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贺落城伸出手，帮了把正在爬马车的云佳儿。

    孙丁卯驾着马车再次启程。

    按计划只要顺利出了银川城，与贺落城在城外的人汇合，然后带着符契和云佳儿手里那张足以证明贺落郡勾结外族的盟书赶赴皇都，那么，局势就会彻底扭转。贺落郡也不会再有翻身的可能。

    云佳儿紧握着碧落的手，由于马车内坐四个人确实很挤，她们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方整整也和她们坐在一边。

    方整整不停抓着衣服，抓得衣服都皱了，手汗涔涔，冷风自翻起的帘子中钻进，也使得她的手汗凉透了。

    她其实并不太清楚事情的经过。只是突然和碧落一起被看守了起来，从碧落那里听了些事情，最可怕是碧落和云佳儿被伏击的事。她真的没想到，邰女主居然喜欢了贺落郡这么一个人，还为这个人离开了一直成长的朔台。

    虽然她清楚邰女主对朔台必然没有什么留恋，但好歹朔台还有她这么一个打小的朋友，说走就走了，她还以为邰女主口中的“小郡”是个很好的人。

    不是，这其中也许有些误会。

    方整整一直这么想着，见到云佳儿于是问道：“王妃娘娘，牧王要谋反是真的吗？”

    碧落道：“你不都见着那符契了吗？”

    云佳儿觉得多解释不如直接看实证，将自己一直收好的那张盟书拿出来给方整整看了一眼。

    方整整断断续续道：“我真的没想到……秀秀会喜欢这么一个人……而且大家一直都很称赞牧王的……”

    邰女主生来无名，于是在得“女主”之名前，用的一直是她母亲的名字，秀姌。

    “人不可貌相。”云佳儿拍着方整整的背安慰她，虽然她觉得用“人不可貌相”这话形容姚正义是贴切，用来形容贺落郡可半点不贴切，毕竟贺落郡看面相就像个奸诈阴邪之辈，虽然还是生得怪好看的。

    云佳儿不由得瞟了贺落城一眼，谁叫她想到了姚正义。

    后者在这个时候也没时间探究云佳儿突然投来的目光，直言道：“先前我已经探过，估摸着银川城守军已经调走了一半，守北门还有两百人，不过这批人得从城内军营调过来，主要是守城墙的，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会对我在外面的人手造成冲击。”

    云佳儿点点头。

    “若不能顺利出城，赵生也会尽全力打开一条通道，到时候你们就趁乱从中逃出去，跟城外的人走。”贺落城道，“别在城里拖着，拖得越久死里逃生的几率越小，明白？”

    云佳儿再次点点头，但她大概是因第六感作祟，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吁。”孙丁卯停下车，有些焦急地下令，“奉牧王之命出城办事，速速打开城门。”

    守卫见孙丁卯亲自驾车有些奇怪：“是什么事？”

    “有关皇都的急事，再细问，你可担待不起。”

    有关皇都的急事，一听就是机密，往细了打听，脑袋可不要了，再说既然是急事，自然不能耽搁。守卫于是也不多问，下令打开城门。

    孙丁卯死死盯着城门上架的重木闩，盯着那根木闩被一点点架下，城门“轰”一下打开，暗淡的天光穿过茂密的草场洒进来。

    孙丁卯握着缰绳正要拍马出城，突然马受惊倒地，整个马车都翻倒在地上。

    “关上城门，休让他们离开！”陆代宫踏着屋顶瓦片飞身而来。

    守卫呆住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街上的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躲起来”，一传十，十传百，街道瞬间空了，门户禁闭。

    “这是王爷的命令！”陆代宫飞身上前，从倒下的马腿中拔出他的剑，“违令者死！”

    陆代宫最后一个“死”字喊破了音，因为他正挡下贺落城的突然袭击，赵生三人本躲藏在马车下，现在也出来合力围击陆代宫。

    云佳儿三人倒是没受什么伤，马车翻倒的时候，贺落城正护着她，她护着碧落，碧落把方整整又拉过来护着了。

    见她们三人顺利脱身后，贺落城道：“你们先走！”

    “今天你们都得死在这儿！”马蹄声纷至沓来，竟然是贺落郡亲自骑马赶来，“关城门！”

    这阵仗，难怪街上的百姓都躲严实了，听到这乱踏的马蹄声谁都得害怕地赶着逃命。

    城门的守卫接到贺落郡的命令，立刻就要架上木闩。

    “赵生。”贺落城下令。

    “是。”

    赵生明白贺落城的指令，这是要放弃趁势围杀了陆代宫，助城外的人马打通城门通道。

    贺落郡看了眼身边的费昉得，后者立刻带人围堵城门。

    马蹄踏起尘土，这中间云佳儿似乎听到了“嗡”的一声，毒蛇竹叶青慢慢压弯竹子，竹叶飘落到地上，既而唢呐声刺破云层。

    两柄长剑相撞。

    “陆代宫，去把该解决的人都解决了。”

    “是。”陆代宫领命，不再与贺落城纠缠。

    贺落郡专心对付贺落城，他虽笑着，但那笑不怀好意：“三弟，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贺落城看似也笑着，实则严肃得不敢有一丝大意：“二哥盛情款待，小弟实在无福消受啊。”

    贺落郡认真了一些，长剑逼得贺落城连连后退。

    “陆代宫，你当真要如此？！”孙丁卯护着云佳儿三人，“忠于牧王到这个地步，做一条牧王府的疯狗，牧王让你咬谁你就咬谁？！”

    “老朋友，”陆代宫持剑的那只手，拇指动了动，“抱歉。当年你走投无路，穷困潦倒，或许那个时候我就不该让你到牧州来。”

