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王青松在杨岗中学教书时,她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与高三的女学生关系暧昧,火冒三丈,抄起家里的切菜刀,怒气冲冲地找到杨岗中学,进办公室就指着王青松的额头骂。吓得王青松落荒而逃,被李艳红撵得在操场上如燕子飞。王青松在家里是个怕老婆的“耙耳朵”,在杨岗中学却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从普通教师提拔为教导主任,又从农村学校调进了孝天地区实验中学。进孝天城后,学校给他分配了住房,帮他老婆安排了工作。一儿两女三个小孩也在孝天城里上学。

    “你福气真好!也算是夫贵妻荣了。”白素珍恭维道。

    “狗屁夫贵妻荣!一个扫大街的。”李艳红自嘲地笑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叫我去坐办公室,我脑水又不够用。环卫工人累是累点儿,工作辛苦,但简单啊!还稳定,不担心别人抢了饭碗。垃圾里面的纸盒子、饮料瓶、易拉罐,还能挑出来卖钱。”

    李艳红家住的是单元房,三室一厅,有厨房,有卫生间,面积不是很大,但一家五口住着也不显得拥挤。三个小孩出去玩了,王青松一个人在家。他见到白素珍,也很惊讶,而且特别高兴。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是希望熟人来分享和见证他的成功的。

    当李艳红提出让他帮白素珍抄起诉状时,青松二话没说,就欣然答应了。从白素珍手里接过起诉状草稿,瞄了一眼,就坐在写字台前抄了起来。

    听说白素珍住在国光旅社,李艳红大呼小叫起来:“住什么旅社?去花那个冤枉钱!快去退掉,到我家里来住。让我儿子去跟他爸睡,咱们两人睡我儿子那间房。住在孝天城这个鬼地方,我到现在也没认识几个人,整天闷得慌。你来我家住,咱们正好可以聊聊家常。”

    白素珍说,春节期间家里肯定会来客人,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来了客人让他们去住旅社。走走走,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把房退了,帮你把行李拿过来。”李艳红拉着白素珍就往外走。

    白素珍说,不用那么着急,还是等王青松抄完了再去。因为她拟的草稿字写得太潦草了,怕王青松认不清。

    “认不清空着!待会儿回来再补上。”李艳红不由分说,坚持要去国光旅社退房。

    王青松也叫她们去,说自己辨认字迹的能力还是很强的。就算真的认不清,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见他们夫妻俩这么热情,白素珍非常感动。她望着王青松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就和李艳红一起出了门。

    等她们到国光旅社退完房回来时,王青松已经把起诉书抄好了。

    白素珍看了一遍,感到非常满意,因为她写的好几个错别字,都被王青松逐一更正过来了。

    第二天,在李艳红家吃过午饭,白素珍再次来到孝天市人民法院。

    传达室里坐着的还是苏庭长。他见到白素珍,明显没有昨天热情,既没有与她握手,也没有为她倒水,而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了句“去趟厕所”就离开了,把白素珍一个人晾在传达室。

    白素珍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苏庭长返回。她坐在传达室的长条椅上,焦虑万分,非常不自在,时不时站起身来,走到传达室门口向外了望,但一直不见苏庭长的身影。上个厕所怎么要这么长时间?正当她拎起手提包,准备上楼去寻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法官笑容满面地来到了传达室。

    “苏庭长上午有个会,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讲吧!我姓楚,也是民庭的。”女法官显得比较亲和,声音也婉转动听。

    白素珍于是拉开手提包的拉链,拿出起诉书,呈到楚法官面前。

    楚法官把两份起诉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听白素珍滔滔不绝地叙述了一通案情。回复说,虐待致人死亡属于刑事案件,应该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房产纠纷问题,可以找法院解决,但起诉书的格式不对,原告和被告的基本信息没有写齐全,没有列示证据清单,也缺乏相关的证据材料,必须重写。

    白素珍争辩道,苏庭长说虐待老人案件法院是可以受理的。她恳求楚法官行行好,收下她的起诉书,尽快让案子进入审理环节。

    刚才还是笑容满面的楚法官,霎时变得铁面无私。她坚持自己的观点,无论白素珍好说歹说,丝毫也没有通融的余地。

    白素珍只好起身告辞。走出孝天市人民法院,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了。考虑了好半天,才决定去孝天市人民检察院看看。

    孝天市人民检察院接待她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白素珍自我介绍之后,又开始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从她一岁半被亲生父母遗弃说起,一直说到她的养母喝农药自尽。累得她口干舌燥,舌敝唇焦,咽长气短,腰酸背疼。

    接待她的小伙子笑着告诉她:“我是在这儿临时代班的,不是经办人。你下午一点半再来找我们刘主任,他负责这事儿。”

    说了半天等于白说!白素珍无可奈何地走出孝天市人民检察院。可能是因为说话太多的缘故,她感觉肚子特别饿。看到北正街口有个卖早点的小摊儿,她走了过去,要了一碗馄饨。吃完后,觉得没有吃饱,又要了一碗。两碗馄饨花了四毛钱。看看手表,十二点一刻。再去哪儿呢?回李艳红家?这个钟点别人要么正在吃午饭,要么已经午休了,她去都会打搅别人。再说,返回孝天地区实验中学一趟得半个小时,在李艳红家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

    去汽车站候车室坐一会儿算了。

    这样想着,白素珍就走向附近的孝天地区汽车客运站。实在是太疲倦、太困乏了,她在候车室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没一会儿,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快到下午一点半,她赶紧前往孝天市人民检察院。

