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里的街景，从飞驰的布加迪两边飞速地掠过。

    韩木注视着握着方向盘的少女，她的双眸明亮，映着时不时的车灯流光。

    “你的伯父韩枫，和慕怀义，当年都是燕都四中的。他们从中学一路念到大学，都在一个学校。”白华说着与己无关的往事，语调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九十年代，也不分什么普通学校、贵族学校，四中算是燕都当时最好的中学之一。”

    “很巧的是，韩枫和慕怀义在一个班。两人成绩都很好，球也打得不错，平时总是一起玩。外人看来，他们两人就是死党的关系，平时球赛一起上阵，校里校外也经常很多女生跟他们搭话。

    “当时沈默涵，就是后来的慕夫人，是小他们一岁的学妹。小时候跟韩枫是邻居，打小青梅竹马，也同他进了同一所学校。因为韩枫的关系，认识了慕怀义。

    “当时中学早恋管得很严，所以一直到他们三人一起上了大学，外人看来，这三个人只是关系比较密切的好友。

    “你们韩家，当时家境普通，你爷爷奶奶也只是普通工薪族。但是慕怀义，却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少公子。放学的时候，经常邀着你伯父和沈默涵来他家玩儿——这也是他乳母赖奶奶，眼熟你的缘故。赖菊英在10年前后，就慢慢开始有些老年痴呆，只记得二三十年前的旧事，老眼昏花也经常认错人。

    “本来这三人的关系一直如此持续下去，大概会是他们人生中，一段平淡青涩的少年记忆吧？”白华笑了笑，轻轻扬起的唇角，带了一点点嘲讽意味，“但是，事情却在他们上大学之后变化了。”

    “大学的时候，韩枫一心钻研学业，慕怀义和沈默涵却因为兴趣使然，加入了很多学生社团。他们经常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一次舞会活动里，慕怀义向沈默涵表白了。

    “当时韩、沈两家，相对慕家而言，都只是平民阶层。慕怀义以巨贾之子的身份，向沈默涵提出，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请求，却被沈姑娘拒绝了。

    “那时候，韩枫暗恋青梅竹马的沈默涵。但是因为他生性腼腆内敛，在校时又一心读书，只想把成绩搞好，出来找个好工作，补贴家里。所以，一直到上大学为止，他都没有跟沈默涵表露过他的感情。

    “等到慕怀义表白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韩枫这才意识到，好友跟他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这让他感到苦恼。三人的关系，慢慢变得尴尬起来。

    “沈默涵之所以拒绝慕怀义，其实因为她跟韩枫打小，就是互相双箭头。但是他们两人的性格，都是一样的内敛。所以韩枫不开口，她也不开口。反而是天生现充、热情洋溢的慕怀义，率先打破了这个平静的三人行。

    “我不知道当初，慕怀义是否知道，他的好友也喜欢沈默涵。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慕狐狸的行事风格，永远都是抢先下手。他做生意，也总是快人一步，竞争对手反应过来时，往往只能被落下一两百个身位，追之不及。”

    白华顺嘴插了句，对他们白家这个死对头的评价，而后接上刚才的思路，“沈默涵的拒绝，让慕怀义始料未及。他满心以为，以他的家世和他这个人，追一个平民女孩是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从中学就在一起玩了。”

    “他也确实喜欢沈默涵。沈姑娘当时在学校就很有名，她生得很漂亮，有点点像当时演《射雕》的朱茵。当时他们大学的招生宣传册，特意让她上镜拍照，放到显眼位置。当时的孩子看着宣传册，心向往之，以为遍地都是黄蓉。结果念了大学一看，还是傻姑比较多。”

    韩木噗嗤一笑，却看白华神色，突然变得正经起来：

    “韩枫因为好友的行动，产生了一点危机感。他喜欢沈默涵，但是害怕跟兄弟一起竞争。当时沈姑娘给出的拒绝理由是，年纪还小，家里不让念书时谈恋爱。沈默涵是婉拒了慕怀义的求爱，但是韩、慕两人，都把她的话当了真，以为是留到毕业后再说的意思。

