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晚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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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

    我躺在图书馆外,街边昏黄的卤素灯下,一个无风的夜晚,屋檐外突然淅淅沥沥地飘下一些细雨,雨丝若隐若现地划过灯光里,轻轻溅落石板镶嵌的鹅卵石间,离我巴掌远的地方,脸上顿时感觉似有似无的冰凉。

    二月过半的夜很冷,我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就斜起身靠在墙边发呆。

    艾迪也没有睡,靠在里我三巴掌远的墙边刚刚点燃根烟。

    他是我用半个玻璃瓶的有机牛奶换来的“朋友”。为了表示感谢,他允许我躺在他身旁睡,并给了我一条印有红色十字标签的灰色毯子,让我铺在身下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御寒。

    艾迪觉得那牛奶非常好喝,就问我是哪里买的。我指了指马路外的另一个街区,很远地方的一处若隐若现的绿牌子。

    “哦,SAVEONFOODS啊!”

    “是啊!”

    “哦,东西很贵呢。”

    “娘炮兮兮,喜欢喝就喝呗。”

    我心想,“是有点贵,但他不知道我怀里的大衣口袋还有一个小纸盒装的葡萄汁。”

    “我是不会让他知道,那葡萄汁好喝的很,甜丝丝的葡萄味里微微带点酸。”

    他长长地嘘出一口香烟后,从身旁的地上一只手捏起玻璃瓶,仰脖子喝了两大口,“咕咚咕咚”咽下了肚,几滴鲜奶从嘴角顺溜上他山羊下巴打卷的胡子上,白白的奶珠,滚来滚去。

    “我娘炮?”

    他“嘿嘿嘿”地笑了,

    “哥们我以前是个舞蹈老师,娘炮,很正常。”

    说罢,他掐灭烟,把剩下的一截捏合烟头揣进衣兜,掀开盖毯站起来,右手扶墙,扭腰甩上几下屁股。我坐着,从下往上看他,图书馆屋檐下的灯光显得刺眼,背光里瞧不清他的身形;但感觉非常柔顺自然,他又换了个姿势搞了几下,扭罢,用另一只手合时宜地“啪啪”拍在屁股上,细尖的山羊下巴挑逗地上扬一下。

    我突然觉得身上一阵燥热,“哈哈哈”地站起来朝他屁股踹了一脚,他就“嘿嘿嘿”地笑。

    屋檐下的不远外传来“吱吱嘎嘎”的动静,那声响非常像超市购物车下边的轮子碾在坑洼不平的镶嵌了石子的地砖上,轮轴抖动,上边的金属车筐跟着颤动时发出的声响,很刺耳,辛亏,横竖的马路间,这个街区只有图书馆和它门前的一块大草坪,附近的居民楼离得也远,听上去吵不到。

    艾迪说今晚要给我介绍两个朋友。他说的朋友好像安排好出场似的,就从镶着石子地砖的拐角阴影里走出,俩人推了一辆超市的购物车,踏进图书馆廊灯下的光环里。他们一个满脸和满腮帮子红色的大胡子,那胡子即使在夜晚的灯光里也是透亮、如假包换的大红色;另一个,干瘦的高个子,脸色苍白。他们的手推车里并没有太多东西,因为并不满,而其中占据大部分位置的是一条藏青色的被子。我感觉那被子肯定是一条而不是两三条,那个厚厚一团模样的玩意,无论从手推车哪处的金属小方孔看进去都是一个式样,一模一样的布料颜色。

    艾迪重新坐到墙边地上,朝着他俩说,“嗨,唉,这是ZHENG。”

    又对我说,“这是JACK。”

    JACK不自然地摸了摸脸,苍白的两颊顿时有了一丝血色。他表情有些不自然,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我赶忙站起身与他握了握。他的手里全是汗,撒手后,我下意识地把手背去屁股上反复擦拭几下。

    红胡子的名字我听了几遍都没有记住,艾迪就对我说也可以叫他约翰。

    “你不觉得他长得就是约翰-戴维斯嘛,指环王里的那个‘大板斧’!”

    说完,JACK和艾迪“哈哈哈”地笑。

    后来,我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想来那都无所谓,我们接下来的日子里几乎没有单独聊过天,偶有讲些话,不过是,

    “喂,你今天要干嘛?”

    “咱们今天分开走,还是一起?你知道吗?”

