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严府出来后，云佳儿可觉得自己个儿或许能串出一件事了。

    只是缺了点关键。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贺落城细细剔着鱼肉里的刺。

    “不过说回来，你今日去严府，可有何收获？”

    本魂不守舍的云佳儿一惊，抬起头来。

    “啪”。——筷子被扣到桌上。

    说怒倒也瞧不出生气的迹象，说不怒，筷子扣桌的声音似乎又暗含了点怒意。

    “王爷的消息可真灵。”

    这是在变相表达自己被监视的不满了。

    “还好。不及你反应快，”贺落城道，“立刻察觉到了长公主的试探。”

    云佳儿脑中警铃又一响。

    “我和宇文在碧落面前说过‘纵火凶手’一事，虽然你那时在昏迷，不过，碧落应该有告诉你吧？”

    贺落城抬了抬眉。

    云佳儿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昨日长公主前来拜访时，她面对长公主的试探试图蒙混过去不说，还替贺落城在长公主面前圆谎的事就让他有所怀疑了。

    “不过王爷真是敢，也不事先同妾身对对口供，就不怕妾身脑子转不过来，说错了话吗？”

    “你不是只用了一片枫叶就从守卫森严的飘香院带出了红霜的消息吗？”贺落城反问。

    “你知道？！”云佳儿有些惊惧。

    贺落城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咽了食物便不时说两句。

    随意极了。

    “原本是没看出来，只是你在枫叶六角亭让碧落从食盒中取出枫叶的时候，刚巧被我的人看到了。”

    云佳儿对此存疑：“难道不是王爷不放心妾身在王府，特意找人监视妾身吗？”

    “本来没有。”贺落城一副坦然的样子，“他们只负责王府的守卫，若是用来监视你的，那红霜告知与你的消息我也该知道了。”

    云佳儿立刻捕捉到问题：“本来没有？所以说，是后来有了？”

    “你突然想出府，我便有所猜测，才命人跟着你。你故技重施从红霜那里得到第二份消息，我的人报给了我，我也就知道你没有放弃追寻‘某件事’。”

    贺落城放下筷子站起身：“是你想不通红霜纵火的原因？还是猜不到协助红霜的人是谁？还是你在怀疑严音容的死？”

    云佳儿的心漏了一拍。

    完全被看穿了。

    被看得透极了。

    半点转圜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别紧张。”贺落城走到云佳儿面前蹲下来，“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可以坦诚一点。毕竟我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名为“真诚”的东西浮现，浓烈如陈年之酒：“不如我先坦诚一些？”

    他不待云佳儿做回答，便自顾自说道：“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你，我清楚红霜纵火的原因是什么，她觉得严音容的死与我有关。因此她一直在寻找动手的机会，所以，严音容死后，我也没反对她继续留在王府。”

    贺落城道：“毕竟把危险放在眼前比把危险放入暗处好。”

    贺落城继续道：“我更可以坦诚地告诉你，严音容的死和我没关系。至于协助红霜的人，是卧底在王府暗卫中的一个。”

    “你抓住那个人了？”云佳儿试探着问道。

    “不仅抓了，那家伙还招了。”

    贺落城站起身，状态轻松地一拍手：“他听命于严夫人，杨瑛。”

    云佳儿点点头。

    贺落城疑道：“你倒是不怎么吃惊？莫非严府走了一遭，你就怀疑严夫人了？”

    “嗯。”云佳儿干脆承认，“本来也只是怀疑。毕竟她一直试图将矛头引向严大人，同时，严大人说过他已经命严夫人将红霜赶出府去……可红霜还是作为陪嫁侍女跟着严音容嫁到了王府。”

    云佳儿道：“能名正言顺如此安排的人，只有严大人和严夫人。”

    “既然严大人说他已经命严夫人将红霜赶出府，那么私下如此安排的只可能是严夫人。”

    贺落城道：“你觉得他的话可信？”

    云佳儿肯定道：“红霜是严音容的贴身侍女，若是被下令赶出府，这种事一打听就能清楚吧？他没理由。”

    “不过严庆同是你的人。也就是说，他没有理由去动摇自己靠的大树。”

    云佳儿盯着贺落城，这一瞬，她是无所畏惧的。

    “就是他知道你和严音容的死有关，他也不会为此得罪你，从而影响自己的仕途。”云佳儿道，“他只会抹去严音容存在过的痕迹，断绝父女之情来表明自己的忠心。”

    贺落城既然知道了她在追查严音容的死，那今天不想把事情摊开也不成。

    “也就是说，红霜认为你和严音容的死有关，所以纵火杀你想为严音容报仇。严夫人助红霜纵火……”云佳儿道，“因为她也觉得你和严音容的死有关，想为女报仇。而严庆同不会这么做。”

    “严庆同是你的人，他并不想为女报仇……严夫人和他才产生了分歧。”

    云佳儿仍旧盯着贺落城的眼睛。

    她试图从贺落城的眼中看出些什么。

    她一直认得清楚，贺落城是严音容一案的嫌疑人。

    贺落城悠悠道：“两点，你遗漏了。第一，严夫人可以为女报仇助红霜纵火。那么，在严庆同下令赶红霜出府之后，她偷偷安排红霜做陪嫁是为了什么？”

    云佳儿一愣。

    “第二，你后面所言，前提是严庆同是我的人成立。”

    云佳儿微微蹙眉。

    贺落城似乎有些嘲讽：“毕竟这世上，总有人喜欢明里供一个，暗里供一个，都知道明着供两个的，只会让两边都反感而遭到排挤。比如——”

    贺落城认真想了个例子：“钱岳，一贬再贬，大概没人再想步他的后尘。”