    “沈默涵一直在等韩枫的表白，韩枫却因为和慕怀义对比的自惭形秽，越发不敢跟意中人开口。而随着年岁渐长，沈默涵的心境也慢慢改变。大学毕业后，慕怀义再次来追求她时，她答应了。沈默涵看得很清楚，她再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用。慕怀义能提供给她的，不仅是主动的表白，还有他背后财势雄厚的慕家。

    “沈默涵把她学生时代的爱恋和记忆，连同大学的旧书一起，留给了继续读研的韩枫。韩枫本来以为她和慕怀义真心相爱，自己并无机会。结果一次翻看沈默涵留下的旧课本，发现里面写给自己、却没有给出去的纸条，明白了女孩当时的心意。可惜悔之已晚。

    “韩枫之后，在一家书店意外地见到了沈默涵。沈姑娘承认了当初她对韩枫的爱，也告诉他，她此刻需要的，韩枫无法给与。那之后慕沈两人成婚，而韩枫意识到慕怀义和他的家世差距。像是受到了刺激，那之后他放弃了读研，下海经商。和你父亲一起成立枫泊公司，也是那段时间的事情。”

    “枫泊公司……”韩木下意识地重复道，“那么就是那个时候，慕怀义背刺了伯父……”

    白华笑了笑，继续说道：

    “枫泊公司初成立时，慕怀义刚刚娶得意中人，志得意满。看到好友韩枫创业缺钱，便主动借了他一笔资金周转。那时候，韩慕两人的关系尚且不错，韩枫有时也会去慕家做客。

    “但后来慕怀义就慢慢发现，虽然韩沈两人不再私下接触，沈默涵对韩枫仍不能忘怀。慕怀义明面开朗，实际疑心很重。每每试探妻子，又确实找不到韩枫与她继续来往的证据。

    “韩枫结婚很晚，比你父亲尚且晚一年。也许是因为当年情殇刻骨铭心，也许是没有遇到正确的人，他的婚姻经历很不幸福。仅仅维持了两年，他就和妻子协议离婚了，两人和平分手。

    “韩枫情场失利，但是事业上却慢慢走上正途。当时他和你父亲，瞄准了还是蓝海的新能源领域，生意渐渐做大。但不巧的是，慕家的战略布局中，新能源产业是他们的必争之地。枫泊公司，跟慕家当时大力扶持的新能源子公司，正面地碰上了。

    “韩枫打理公司很有一手，枫泊公司势头很猛，影响了慕家的战略布局。此时慕怀义受长辈所托，与韩枫商量收购枫泊公司，纳入慕氏集团的可能性，被委婉拒绝了。对于合作不成的强力同行，慕家向来的做法是，有机会痛下杀手，必不放过。

    “正值慕怀义和老婆感情不顺，频频发生口角之际。慕怀义联想前事，怀疑和妻子的不睦、韩枫的离异不再娶、枫泊公司强力崛起与慕家竞争，这三件事的关联性。他向来多疑，于是对韩枫本来就渐渐疏淡的友情，慢慢转化为恨意。

    “韩枫并未察觉好友的转变。虽然注意跟沈默涵保持距离，但还是时不时跟慕怀义来往。也是这时，慕怀义告诉韩枫，有一家新兴起的DC太阳能公司，生产的太阳能发电机，很有前景，是可替代能源创新者和破局者。

    “因为出于对友人的信任，韩枫轻信了慕怀义故意夸大其词吹嘘的新能源概念，以及税收减免的噱头。他与弟弟商议，将大量资金投资这家太阳能公司。结果这其实，是他一脚踏入一桩超级庞氏骗局的开始。”

    韩木听着白华叙述，心里微微一凛。过往的记忆，蓦地涌上心头：

    “我想起来了，那是……燕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欺诈案件，它是……”

