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尿毒症
2002年的春天,刚刚过完春节没多久。
妈妈的身体更差了。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妈妈全身肿胀了起来,从头到脚的肿胀,走路都困难了。脸色更是苍白。
回娘家的姐姐看到,立刻责问为什么还不带妈妈去医院。爸爸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什么,妈妈说她怕花钱,木子没说话,因为她实在是不懂,虽然已经24岁了,可还是妈妈身边小女孩。
妈妈就像是一个充了气的人形气球,艰难的走向停在大门口的出租车,走两步就得歇一歇,给妈妈拿衣服的木子,站在妈妈身后,看到妈妈的步履蹒跚,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还扭过头来,冲木子笑了笑。木子赶快抹掉眼泪,跑上去,搀扶着妈妈。
妈妈是个手脚麻利的勤快人,在木子的记忆里,妈妈不管做什么都是很快的,走路、说话、办事、收拾家务,从来都是又快又好。妈妈做饭时,会精确的安排先做哪个、后做哪个,以确保用时最短,边炒菜边打扫厨房,饭做完了,厨房也收拾完了。从来都是饭等人,没有过人等饭的情况。
到医院看了急诊,马上就安排住院了。当天拿出来的结果是严重的贫血,血红蛋白只有50,大夫说,拉开下眼皮,眼皮内侧发白就肯定是贫血了。你们太不注意了,她现在贫血都这么严重了,你们才来。贫血的人容易气急、心慌、食欲差,严重的影响肾功能,她病的挺重啊。有早期症状的时候,就来治疗多好啊!大夫摇摇头,说其他检查结果,还要再等两天。
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却成了寂静的背景。无数个问号跑到木子的脑袋里,妈妈为什么会贫血?为什么会营养不良?为什么不早点带妈妈来医院看病呢?
姐姐小霞走过来,拍了拍木子的肩膀,姐妹两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那时候,你在外地上大学,我也已经结婚,不在家里住了,家里就剩他们两口子,咱爸厂里不发工资的事,他们从来都没有提过。有一次,我回家,正好看到他们俩在拆那艘用一分钱纸币叠起来组装的船。”眼泪夺眶而出,木子说:“我一直以为咱家条件还不错,每次妈妈都会给我寄德州扒鸡什么的,零花钱也没少过我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居然这么难。”小霞摸摸木子的头,说:“咱妈太疼你了!”
世界上的妈妈,特别是那个年代的妈妈,她们都非常的奇怪,不喜欢吃好吃的东西,不喜欢穿好看的衣服,这种偏执型的不自私,让她们习惯了,永远站在资源的最尾端。买衣服,先给男人和孩子买;好吃的,先紧着孩子吃。至于自己,忙着织毛衣,忙着做家务,从来没有买过什么漂亮衣服,更没买过什么化妆品,就算是身体不舒服难受了,也忍着不吭声,怕花钱。这些隐忍让她的男人和孩子,很自然地忽视了她。
住院第三天早上,木子给孙科长请假,说妈妈住院了,要晚去一会儿。那天,是出检查结果的日子,妈妈被确诊为尿毒症。木子知道了是尿毒症,却不知道尿毒症意味着什么。妈妈催木子去上班,说是在单位上班,老请假不好。
“木子,你妈妈什么病啊?”孙科长问。
“尿毒症”木子心里并没感觉多么严重,因为她搞不懂是什么,因为他们家是长寿家族,因为她听说她家的一个亲戚得尿毒症好多年了,好像也没怎样。
“这个病可是挺严重的!”孙科长说。
木子点了点头,尽管不知道有多严重。
当时爸爸妈妈都已经内退了,爸爸就没日没夜的守在医院,小霞和朋友合伙做生意时间也很灵活,有空就去医院。只有木子,每天要到距离家1小时10分钟车程的公司去上班,下班后直奔医院。可在医院待不到两小时,就被父母赶回家里了。有时回自己家,有时去姐姐家。
有一次,爸爸说起妈妈年轻的时候,说妈妈是“拼命三郎”,过去,大家生活都不富裕,都苦,像爸爸妈妈他们这代人,国家开始搞改革开放了。妈妈所在的五金厂,也接到了许多大订单,厂子里为了赶工,就要求员工加班,能给加班费,但是要通宵上班。妈妈一听就报上了名,可是爸爸不同意,他知道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木子也还太小,才一岁多点,就不要妈妈去。可妈妈觉得这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又怎能放过呢。倔强妈妈还是去了,连着一周七天都是打通宵,妈妈干活又麻利,按件计费,赚了好多钱。所以爸爸叫她“拼命三郎”。可是一周的打通宵后,妈妈就开始尿血,得了红斑狼疮。
现在,妈妈在医院里住了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每天都要打好多瓶吊瓶,打完左手打右手,打完左脚打右脚。一天三次的吃药片,由每次一小把,变成了每次一大把。
妈妈开始做透析,透析就是在你的身上开两个口,一个口接上往外抽血的管子,另一个口,接上往回供血的管子。全身的血液,都要通过一个巨大的机器的过滤,每次做透析,都让人冷得透骨。哪怕盖再厚的被子,穿再厚的衣服也暖不过来。
妈妈瘦了,脸上的光彩也少了。
爸爸说,隔三差五,深夜的病房走廊,就会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妈妈听了,肯定会害怕吧!