    “你抽的那是啥烟?”

    “喂!给我一小口酒。”

    看他的表情,从来也没有要喊过我的意思,想来,我的名字在他那里也没啥意义,这玩意在我们之间无非就是个称谓,喊出口好知道叫的是哪位,至于是不是真名,去他妈的不重要。

    我坐回了艾迪给的地毯上。艾迪则和他们走去了廊灯外的阴影里讲话。

    我不想听他们聊了什么,就重新躺下,躺倒在毯子上。夜里的潮湿与阴冷穿透了身下的毯子,从羽绒服的袖口,衣角、领口和其它的什么不知道的小孔细细密密地渗透,慢慢地爬满全身。我瑟瑟发抖地裹紧羽绒服侧躺在狭小的毯子铺垫上睡,明明特别疲惫,脑子却异样地清醒。

    半梦半醒间,讲话音由远而近,大约是他们仨走进灯光下。一个一身烟味的人,把一条毛毯掸开撇在我身上,“呼扇”的风把羽绒服里的热气都挤压出。

    耳边屋檐外的雨下得大了,我睁开惺忪睡眼,翻过身把衣领往脖子上拽拽,面朝图书馆大门,被对外边的雨夜侧身躺着。图书馆紧闭的玻璃大门里,有令人羡慕的暖气和地毯,夜间昏暗的节能灯洒在靠窗的沙发和书架边,看着使人发困,要是们没有锁该多好,我会立马爬起来,进去躺在地毯上。

    看来,从前我以为的夜都太肤浅,窝在温暖的房间里,风刮不着,雨溅不到。那个时候的晚上,睡不着也还可以玩电脑,坐在书桌前看书或者发呆,饿了,就去冰箱翻东西吃,那些夜晚,我觉得短,时间消磨、消磨着天就亮了,现在却觉得夜真是好长啊,要是天光一会儿就来该有多好,也许雨夜会停,风也暖和些,是不是就可以熟睡上一小会。

    “可是,万一白天真的一下就来了,我又要去哪里?应该干点什么?”,我想,

    “白天,大概可以进图书馆找一个没人角落的学习桌趴一下,温暖和干燥的室内,哪怕打个盹也是好的,即使不能躺着。”

    想着想着,我的身子一动也动不了。我感觉自己肯定是没有睡着,因为脖子溅进的碎雨滴也可以感觉得到冷,却听见鼾声响在耳边。

    --

    第二天的一早,连一丝天亮的光还未看见,艾迪就把我推醒,催促我收拾好离开。我揉开惺忪的眼,起身叠毯子,帮忙往手推车里装物品,东西没有多少,我身上和身下就只有两条毯子,艾迪身下有一条毯子,身上干脆没盖任何东西,他的身边有一只空奶瓶。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因为还黑着,廊灯没有灭,风徐徐吹过屋檐,冰冷鲜凉,闻起来非常像刚打开冰柜的那股味道,把我蓬松的头发吹得更乱。

    我把羽绒服裹紧,打着哈欠,那边的JACK醒了,正从厚厚的被子里爬出来,想办法摇醒红胡子约翰。

    “别吵!”,约翰说。

    “快起了!”

    “头晕,等一下。”

    “喂,你昨晚又没干什么事,怎么会头晕!”,JACK扯着被子。

    身上很冷,我裹紧衣服问艾迪,“我们去哪里?这么早。”

    “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

    他点燃只半截烟,没理我,JACK接过话说,

    “笨蛋!这里早晨很早开门,你想人家从你身上跳过去啊。”

    “开门?”,我打了个哈欠想了想,“哪间图书馆天不亮就开门?你当我笨蛋啊,你个蠢货!”

    “哈哈哈!”,JACK使劲地笑起来,手上更用力地扯被子,想把约翰从地上搞起床,他没办法,没精打采地扬眉睁开眼,摇摇晃晃地从被子里弓背爬出来,像只刚冬眠结束的狗熊。他俩就胡乱地从地上抱起大被子往手推车里塞。

    艾迪靠在墙边吸烟,我又问他,

    “我们去哪里?”

