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年十二月初九。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这种冷好似恨不得要将人的骨骼冻得结冰了才好，更为奇怪的是，即便气温已经降得这般低了，雪仍迟迟不肯落下了，就像在等待着些什么似的，倒是雨下得频了些，隔三差五地总会在人不经意猛然地下了一场又一场，后世典籍对于这一年的记载上说‘百年难得一遇，吾辈细细思之，实乃天意有所指示，故而有此反自然常态之象’。

    今日，又是一场阵雨瓢泼，江湖的风风雨雨，流言蜚语，却比这雨还要狼藉上一二分。

    近来武林说得最多的当属封家山庄，都说封家山庄而今已然从武林除名，其原因并非被人灭门，乃是一夕之间全数弟子皆以解散，就好似应了这场季节该有的萧疏落寞，人尽茶凉，仅仅剩下的不过是些老人，再也无家可归的人立于这山间，独听着疏雨漏断瓦槽。

    于枢阳自小便不愿面对离别，即便全庄八百多号人他能叫出名字的不过七八人，在一块说过话的不过二三人，但是原本熙攘热闹的一座憋庄一下子如鸟雀散尽，仍是叫他觉得不适应，心里总有股说不清的空落落。

    他独自坐在了封家山庄的山峰岩石上，吹着手中的玉箫，山中的回音一遍一遍传入他的耳中，待一曲终了，他方才注意到原来山峰上除却他，还有一人也在登高凭吊。

    于枢阳走向他道“其实不必这么早将人遣尽的”

    封涯瑞道“人生无不散场的宴席，与其到时候匆匆拜别，狼狈不堪，倒不如尽早做出打算”

    于枢阳道“热闹了这么多年，繁盛了这么多年，突然变得这么安静，想来定是不习惯吧”

    “毕竟热闹了这么些年，突然这般黑暗安静，还真有些不习惯，不过想想，人生在世，恰如海上行船，前半生的我是海上的过客，后半生的我成了那个渡客人，只是这条路究竟去往何方，目的何方，并非取决于海上游客的多少，四四方方路，来去都在一处的毕竟只有那么几人，世事如此，谁也强求不得”

    于枢阳点点头，看向封家山庄道“封家的名号传扬江湖，该有五六十年了吧”

    封涯瑞叹了口气，他的眼饕餮地望着每一块岩石道“整整五十八年，都说封家山庄因我而盛，不想也只是匆匆五十八载光年”

    于枢阳道“你可后悔”

    封涯瑞一笑，道“就算不牵扯到你，封家山庄也绝不会独善其身”

    于枢阳看向封涯瑞道“有个问题一直徘徊在我心中，趁着今日，想跟前辈问清楚”

    见封涯瑞没有拒绝，于枢阳便将这两年来心中的猜想告知于他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封家山庄本就是这十二家中的一家吧”

    封涯瑞看向于枢阳道“不错，我们正是这十二家之一，金陵澹台家，也是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家族，我们世代为皇室奴马，好不容易才躲开了皇室的追捕，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绝不能让我们的后人再去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所以，若是可以阻止他，我和所有留下来的封家长老这条命也无所谓失去或者留着”

    于枢阳道“可是，除了这个，封家山庄里还藏着一个秘密对吗”

    封涯瑞惊异地看向他道“你连这个也知道”

    于枢阳道“此事，是晚辈无意间发现，封家的禁地，原就是一处阵法所在”

    封涯瑞道“没有什么地方比封家山庄更适合用来做阵法了”

    于枢阳听着他这话外之外，一时不解，既然此处是第二道锁的阵法，那么放弃了这儿，无异于将第二道锁拱手让给他，他正想请求他答疑，只听得外头的一阵轰鸣巨响，于枢阳道“他们来了”

    封涯瑞道“是，他们来了”

    二人飞去大堂之内，只见所有庄内弟子竟仍有四五百人，全数停留于大堂之中，封涯瑞看着他们，惊讶之余责备道“你们怎么还在此处”

    杨铁深双手一揖，道“庄主，您待我们犹如亲人，封家山庄便是我们的家，我们这些年受恩于封家山庄，习武于封家山庄，对我们来说，封家山庄已然是我们自己的家，如今山庄有难，身为封家子弟，我们岂可临阵逃脱，若当真就此去了，日后可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封涯瑞叹了口气道“你们留在这儿岂非是等死”

    杨铁深一笑道“我身为大师兄自当是要随封家出生入死，何况大丈夫既立身于世，便不能空活一世，当今天下人人皆知秦桑羽暴戾当政，人人都欲推翻他的暴政，人心所向，我们身为习武之人，自当义不容辞”

    丹枫亦接着他的话道“我们皆是封家弟子，宁愿站着死也绝不会做这种临阵退缩的行径，何况，两年前秦桑羽已有意攻打，却迟迟未敢动手，今日不过是与尨星派勾结，却也未必打得过咱们”

    一场厮杀下来，以尨星派和白马家为首的大军已轻而易举攻入封家，其破竹之势锐不可当，一番厮杀过后，封家之人已然尽数被逼至封家西阁，禁地之内危机四伏，那些敌军自然是不敢太过贸然，但是这种僵持的局势谁都清楚，维持不了多久的。

    封赫子看向封涯瑞道“爷爷，这场仗怎么打”

    杨铁深看着封涯瑞及于枢阳一众之人道“我们出去与他们厮杀，你们便趁此之际突出重围，以你们的武艺，若要突出重围尚可足矣”