    “你怎么自证严庆同不是你的人？他若不是你的人，为什么会将女儿嫁给你？”云佳儿问。

    贺落城道：“可你也无法证明严庆同是我的人，你什么证据都没有，现在完全是凭空猜测。”

    贺落城一针见血：“仅靠你自己是永远都无法弄明白这件事的。所以我才说，我们之间坦诚一点比较好。只有我们都信任对方，才能其利断金。”

    云佳儿暗暗握紧了手。

    “坐吧。”贺落城率先主动坐回位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追查严音容的死，不过，我追查火灾的事，是因为这件事涉及红霜。”

    “红霜已经被我确定是牧王的眼线，而如果有人在帮助红霜，那个人同样是牧王的人的可能性很大。”贺落城解释，“你看，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合作共赢不是更好？”

    云佳儿也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合作的基础是，我们彼此之间，在这件事上没有隐瞒。”

    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不是？

    对云佳儿而言，若是能达成目的，屈一屈也未尝不可。

    “自然。”

    “你抓住的那个人，确定是严夫人的人？”云佳儿率先问道。

    “你可以亲自去问。”贺落城补充道，“并且我还去查了红霜浇的那两桶油，同样是严夫人提供的。”

    至于严夫人从何处弄到的油，贺落城暂时没查出来。

    但他话锋一转，道：“猛火油被朝廷管控着，我想也就那几个地方。”

    “总是那几个地方的人出了问题。”贺落城的目光如炬，“总会查到的，时间问题而已。”

    “到你了。坦诚一些，大家都拿些诚意出来。你去严府还有什么收获吗？”

    云佳儿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朱首心的事，听闻此言，话到嘴边又改口：“严音容的闺房被整新了一番，恐怕是她的房间有些问题。”

    为了掩饰朱首心的事，云佳儿立刻继续道：“你不是拿下了红霜吗？从红霜那里突破不是更容易吗？”

    贺落城道：“红霜的嘴严得很。她必然是不会向我透露什么的。”

    抬眼看了看云佳儿：“你倒是提醒我了，换个人，或许可以试试？”

    云佳儿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再次进入了飘香院。

    红霜看起来瘦了很多。

    但没有被虐待的迹象。

    “我就知道是你。”

    光从窗户透进来，能轻易看清楚飘在空中的浮尘。

    红霜瘦削的脸就在浮尘中。

    “他让你来的？你信他了？”

    “严音容的事情我管到底了，所以现在只是暂时和他合作。但他仍旧是这件事的嫌疑人之一。”

    红霜突然加重了语气：“之一什么？他就是溺杀了阿容的凶手！”

    “你亲眼所见？”

    红霜犹豫一会儿，肯定道：“就是我没有见过，又待如何，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对阿容？！”

    “我第一次给你消息本意是劝你远离他，你倒好……”

    红霜“呵呵”大笑：“不仅不引以为戒，反而和他合作？你是在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四个字被红霜吐得清晰。

    “可我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我只有一个人，要替严音容讨回公道，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追查这件事，是为替严音容讨回公道的冲动更甚于自保的想法。

    “况且，你想替严音容讨回公道，不还在借助严夫人的力量吗？”

    红霜一惊：“你查到夫人了？”

    云佳儿承认：“我去拜访了严尚书和严夫人。”

    云佳儿转身看向窗户，那处有光亮成片。

    “红霜，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想替严音容报仇了。”

    “你喜欢她。”

    轻飘飘一句，却让泪水从红霜的眼中流出。

    “我看到了严音容遗留的部分手迹，有一张写满了诗句，其中有一句：山远天高烟水寒。那张纸的最后还写了一首藏头诗，连起来是——”

    云佳儿转回身：“相思枫叶丹。”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本是一句，她看到前半句的时候，下意识在纸上找，结果真的在最后一首藏头诗中找到了。

    “阿容……”红霜掩面痛哭。

    一种感情隐晦成这般。

    不过想起云悦儿所言，恐怕也只能隐晦成这样。

    ——严庆同必然是反对的。

    很可能给严音容施加了某种压力，导致她后来采用极端手段疏远红霜。

    甚至严音容死后，还要将她的一切抹去，毁了她的手稿，大概是不希望这种事被人捕捉去。

    自然也不可能在人前说开这件事。

    都说得通了。

    “阿容……事情被严大人知道后，阿容被关了起来。”泪水载着饱满的回忆滚落，红霜微微一笑，“就是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才告诉我，如果可以，我们一起走。”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已经变得歇斯底里：“可严庆同！他要把阿容嫁给贺落城！”

    又渐变得疯迷：“是他和贺落城逼得阿容走上了死路！”

    红霜瞪大眼睛，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都该死。”

    “你和朱首心是怎么联系上的？”云佳儿问。

    她没把朱首心的事告诉贺落城。

    因为她和贺落城的实力太不对等了，如果一下子全部交代干净，贺落城或许依靠自己的权力优势把她愚弄个干净。

    如今她见到红霜，掌握更多的事情后，再说出这件事才有底。

    “名山竹林论诗会，阿容极为欣赏他的才华，还给他提供了一些机会，他才说想帮助我，于是帮我验了阿容的尸体。”

    “你真的觉得朱首心可信？”云佳儿问道。

    红霜严肃地看向云佳儿：“什么意思？”

    “他是个十一次落榜的秀才，远离故土，无亲无故在皇都，还有妻子和儿子要养，外边风评又差——你觉得他是怎么在那么繁华的地段买上那么宁静又舒适的雅致小院的？”

    云佳儿有些悲悯：“他必然对你有所隐瞒。”

    “我有所猜测。”云佳儿看着红霜不在状态的样子，斟酌道：“但需要你给予一些关键线索。”

    红霜抬了抬被镣铐铐住的手：“若是能为阿容报仇，我什么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