    “SAVEONFOODS。”,他努努嘴,

    “那个绿牌子超市的背后。”

    SAVEONFOODS,从这看过去的一条街区之外,藏在一个两层停车场背后的超市,我昨天下午还去过,艾迪喝完的那瓶奶,是我从那里买的。

    我们推车朝屋檐外走。艾迪讲图书馆是十点开门,八点多近九点便陆陆续续地有人来上班,睡在这里的地上并不违反什么法律,不过,违反了啥规定就不知道了;但听说有人要来了,便觉得很不妥,匆忙离开成了无可选择。

    超市以及其它几间商店的物业的后巷很特别,是个几字形,一面进去,三面墙壁。几字形小巷入口很近的地方横着一大一小的两只垃圾箱柜。大的一只只收纸壳箱,小的则用来扔所有的其它垃圾。垃圾箱柜非常高,人在在边上垫脚才刚好瞧得见里头。这两只垃圾箱并排横立在巷子口,把整条后巷拦出一个大约两人并排站着宽的缺口,仿佛那里立一扇门,里头就是个天然的四合小院。

    这条巷子有四扇后门,其中一间在垃圾箱柜的外边的北墙上,属于一间银行,其余的三扇都在巷子内侧。从垃圾箱往顶头去二十来步是一家泰国餐馆的后门,南墙上挨着的两扇门分别是超市的和另一家银行。

    艾迪说如果垃圾箱外边的那一扇后门是餐馆的,这个后巷就太完美了。他讲两家银行似乎是从来不用后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干脆从里头封上了,超市的这扇门,员工差不多只是扔掉一些拆平整的空纸壳箱,非常偶然好几天才会出来扔几只黑色的垃圾袋。那间泰国餐馆就不同了,纸壳箱是没多少,但是一天要扔好几次黑色垃圾袋,遇到周末或者是节假日,扔得更多,而且,厨师和小工经常拉开后门已在门框上抽烟。

    JACK对垃圾箱里的味道也颇有微词,他说那些垃圾,就算冬日下的寒气里,味道依然非常大,散发出的气味简直比自己衣服里的味道要好上一万倍,椰奶香和绿咖喱味,令人垂涎欲滴,即便是混合着前几天抛进去的大概早已变质了的椰奶和咖喱味,,味道有时还是好到叫人情不自禁地想爬进去,撕开厚厚的黑色垃圾袋,瞧一瞧里头究竟是啥。

    JACK踩着手推车翻进垃圾箱,从里面捡出几只厚纸壳板扔出来,我们铺在地上,弄成地铺,这样的纸壳板中间有空心气泡柱,坐在上边软软的像弹簧床那样,隔绝了地上的潮,纸板本身也吸收湿气。

    细蒙蒙的雨好像停了,阴云未散去,说不清这算不算天明,冬日里的白昼通常都是这样的微光发亮。我们每个人都坐在地铺上一言不发地发呆。

    “我们昨夜为什么不直接睡在这里?”

    JACK说,“这里的屋檐短,昨晚风很大,主要有西风往巷子里吹,屋檐不挡事。雨又下得不小,墙边肯定全被打湿。”

    他指了指头上的屋檐,“手推车里的东西肯定也都湿透了。”

    JACK和约翰的纸壳铺位连在一起,在对面的北墙屋檐下,也就是垃圾箱柜的那处缺口的巷子外的人来人往可以看见他们俩,艾迪和我的铺位独立地铺着,他的离垃圾箱三四步之远,我的离他两步距离。

    艾迪一直不吭声,从怀里掏出另一根半截烟点燃了三口两口抽完,把烟屁股拧灭在身边地上,抬胳膊弹出屋檐外,细细地嘘出一缕烟,说了声,

    “我睡会!”

    话音未落,蜷腿倒在我身旁不远他的那张纸壳板床上,合衣打起呼噜,连条毯子都不盖。他瘦的看上去那张纸板床能侧身躺下两个他。

    JACK和约翰说要出去走走,他们把手推车推到艾迪与垃圾箱的屋檐下,在上面盖了一块纸壳板,就绕过垃圾箱柜走出巷子外。

    我也想出去走走,又完全不知道该去哪儿,这座城里,几乎不认识任何人,只好靠墙坐着一动不动,听艾迪把呼噜呼得越来越响。

    第一次露宿街头,经过几夜的洗礼,依然不习惯户外街边的早晨,才醒来不久便又觉得无精打采,困意,执念地、深深地扎进脑子里,我不禁打了个哈欠,去艾迪手推车里扯出两条褐色的毯子,草草地搭了一条在艾迪身上,自己躺倒拉上一条,迷迷糊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