越吃越多的药,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的透析,越来越没力气的身体,让妈妈逐渐失去了希望。
周末,木子在医院陪妈妈,木子收拾着病房,整洁温馨的病房让一向干净喜欢利索的妈妈特别高兴,木子握着妈妈的手,和她聊天,聊着聊着,妈妈竟然睡着了。
下午,妈妈的精神看起来好一些了,木子说:“妈,我帮你梳梳头吧!”“好啊!”妈妈轻声的答应着。木子把妈妈拉起来,坐在床上。每天躺着,头发也不打理,真的好凌乱,木子一边笑,一边小心翼翼的梳着。今天这头发梳起来,特别不顺畅,木子用手去整理梳不开的头发,摸到头发的一瞬间,心里咯噔的一下。枯草,枯草一样的头发。蓬蓬的、干干的、细细的,就像晒干的草一样,干干巴巴,毫无生命力。妈妈原来的头发是浓密的,现在,能看到很多的头皮。
“木子,怎么了?”妈妈的声音微弱。木子赶快抹掉眼泪,“没,没事儿”。却发现妈妈居然头靠在自己的腰间,睡着了。
木子想要嚎啕大哭,却又不敢哭出声音,唯恐惊了妈妈。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轻轻地抚摸着妈妈干枯的头发,任眼泪悄无声息的流下,直到妈妈醒来。
两天之后的那个晚上,姐妹俩从医院出来,木子住到了姐姐家,因为姐夫出差了,正好也给姐姐做个伴。平常一向比较懒的姐姐小霞,一进家门就开始忙活,说是床单脏了,今天晚上必须得换。
姐妹两个拆下旧床单,放到洗衣机里洗上,再换上新床单,一直折腾到11点多才睡觉。躺在床上,木子说:“原来的床单颜色多喜庆,非换上一个这么白的,还全白的”,姐姐张了张嘴,没说话。姐妹俩的心里都不好受。
半夜,木子起来上厕所,上完厕所回到卧室,分明看到妈妈站在五斗橱边上,木子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子,你怎么了?”原来小霞听到木子起夜,已经醒了。看到木子僵硬的站在那里,直勾勾的看向五斗橱那边,小霞被吓到了,“你怎么不开灯,快开灯”,木子的脑袋是空白的,听到姐姐让开灯就直接开灯了,可是开了灯,就看不到妈妈了。木子好后悔。
不到五分钟,还是更快一些呢,姐姐的手机响了,这时候是是半夜两点钟多一点。是爸爸打来的,告诉我们姐妹俩,妈妈走了。才五十二岁,一生吃苦受累却没享过什么福的妈妈,就这么离开了。
出殡的日子,是清明节前一天,小雨天气,穿着厚重的冬天衣服的木子,依然觉得很冷。大概是因为心凉了吧。
这一年是2002年,木子24岁本命年。都说本命年的运气,不是极好的,就是极坏的。于木子而言,显然是极坏的。可她不知道的是,妈妈的离开,才只是命运变化的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