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景象，朱八有些看不懂。

    洞中心燃着篝火，火苗妖异地跳跃，偶尔舔拭到洞顶。

    有很多人型妖怪围着篝火，手拉手跳舞转圈。

    而在这些舞蹈的妖怪后面，还有一圈桌椅。

    有石桌，有木桌，制式和高度形状都不一，好像这些桌椅不是在同一个标准下被制造出来，而是妖怪从各地收罗来的。

    桌椅后面，则坐着一排妖怪，这些妖怪都穿着麻布衣服，虽然破烂，但明显是经过纺织处理过的材质。

    桌椅上，有白布遮盖，白布覆盖着什么东西，凸起一块。

    朱八能嗅到，白布下面，有浓重的血腥气。

    这是一副诡异的场景，朱八却没心情感受这些。

    他苦着一张脸，心中纠结。

    朱八对高小姐说：“你说，如果他们真的在吃人，我该怎么做？”

    高小姐说：“那你的任务不就完成了吗，回去报告就行了。”

    朱八说：“我是说，我的想法。”

    “你什么想法？”高小姐好奇。

    “我现在，是个妖怪啊。”朱八唉声，“之前还是头猪。”

    高小姐说：“你想说什么？”

    朱八盯着那白布，有一块白布下面已经渗出血迹。

    他喃喃自语：“我回报辛道士，辛道士想必就会来杀光他们吧。”

    他说：“我作为一头猪时，不会抱怨人吃我。虽然我会奋力反抗，但我不会怨人要杀我吃我。现在妖怪吃人，我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去要求他们呢，我该怨妖怪吗？因为他们吃人，所以他们就该死吗……”

    高小姐听了，点着下巴想了想，说道：

    “你是想为你自己开脱吧？”

    朱八苦笑：

    “是啊。”

    必须承认，高小姐呆在自己脑子里一年多，她确实很了解自己。

    朱八嗅到洞中的血腥，想到这帮妖怪真的在吃人时，便不由自主得愤怒了，恨不得杀光这些妖怪。

    可这股愤怒很快就被浇了一盆冷血。

    这盆冷血，源自他逃出高老庄时的所作所为，来自他的身份。

    朱八迈动笨重的身体进洞时，突然清晰地认识到一点——自己已经不是人了。

    他不仅是个妖怪，以前还做过牲畜。一年时间里，他就因为牲畜的身份而两次遭遇宰杀。

    无论是作为乳猪奋力在人类脚下求生，还是为了求生和人类厮杀。作为当事人，他都不必想太多。

    可现在，他抽身事外，以审判者的身份去评价这些捕食关系时，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他还是个人类，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以弱肉强食的标准评判一切。吃猪是为了生存，看到同类被吃而产生的愤怒情绪也是为了生存。

    偏偏他现在是个妖怪，甚至还吃过人。偏偏他曾经是头猪，人屡次想吃他。

    人眼中的猪，和妖眼中的人，有区别吗……

    “草！”朱八骂了一声，“你们怎么就让我变成了一头猪，还让我穿越到一个连猪都有灵智的世界！”

    高小姐说：“很纠结吗？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朱八有些疲倦：“你知道该怎么做？”

    “分门别类，清除掉少数类别啊。”高小姐说，“地球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你他妈……”朱八抓狂，“你懂不懂问题所在啊？问题是我就是少数类别啊。”

    “只要旗帜鲜明地站在一个类别中，就可以了吧？”高小姐说，“比如亲自干掉一个类别，向另一个类别投诚。”

    朱八啃着猪蹄：

    “可以是可以，我回去报告，辛道士干掉他们，应该会觉得我是和人类一伙的。哪怕是妖怪，也有被神仙承认，成为神仙的存在。”

    “那就这么做。”高小姐说。

    “可我就是……心神不宁。”

    高小姐说：“怕被反攻倒算？”

    朱八翻白眼：“这词不是这么用的。坏人报复才用这词，我是怕……我的理，站不住。”

    高小姐说：“他们确实不是人。”

    “对了，你们不是外星人吗，而且还很厉害，应该经常和其他种群打交道吧。有没有什么经验？有没有点外星人道德标准什么的，给我参考一下。”

    “我们拿你当实验体，你觉得我们的标准是什么？”

    听到高小姐这么说，朱八笑着摇摇头。

    这伙外星人就是一群崽种，我居然指望他们给意见……

    “我们的标准当然是法律，保证合法合规。”高小姐继续说。

    “哪里合法合规？”朱八忍不住了，“擅自把人当小白鼠合法合规？”

