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木的话音落下，慕怀义眼中，阴鸷之意更浓。

    但终究是比韩木多吃三十年皇粮的老狐狸，他脸上非但波澜不惊，嘴唇微微一抖，却绽出一个近乎笑容的角度：

    “原来是韩世侄。你伯父和我是多年的好友，你叫我一声世伯，可也使得——多年不见，你可出落得这么大了。阿枫在天有灵，想来欣慰。”

    他的动作顿了顿，随手将酒杯放在桌边，伸手去拉韩木，如亲朋长辈般神态亲近地与他坐下，做出话家常的样子：

    “说起来，世侄跟我家幺儿少秋，倒是同年所生。不知世侄现下，是尚在念书，还是已经工作？”

    “劳您过问，还在读大学。”

    “哦？不知是哪一所？”慕怀义眯起眼睛。

    “离这不远。”

    “哦……少秋恰好也是今年上大学，也在燕都。以后两家晚辈多多亲近，你们也好交流交流。”

    韩木不好说他和慕少秋已经“交流”过了，只随意附和两句。

    “嗯？少秋呢？怎么今晚一晚上都没见着他？”慕怀义想起了什么，问着长子和次子。

    慕家兄弟四手一摊，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慕怀义倒也不是真心诚意地，打算让韩木和自家小儿子“交朋友”，随口一问，便扯开话题。

    韩木并不知道，慕怀义心下正不住计较，思量眼前这个小子，究竟对当初的事情了解多少。

    老狐狸看着韩木一脸坦诚的灿烂微笑，又实在不觉得，这等年岁的少年会有多深的城府。

    八年前……这小子也不过十岁，又知道多少呢？

    慕怀义自信，自己当年做的还是很隐秘的。至少，没有人能挑出他藏好的尾巴。

    但还是小心为上的好——老狐狸如是想着，摆出一副和蔼长辈的模样，并打算等韩木回去，就好好彻查这小子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的是，韩木也是一头小狐狸。

    而且还有某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绝世妖孽助阵。

    说到妖孽本孽——

    “说起来，近年来老夫困于家族事务繁杂，脱不开身，当年的至交好友都少有走动了——这说来也是抱愧之事——只是不知，世侄是怎地想起参加家父的寿宴？”慕怀义话锋一转，便开始怀疑韩木到来的动机。

    他慕怀义可以指天发誓，他就算喝酒喝糊涂了，迷了心眼，也绝不可能给韩氏一门，发什么寿宴请帖。当年那事过去，他只希望慕韩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世叔，小韩其实，是跟着我来的。”在韩木之前，一个声音淡淡地回道。

    慕怀义循声看去，只见白华好整以暇地把玩着酒杯，话语间笑意盈盈。

    “白贤侄女？”慕怀义狐疑地道着，“韩世侄又是如何与你认识的？”

    “小韩学的是IT相关专业，所以近段时间，在我的公司实习，跟我做一个项目。”白华信口胡扯的功力，比慕怀义还要老道三分，“今天慕太爷爷的寿宴，老爹点名我来，所以小韩开车送我，算是我的同伴。”

    慕怀义沉吟着，他倒是指摘不出白华什么不是。他爹的寿宴，他确实派人给白家送了请帖，也吩咐下人给白家留了两到三人的座儿。

    要说白华带人公然蹭饭，那更说不上——她带来的两瓶罗曼尼康帝1945，若是卖了，更是可以直接让今天这般的寿宴连着办一个月。

    “原来如此。”他假意笑笑，算是揭过这事。实际上白华爱带谁来，他也管不着，只要对方不砸场，“今日跟韩贤侄相见也算缘分。不过，韩贤侄既然要开车，这杯酒，老夫就不敬你了。”

    韩木对他的坦然样子倒是有些佩服。慕怀义戕害伯父韩枫这件事，是他爹韩泊私下与他说的，每每提起，目的也是让儿子不要忘记旧仇。

    韩枫遭逢公司破产、债台高筑无力偿还的命运，更心灰意冷于当初至交好友，自己视为死党的慕怀义的背刺，万念俱灰之下，从高楼一跃而下。

    但在明面上，韩枫的死因，是明明白白、确凿无误的自杀。

    他的遗书没有公开，对当时的世人而言，他的死跟慕家毫无瓜葛。

    慕怀义双手一摊，清清白白，因此只要厚下脸皮，一样可以若无其事。

    现下八年过去，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故去的记忆，唯独死者的亲属记得。

    但眼下，韩木对着他厚如城墙的老脸，也暂时发作不得。慕怀义口口声声故友，韩木几次忍不住，要露出讥诮的冷笑。终究是靠着自己的克制力，将讥诮化作虚以为蛇的笑容。

    还不是恰当的时机，在时机到来之前，他还需要耐心等待。

    原本佛系和懒洋洋的少年心里，一个不同于上课下课睡觉打游戏的念头，正逐渐成型。

    其实在今日见到慕怀义之前，八年的仇恨，对当时年幼懵懂的韩木来说，只是父亲口中一再强调的符号。而往后父母离异，劳燕分飞，而他日渐长大。对不再有机会接触这些陈年旧事的韩木，只是慢慢模糊的记忆。仿佛伤疤不再触碰，疼痛的经历就逐渐被淡忘。

    直到今天。

    慕怀义笑着起身，从韩木身边擦肩而过，走向下一桌。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韩木垂下眼帘，额发遮住眼睛。也就因此，无人察觉少年眼底的深暗。

    白华放下酒杯，轻轻地笑了笑。

    她亲手捡起一颗沉睡的种子，将它种在土里，耐心地浇水，看着种子萌发。

    ——最后会长成什么参天大树呢？

    她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