    他曾经杀了多少人，替前主人，替牧王，替他们，杀了数不清的人，这一次，或许是他唯一一次产生不忍与愧疚。

    “不。”孙丁卯想起过去，颤抖着唇，背过手，说道，“该说抱歉的是我。当年我们名落孙山，身无分文，求不来大夫替你母亲问诊，我应该更坚定一点地拦着你，让你永远不要踏上牧州这片地。”

    陆代宫举起了剑，沾满鲜血的剑似乎在低声哭泣，但仍旧是挥了下来。

    方整整这时跑了出去。

    陆代宫一惊，收剑就要追出去，孙丁卯拦住了他的去路。

    云佳儿与碧落趁机往城门逃去。

    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事先商量，但就是这一刻，他们都做下了自己的选择。

    云佳儿是无论如何都要带着盟书铁证出城的。但碧落与方整整同时意识到，如果符契也交给云佳儿，则云佳儿一人被抓，盟书与符契都会落到贺落郡的手中。

    不仅是因为孙丁卯暗中递过符契的右手离方整整更近，也是因为方整整知道，碧落和云佳儿的感情更亲厚，碧落心底更想护着云佳儿，所以方整整才会毫不犹豫地带着符契逃跑。

    “孙丁卯，如果你继续坚持，就不要怪我。”

    “到底是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孙丁卯与陆代宫是同乡，一起读书长大，过五关斩六将双双过县试、郡试、州试，一直到皇都参加会试，当时在小城里被传为一段文武传奇。

    只是后来两人都名落孙山，一次不过又不肯放弃，毕竟多年时光都耗在了苦读上，在皇都的书院里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拮据日子，直到陆代宫收到了母亲重病的消息。

    药铺的药材极贵，随便一看病，就是几两银子，自己都生活困难的陆代宫根本拿不出为母求医的钱。

    当年牧州极乱，外来的商人喜欢夹带私货，贩卖芙蓉膏，牧州的相关产业由是发展起来。

    芙蓉膏这等暴利产业，来钱极快，陆代宫想到以此获取钱财为母亲治病，于是背井离乡，远走牧州。

    只是最终陆母还是死了，而陆代宫也深陷牧州贩卖芙蓉膏的帮派之间的乱斗，差点死于非命。

    “是现实。”陆代宫有些自嘲，“我们都得屈服于现实。名落孙山，贫民寒微，命如草芥，可我不想我母亲就那么病死了。”

    而踏上牧州的土地，他的一生也彻底地偏离了原来的轨迹。本应该是为武帝的朝廷效力的将士，却一直在动摇大阮的江山。

    这是他最后选择的路：“如果你继续选择为皇帝效忠，那么抱歉。”

    “无需抱歉。”孙丁卯看着陆代宫手中的剑，一把夺过，插入心脏，直到他再没有意识了，握着剑刃的手才划落。

    陆代宫不是无法阻止。他是身经百战，牧王手下最出色的杀手；孙丁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阻止孙丁卯自杀对他来说很容易。

    提着带血的剑，他立刻摒弃杂乱的念头，选择追击带着符契逃走的方整整。

    虽然贺落城在城外的人手已经围攻过来，但城门那边被费昉得带人堵得水泄不通，城楼上的守卫虽少也是助力，一时还撕不出通道能让城里的人出去。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得把符契追回来。

    孙丁卯拖延的那段时间，方整整逃到了城墙下。她本想趁乱逃出去，但贺落城的人还没来得及开出条路。

    云佳儿还能等，但她不能。陆代宫看着她带走了符契，必然会追上来，她只能继续逃，往城楼上逃。

    城上守卫早已注意到城下乱局，集结起来放箭投石阻击贺落城那边支援攻城门的人手，以助城下费昉得的人马。

    故此方整整虽逃上了城，但她靠着城内的那面墙跑，一时也没有人有闲发现。

    她只要逃到远一点的垛墙缺口，喊来贺落城的人，然后将符契从那里扔下去，交给他们就行。

    “拿下她！”陆代宫五步作两步追上城楼，以他的轻功，速度又岂是方整整可比。

    陆代宫追击而来，再近一些，凭他的武功，完全可以强行从毫无还手之力的方整整手中夺过符契。

    方整整握紧了符契，扑到靠城外的那面墙。她的确意识到这个人很厉害，方才甚至能一对四不落下风。

    她已经退无可退了。如果非要拼一条退路出来，就是带着符契从这里跳下去。但这条退路也不过是多撑一瞬罢了。

    陆代宫用轻功而下，很快就能夺到符契。可城外都是贺落城的人，还有再夺回符契的机会。

    她不能再犹豫了，因为根本没法再犹豫。

    方整整一脚跨上垛墙，从城楼上翻身而下。

    她没有时间再想，用什么方式跳楼可以保住性命，但从这三丈高墙跳下，私心她是更希望自己当场死亡而不是永远残废。

    可如果她活着，她还能继续护着符契，哪怕只是一瞬的时间。

    ——这是她最后选择带着符契跳下而不是直接扔下符契的原因。

    好像有一只血燕掉落，随着“啊”一声，坠地绽开了红色。方整整试图将自己的手指嵌进符契中，几乎要把自己的手与符契焊死，拖着一口气，抓住一把草混着泥土，磨着地面向前挪了一些。

    城上的陆代宫确实没料到方整整居然毫无犹豫地选择了跳下城墙，城楼上的守卫不过刚反应过来陆代宫的指令，方整整就已经撞在了地上。

    陆代宫只愣了一下，立刻踏过垛墙，追出城外。

    他很清楚城外都是贺落城的人，并且想攀越城墙返回城内，远没有从城墙上追下来那么容易。

    但他绝不能让符契落到贺落城的手里，付出一切也要将符契夺回。就像方整整付出一切也要多护符契一阵子，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