    高小姐用吸管嘬着果汁：“我不知道，法律太复杂了，但我听说流程是完全合法的，我相信高桌。”

    “当我没问，指望你是我的错。”朱八放弃了征求高小姐的意见。

    高小姐却嗤嗤笑了起来：

    “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遵从总体利益最大化原则就好了嘛。”

    朱八说：“说得简单，什么叫利益最大化？你说了算？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得对世界有广泛深刻的理解，才能扯什么利益最大化。我连妖怪定义都不确定，我怎么判断？”

    高小姐撑着脸：

    “那就去理解啊。为了解地球人，我花费了近一半的能量分配。你如果不愿意付出，那还纠结这些做什么？你配吗？”

    “怎么感觉你露脸以后攻击性变强了。”朱八嘟囔着。

    但被高小姐刺了两句，他倒确实没那么纠结了。

    现阶段想了解也不可能，那就遵从本心吧。

    朱八回过神来，看到一个短发男人正在直勾勾盯着自己。

    朱八吓了一跳，头一缩：

    “你是什么人？”

    朱八观察着眼前的人，心中直犯嘀咕。

    眼前的人，太像人了。

    能在洞中活动的，必是妖怪。可他还没见过变得这么像人的妖怪。

    眼前的人，除了脸色有些阴沉，其他都和一个人类别无二致。

    短发男人开口笑了：

    “没见过你啊，新来的妖怪？”

    朱八定定神，说：“新来的猪妖朱八，你是？”

    “我叫常威。”

    听到这个名字，朱八肃然起敬：

    “哦，幸会。不知道你的本相是什么？”

    常威却皱起眉头：“没人告诉你，不该询问妖怪的本相吗？”

    还有这个规矩？

    朱八仔细一想，卵二姐好像也确实从来没说过自己的本相。

    “不好意思，初来乍到，确实不知道。”朱八说。

    “算了，不知者不罪。”常威也没怪罪朱八，“你为何来这里？也是听了寅大王的名头来的？”

    “啊……我就是好奇。”朱八说，“听说能吃到好东西。你们是因为寅大王的名头来的？”

    “我是，这里很多妖怪也是。”常威悠然说道，“这里的吃食，是禁忌，所以要严格控制。”

    “到底是吃什么？”朱八问。

    常威咧嘴笑笑：

    “还能是什么，人啊。”

    还真是人。

    朱八心一沉，但很快发现不对。

    他问：“吃人为什么是禁忌？”

    他纠结那么久，就是怕妖怪视人如家畜。

    可真要是视人如家畜，为何是禁忌？

    “妖怪吃人，并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朱八看向常威。

    常威惊奇地看着朱八：

    “你怎么修炼成精的，光明正大的吃人？不要命啦。这是寅大王都不让做的事。”

    朱八迷茫了：“等等，我怎么有点不懂了。不是说这宴席是寅大王开的吗？”

    “不让光明正大，但是可以偷偷摸摸。”常威说。

    朱八问：“妖怪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地吃人？”

    “因为会招惹来道士和神仙。”

    朱八看向那一圈桌椅。

    另一批妖怪们已经开始落座，他们撩起白布，把头伸进白布底下。

    随后是整齐划一的咔嚓声。

    似乎所有的妖怪都是一口吞下，随后在嘴中细细咀嚼。

    朱八想了想，说：

    “既然有禁令，说明妖怪不是必须吃人的。又何苦冒这个险？”

    常威掰着指头：“理由很多，有觉得吃啥补啥的；有觉得吃人可以延寿的；有为了刺激的；也有就是想尝尝鲜的……”

    朱八听得直皱眉：

    “就因为这种理由……”

    “就因为这些理由。”常威说，“能吃，便吃了。”

    朱八发现，自己想多了。

    果然思而不学则殆，他喜欢推己及人，却忘了别人的情况和自己可能根本不一样。

    他以为妖怪吃人是迫于生存，现在看来，更像是猎杀保护动物。

    而猎杀保护动物，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他原来的世界，他都用不着冥思苦想，因为有法可依。

    法律严苛那会儿，死刑也是有的。加上这又不止是保护动物，还是智慧生物。

    朱八拍拍自己脑门：

    “我这算是着相了吧。”

    高小姐冷不丁凑上来：

    “你的困境并没有解决，现在只是因为困境消失了而已，而不是你战胜了它。”

    朱八毫不在意：“那就足够了。以前我也没想通，为什么能安然度日？就是因为没有困境。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