    白华轻轻颔首，“是，那起庞氏骗局，后来入了经济学的教科书，成为经典案例之一。时间跨度接近5年，涉及22个投资基金，12个受害投资方，诈骗金额接近6亿，非常可怕。

    “在那之后，韩枫又中了好几个慕怀义设下的陷阱。等他发觉的时候，公司已经血本无归，被迫宣告破产。他和你父亲，也因此债台高筑……也是那个时候，韩枫才意识到慕怀义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他如此信任的、多年的友人，将他故意送入明知是骗局的陷阱中。而他又无法公开指责任何人，慕怀义非常小心，没有留下任何明面的把柄。

    “最终怀着愧对弟弟和弟媳一家的愧疚，对朋友公然背刺的绝望，以及看不到希望的事业和感情未来，韩枫在枫泊公司办公楼，十几层的高度上一跃而下。”白华轻轻地叹息，“那之后的事情，就是你所知的一切了。”

    “我想起来了……我见到慕夫人的时候觉得她面善，原来是因为在伯父的葬礼上，我们曾经见过一面。”韩木回忆往事，心绪如潮，“慕怀义没有去，她去了。”

    “慕老狐狸怎么可能会去。”白华微微冷笑，“他当时，恐怕还在得意于他所做的一切，天衣无缝吧？但是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完全瞒过与他朝夕相处的妻子。也是那时，慕夫人病了，心病。”

    “张爱玲所谓的红白玫瑰，对女人也是一样的。沈默涵反而因为心头的愧疚，对早逝的韩枫，更加难以释怀。所以，她一见你，就想起当年她曾经喜欢过的男孩，想起她的丈夫曾经设下的计谋，也难怪她心神大乱了。”白华笑笑，“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就是人心。”

    韩木转头看着开车的少女，她双眸如金，话语中的冷静和精确，仿佛漠然旁观人世间悲欢的神祇。

    “这个时候，慕老狐狸恐怕在家里，正跟他的好儿子商量，怎么算计你这个韩氏故人吧？”白华笑意微微地，“像不像一种轮回？当年的韩枫，沈默涵与慕怀义，以及现在的你，苏玥，慕少秋？”

    “有点狗血啊老大，我可不想陷入这种三角恋的桥段里……”韩木捂脸。

    “那就干脆利落把慕少秋按死，让他没有一点机会。”白华语调慵懒，辞锋却杀机四溢，“说是轮回，但是无论是你，还是苏玥，都不是当年的韩枫和沈默涵。小苏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慕少秋以为的那样，靠他一张脸蛋，靠慕家所谓雄厚身家，就能搞定的。”

    她转过头来，看着少年，一字一句，“非知己，不妄语。苏玥一直追寻的、Soulmate这样的关系，慕少秋不配。”

    韩木深深地吸气。从慕家回来，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在他心头复苏。让他在懒散懵懂的校园生活之外，意识到了一些更深刻和黑暗的东西。

    “老人说听一个故事，不能只是当做故事。”白华语意飘忽，“我希望你能够抓住机会。”

    “我明白。”韩木轻声说道，眼前不由浮现苏玥那安安静静的脸儿，想起她轻轻地点头，耳边的银色坠子光影起落。

    都说懒狗不懂感情，可是懒惰如韩木，却也已经开始学会，习惯和留恋一种美丽。

    其名为，相视而笑，神会默契。

    布加迪在燕大的东门口猛地刹住。韩木一愣，这才发觉，他一直沉浸在白华的叙述中，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路途的终点。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在他的心头漫延——

    白华为何，对这些故去的往事，知晓得如此清楚？就仿佛，她曾经袖手，旁观着这些旧日时光，历历在目。

    二十多年前，她甚至还没有出生。

    或者说，这个家伙，真是一枚千年不老不死的妖怪？

    韩木一怔，而后失笑。怎么可能呢？

    “那，今天就多谢你了，韩少侠。”车灯熄灭。黑暗里，白华的声音轻轻的，蕴着一点点笑意。

    “我才是……”韩木还没说完，他感觉一点点清淡的香气，飘忽而近。像是轻柔的浮羽，在他的额头扫过，一触即分。

    “很晚了，回去早点休息吧。”白华淡淡说道，“好睡。”

    韩木下了车，看着布加迪远去。在校门口的晚风里，他下意识地抚摸额头刚才触碰的地方，有些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