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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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等待戈多

    “唯有时间,与我同行。”

    时至今日,我才渐渐开始理解,这句看似有些粗浅的话语的含义。

    我就站在这里……

    ——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无人伴我身侧。

    亦无人可知我心。

    就这样……

    踽踽独行。

    蹒跚而进。

    终于……来到了这里。

    ——来到了这个或许终将迎来末了之地。

    在那天倾地覆般的结末面前……我曾一度坦然地接受了死去。

    能够于那地狱一般的“无限”里得到解脱……

    于我来说……也许已经是次好的结局。

    至于最好的……

    最好的……

    ……那就是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一段从始至终就没有可能实现的恋情。

    “有朝一日……”

    我喃喃自语。

    那日复一日照常从东方升起的朝阳……

    于我而言……却是过分昂贵的东西。

    ——究竟要多么漫长的等待……才能够换来下一次黎明?

    每当我从那恍若永恒的、漫长的睡梦中觉醒……

    眼看到照进昏暗的房间里的第一缕晨曦,我只是怔怔地凝望着窗外,却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或者说……甚至忘记了应当怎样言语。

    很快地……

    犹如静谧的海潮一般延绵无际的孤独感泛涌了上来。

    那时的我……

    想要像一个婴儿一样大声地哭泣,却不得不用双手死死掩住了口鼻,不愿让自己发出半点软弱的声音……

    那样……

    只会招致无谓的担心而已。

    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我的遭遇……

    ——那是没有亲身体验便无法理解的事情。

    暂且不说他们是否相信……

    即使愿意认同我的话语——

    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

    ——也不过是我所做的一场稍显怪异的噩梦而已。

    若是醒来便可以忘却一切……

    那么再如何漫长、可怕的梦,也不过是一霎时分的惊心。

    也许……

    每个人都曾如我这般,到过仿若永恒的梦境。

    只是……

    一旦醒来之后,他们便会将梦中所经历的一切全然忘记。

    而我却不可以。

    或者说,随着年龄的增长……

    ——我的梦……非但没能被忘记,反而在变得越来越漫长,越来越清晰。

    这是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甚至就连向最好的朋友也无法倾诉的、专属于我的……恐惧。

    我想……

    ——大概,早在我还未曾察觉到的时候,我的精神就已开始变得异常。

    “三界狂人不知狂,

    四生盲者不识盲。

    生生生生暗生始,

    死死死死冥死终……”

    晦暗的幽冥中,似乎有人在唱。

    时间既已疯狂,我亦随之而狂——

    身也疯狂……

    心也疯狂……

    肉也疯狂……

    一切都彻彻底底地疯狂了。

    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

    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

    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疯狂。

    不过。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否则……恐怕我已经承受不下去了。

    这种现实……

    一直、一直忍耐到了今日……

    仅仅是“活下去”这件事……

    于我而言,就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了。

    按捺住心里无数声“想死”……

    我一直在……苦苦等待。

    ……你问我在等待着什么?

    我……在等待什么?

    ——杳杳乎不知其所之,遥遥乎不知其所止。

    在同样的地方,同样地、不同地、同样地、不同地、同样地、不同地……

    重复。重复。重复。重复。

    重复。重复。重复。重复。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你在做什么?”

    我……在等待戈多。

    “他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

    ——我是在等待我的戈多,我却真的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

    他告诉过我……他会来,让我在这里等他。

    我答应他,等他。

    我毫无指望地等着我的戈多——

    这种等待……注定是漫长的。

    我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就会迷失了方向……

    开始是等待……

    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为了习惯。

    ……

    [爱斯特拉冈走到台中,停住脚步,背朝观众。

    爱斯特拉冈:美丽的地方。(他转身走到台前方,停住脚步,脸朝观众)妙极了的景色。(他转向弗拉季米尔)咱们走吧。

    弗拉季米尔: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冈:啊!(略停)你肯定是这儿吗?

    弗拉季米尔:什么?

    爱斯特拉冈:我们等的地方。

    弗拉季米尔:他说在树旁边。(他们望着树)你还看见别的树吗?

    爱斯特拉冈:这是什么树?

    弗拉季米尔: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斯特拉冈:树叶呢?

    弗拉季米尔:准是棵枯树。

    爱斯特拉冈:看不见垂枝。

    弗拉季米尔:或许还不到季节。

    爱斯特拉冈:看上去简直像灌木。

    弗拉季米尔:像丛林。

    爱斯特拉冈:像灌木。

    弗拉季米尔: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咱们走错地方了?

    爱斯特拉冈:他应该到这儿啦。

    弗拉季米尔:他并没说定他准来。

    爱斯特拉冈:万一他不来呢?

    弗拉季米尔:咱们明天再来。

    爱斯特拉冈:然后,后天再来。

    弗拉季米尔:可能。

    爱斯特拉冈:老这样下去。

    弗拉季米尔:问题是——

    爱斯特拉冈:直等到他来为止。

    弗拉季米尔:你说话真是不留情。

    爱斯特拉冈:咱们昨天也来过了。

    弗拉季米尔:不,你弄错了。

    爱斯特拉冈: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弗拉季米尔: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爱斯特拉冈:对了。

    弗拉季米尔:怎么……(忿怒地)只要有你在场,就什么也肯定不了。

    爱斯特拉冈:照我看来,咱们昨天来过这儿。

    弗拉季米尔:(举目四望)你认得出这地方?

    爱斯特拉冈:我并没这么说。

    弗拉季米尔:嗯?

    爱斯特拉冈:认不认得出没什么关系。

    弗拉季米尔:完全一样……那树……(转向观众)那沼地。

    爱斯特拉冈:你肯定是在今天晚上?

    弗拉季米尔:什么?

    爱斯特拉冈:是在今天晚上等他?

    弗拉季米尔:他说是星期六。(略停)我想。

    爱斯特拉冈:你想。

    弗拉季米尔:我准记下了笔记。

    [他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着,拿出各色各样的废物。

    爱斯特拉冈:(十分凶狠地)可是哪一个星期六?还有,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今天难道不可能是星期天!(略停)或者星期一?(略停)或者星期五?

    弗拉季米尔:(拼命往四周围张望,仿佛景色上写有日期似的)那决不可能。

    爱斯特拉冈:或者星期四?

    弗拉季米尔:咱们怎么办呢?

    爱斯特拉冈:要是他昨天来了,没在这儿找到咱们,那么你可以肯定他今天决不会再来了。

    弗拉季米尔:可是你说我们昨天来过这儿。

    爱斯特拉冈:我也许弄错了。(略停)咱们暂别说话,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无力地)好吧。(爱斯特拉冈坐到土墩上。弗拉季米尔激动地来去踱着,不时刹住脚步往远处眺望。爱斯特拉冈睡着了。弗拉季米尔在爱斯特拉冈面前停住脚步)戈戈!……戈戈!……戈戈!

    [爱斯特拉冈一下子惊醒过来。

    爱斯特拉冈:(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睡着啦!(责备地)你为什么老是不肯让我睡一会儿?

    弗拉季米尔:我觉得孤独。

    爱斯特拉冈:我做了个梦。

    弗拉季米尔: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我梦见——

    弗拉季米尔: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向宇宙做了个手势)有了这一个,你就感到满足了?(沉默)你太不够朋友了,狄狄。我个人的恶梦如果不能告诉你,叫我告诉谁去?

    弗拉季米尔:让它们作为你个人的东西保留着吧。你知道我听了受不了。

    ——《等待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