    市检察院传达室值班的,换了一位年近半百的老同志。

    一问,果然姓刘。白素珍于是热情地喊着“刘主任”,主动与别人握手。坐定之后,她又开始讲述她的苦难史。

    刘主任耐心地听白素珍讲完,同时把她的起诉书浏览了一遍,再才慎重其事地予以答复。刘主任说,虐待案属于人民法院直接受理的自诉案件,被害人起诉的,法院应当依法受理。本案中的被害人已经死亡,属于命案,应该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我去过市法院。他们说,这事该检察院管。”白素珍如实相告。

    “乱弹琴!”刘主任显然有点儿生气,“只要是自诉案件,就属于法院管辖,法院就应当受理。如果法院觉得证据不充分,可以移交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接下来,刘主任又耐心地介绍了检察院直接受理案件的范围,以及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三个司法机关是如何分工的。他说,检察院立案侦查的案件,包括贪污贿赂犯罪,国家工作人员渎职犯罪,还有非法拘禁、刑讯逼供、报复陷害、非法搜查这些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和民主权利的犯罪。虐待致人死亡案,肯定应该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公安机关侦查终结后,再移送检察院,由检察院负责审查,然后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刘主任侃侃而谈,一会儿“自诉”,一会儿“公诉”,又是“法院”,又是“检察院”,又是“公安机关”,把白素珍完全弄糊涂了。

    她无助地望着刘主任,感到茫然,无所适从。

    刘主任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平心静气地对白素珍说:“你养母被虐待致死,公民个人直接起诉肯定不合适。你应该到公安机关去报案,所以,这份起诉书应该改成报案材料,或者写成一封控告信。你只须把写好的东西递交到公安局就行了,由公安局立案侦查。”

    刘主任说得这样清楚明白,白素珍找不到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只好站起身来,向刘主任道别。她心灰意冷地在热闹非凡的北正街上踯躅,思考着下一步再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她突然觉得应该向妇联求助,取得这些群团组织的同情、理解和支持。

    于是,白素珍开始寻找孝天市妇女联合会办公的地方。几经周折,她见到了市妇联“一把手”杨主席,又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这已经是一天当中的第四次了。

    杨主席听完后,嘘唏不已。她说,妇联是党和政府联系妇女群众的桥梁和纽带,就是专门代表和维护妇女权益的。

    “你的事情,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市妇联有自己的常年法律顾问,能够为有需求的妇女同志提供法律援助。”杨主席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联系上了孝天市法律顾问处的魏律师。

    魏律师在电话那头回答说,她明天有个案子要开庭,必须出庭答辩。后天是星期天,她要去武汉办点儿事情。她答应大后天——也就是下周一帮白素珍写起诉状。

    听杨主席转达完魏律师的意思,白素珍千恩万谢,眼含热泪地离开了市妇联。回到孝天地区实验中学李艳红家里,她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吃过晚饭,才简单地向李艳红和王青松陈述了这一天的经历。

    李艳红说,打官司肯定是件麻烦事,不光耗精力,还费钱。老话说得好,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王青松认为,汤正源律师的观点非常有道理,法律既要维护公平正义,也要维护社会稳定。这起房产纠纷案,如果白素珍败诉,一切可以照旧,生活按过去的轨迹向前运行,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判王厚义败诉,则会引出一系列的麻烦事。比方最现实的问题,让王厚义一大家子去哪儿安身?总不能让他们到露天里过日子吧!但是,依据事实和法律规定,胜算又在白素珍这一边,因此市法院就扯出各种理由,不受理案件,索性拖着不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是这种心态。事情不是到了非办不可的地步,他们是不会轻而易举地给你办事的。”王青松这样总结道,“除非你上面有人,压着他们办,催着他们办,他们才有可能动一下。”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白素珍。她记得汤正源也说过类似的话,阐述过相同的道理。能够去“上面”找谁呢?她马上想到了冯婷婷。

    能不能让冯婷婷和她丈夫帮忙敦促一下这个案子呢?白素珍整晚上都在考虑和谋划这件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乘车到了武汉。

    见到冯婷婷夫妇,白素珍非常坦率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和意图。担心冯婷婷夫妇为难,她又补充道,如果他们感觉不妥当,或者说这样做违反原则,那就算了。她另想其他的办法。

    “我也是黔驴技穷了,的确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白素珍无奈地解释道。

    冯婷婷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公检法一般都是独立办案,比较忌讳外界的干预。不过,白素珍的要求,也算不上过分。因为当事人只是希望受理案件,属程序方面的问题,不涉及案件的实体审理。

    “我与孝天市政法委的曹书记打过几次交道,算得上是熟人。我给他写封信,你拿着信去找他试试。”路见不平的冯婷婷再次拔刀相助。

    冯婷婷的老公听到这儿,说自己在省委党校学习时,曾结识过孝天市的一个副市长。他也可以给那位副市长写封信,助素珍一臂之力。

    在找人的策略上,冯婷婷建议白素珍先去找孝天市政法高官曹云安。如果曹云安不愿意出面,或者说没有能够把事情办成,再去找那位副市长。

    “这是锦囊妙计,千万要记住哦。”冯婷婷笑着嘱咐白素珍,“找人办事,并不是找的人越多越好。人找多了,有时反而会事与愿违。被找的人要是知道你同时找了其他人,就会产生依赖思想,等着别人去办事,他按兵不动,坐享其成。或者觉得你不信任他,怀疑他的办事能力,索性就不给你办事了。所以,我们给你的两封信,不要同时拿出来。”

    白素珍不住地点头称是,觉得冯婷婷不愧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想得细致,考虑问题周全。

    她一个在工厂看自行车的,哪里知道这些诀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