    他对高小姐冷笑：

    “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想看我在困境时的反应，以此测试地球人。哪怕你真有办法也不会告诉我。”

    高小姐惊讶：

    “你怎么发现的。”

    朱八哼哼道：“这一年不是只有你在了解我。”

    他识破了高小姐的诡计，心情舒爽，转身洒然离去。

    常威惊讶：

    “你不吃了？快轮到我们了？”

    朱八摇头：

    “有禁令，我不敢啊。哪怕是寅大王默许的，我也不敢。”

    常威笑：“你倒是老实。”

    朱八出了洞，直奔辛道士的茅屋。交代了自己的见闻。

    “你现在去，应该还能抓个正着。”朱八说。

    辛道士躬身：“多谢朱兄，你且先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说完提着剑御风而去，速度比朱八来时快不知道多少倍。

    没多久，辛道士就回来了。

    剑上不带丝毫血迹，只有道袍上沾染了一些血腥味。

    “好剑、好功夫。”朱八说，“剑身滴血不沾。”

    辛道士却有些发愣：

    “我没动手。”

    “啊？”朱八没想到辛道士这般回复，“那你身上这血腥味哪来的？总不能是妖怪盛情邀请你吃肉了吧。”

    辛道士说：“我去的时候，洞里的妖怪已经死干净了。”

    朱八愈发不解：“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吃得好好的啊。总不能尸体起来把他们都掐死了吧？”

    辛道士缓缓摇头：“掐死？它们死得没那么轻松。它们……碎了。整个洞府，不管是头顶还是四周，全是碎肉。”

    这简单的描述就足以让朱八嗅到一阵腥风血雨。

    朱八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不懂。”辛道士摇头，表情轻松起来，“不过这是好事，不用我亲自动手了。这桩因果，算是了解了。”

    朱八说：“其实我并未问他们是否下山吃人。”

    辛道士：“都一样，食髓知味，他们迟早要下山。”

    朱八说：“那我也食髓知味了。”

    辛道士盯了朱八一会儿，盯得朱八发毛。

    仿佛下一个瞬间辛道士就要出手把朱八切成片。

    朱八连忙举手投降：“开玩笑的，我喜欢人类的食物。”

    辛道士大笑起来：

    “好，我这别的不多，人类的食物管够，我请你。”

    饭桌上，朱八扒拉着米饭。

    这次他有意避开了肉食。

    “朱兄改吃素了？”辛道士抓起一个鸡腿大啃特啃。

    “有些东西还没想通。”朱八眼巴巴看着油腻的鸡腿，“回头再说。”

    辛道士笑：“朱兄是想到宿业因果了？”

    朱八瞥了他一眼：

    “你怎么能吃这么香。你师父不都让你断绝凡俗之情了，哪有神仙不辟谷的。”

    朱八居心险恶，就是成心想让辛道士想起自己被师父驱逐的记忆。

    这是他跟守门妖怪学的。那守门的妖怪可是每句话都勾起他不堪的回忆。他在洞里那般纠结，守门妖怪有一半的功劳。

    辛道士果然沉默了，放下手中鸡腿，神情有些苦闷。随后抓起一盏酒，一口闷下肚。

    看到辛道士反应这么强烈，朱八反而有些于心不忍——

    “他不会一个不爽斩了我吧？”

    高小姐说：“想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辛道士看来是真的有些醉了，朝后一趟，飘在半空：

    “朱兄，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事被祖师说成凡心未断的吗？”

    “你偷看女人洗澡了？”朱八用猪八戒的思维想了一下。

    辛道士苦笑了一下：

    “我还真看到女人洗澡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那日我经过河边，看到有人在河边洗衣服，失足落水，我救了她。之后——”

    “之后发生了一场旷世绝恋，所以你师父把你开除了？”朱八说。

    “那女人有丈夫的。”

    “更禁忌了。”

    辛道士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祖师是因为我救了她。”

    辛道士目光迷离，像是回顾那日的场景：“师父说，她命数该如此，我出手相救，便是沾染上因果。说明我眼界还不够通明，心中还有凡俗之情。所以我来到这福陵山，磨炼心性。”

    “那你师父不行。”朱八不屑，“除了赶人不会别的了？他赶人是往社会输送人才是吧？什么玩意儿，不是东西。”

    “你错了，我才不是东西啊！”

    辛道士突然大声说，眼中更是流下热泪，吓了朱八一跳。

    辛道士沉声道：“你不知道我为了磨炼心性，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