    封赫子道“不可能，我们岂可让你们以命相易”

    杨铁深率先跪下，继而一众弟子皆纷纷下跪，杨铁深作揖道“我们知晓当今天下局势，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封家利剑的最后一式是为收剑，庄主曾数番告诫，所谓收剑，便是为止戈而战，如今天下风云不平，我们的剑自然收不得，留下的人，未必会比离开的人幸运，相反的，留下的人，你们的肩上所要承受的远远比我们离开的人要多”

    封涯瑞听着杨铁深一番说辞，心中到底是觉得欣慰，点点头道“封家弟子八百，如今留下五百，现在尚还可以作战的四百，封家是绝不会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今日老夫绝不会牺牲你们任何一人的生命，若是真到了那时候，那身为当家人，老夫自当挡在你们的身前”

    突然，又一阵石破天惊的巨响之下，叫几人都觉脚下的路似在震颤摇晃，于枢阳看向了阵外，不止是他，众人都知晓是秦桑羽来了。

    声音散去，便见秦桑羽已然带着他的兵马踏了进来，看着几人笑道“我说四王爷的西北大军那儿你们不呆，却要守在这儿，原来是因为这里就是第二道锁的关键啊，一年前因为朕的心软而放了你们，一年后的今日便是你们封家山庄灭门之日”

    于枢阳道“你既然知道，难道就不怕我毁了这里的机关和阵法”

    秦桑羽笑道“你如今已然是困兽，莫说是逃出去毁掉机关，就是想出了这西阁都难了，尘沙洗净，封家仅留四百子弟，可惜啊，封家剑法就此消失了”

    “自此武林既无天蕖宫，更没有了封家山庄的名号，尨星派自此一家独大，堪称武林至尊”单一鹏大笑一阵过后看向封枕函笑道“封二小姐，我看你还是从了我吧，为你们封家最后留一点血脉于世上”

    封枕函执剑朝他道“你休想”

    单一鹏猥琐一笑道“那就让我来会会你”

    封枕函的剑法在单一鹏硕大的身躯前根本无了那份灵巧飘逸之劲，不多时，便叫单一鹏将她的剑打落在一旁，单一鹏正欲出手调戏，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竹骨扇将他的手打得没了知觉，他赶紧挣脱开去，跳到了秦桑羽的面前，道“是谁，有本事就出来”

    秦桑羽只云淡风轻地站在一旁，继而道“六王爷，一年多未见，至今既然来了，就出来见见故人吧”

    慕容熙是从西阁的房间里出来的，封枕函只觉呼吸几乎要停止，他身着一袭缂丝长衣，那颜色就好似将暮未暮时分天空的颜色，蓝得高贵，蓝得迷蒙，慕容熙将扇子抽回，看向秦桑羽道“本王今日刚到此处坐客，竟是遇到了这种事，秦桑羽，你如今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秦桑羽看着慕容熙身边的九思笑道“王爷消失了一年多，可这双下棋的手又有何时停留过，九思在我这儿待了一段时日，办事可算得上得力，王爷这般急着让他不打一声招呼地走了，不觉得太不近人情了吗”

    九思不免疑惑，他在他的身边，易容成风严的模样，本以为瞒天过海，如今听着他这话，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暴露了，再看向慕容熙，他似乎也是一副早已猜想到的模样，他不由得想到先前慕容熙让他赶紧离开的事情，原来是他已经料到了自己的身份已被秦桑羽知晓。

    慕容熙淡淡莞尔道“我早知桑羽的智慧绝不可能会被九思耍的团团转，所以就让他玩得差不多见好就收”

    秦桑羽脸色一变，转瞬之后又一笑道“朕早知六王爷的棋技高超，如今既然要来收走自己的棋，想来是有可以叫我不吃了这些棋子的筹码了”

    慕容熙笑道“这你可真是高看本王了，本王从前喜欢凡事按着自己的既定计划按部就班，将一切操纵在手，但是现今本王突然觉得偶尔来几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也自有一番趣味”

    秦桑羽冷冷一笑，看向他道“背水一战，也得天时地利人和相互配合，而今王爷自以为哪一项优势可叫你反败为胜”

    慕容熙道“本王听闻你近来可是将绿华阁大殿翻遍了，仍未寻得我皇妹半分踪迹”

    “悦儿”秦桑羽原本沉着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向慕容熙道“你知道她在哪儿”

    慕容熙道“这个问题不是问我，而是问你啊”

    秦桑羽道“你交出悦儿，我就放了他们”

    于枢阳亦是心思一下子便落了他处，他这一年来，也未曾听过追寻她的踪迹，然而时至今日，仍未有半分收获，现下的眼和心自是全数落在了慕容熙的身上。

    慕容熙一阵大笑，继而开着扇子道“本王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倒是叫你二人这般认真”

    秦桑羽是绝不会相信这仅是他的随口之言，心里一急，就容易失了分寸，见着慕容熙那般不屑相告的神色，便是要与他大打一场，慕容熙以折扇接住了他猛然飞来的一记掌力，笑道“本王好意与你叙旧，你竟想要本王的命”

    秦桑羽笑道“六王爷怕是忘记当今天下是谁的天下”

    “哦”慕容熙一笑道“本王还真不知道”

    秦桑羽此刻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再听他这一番冷语，自是变得暴躁了，看着慕容熙道“朕若要你这六王爷变成最卑贱的奴隶，不过一句话的事”

    慕容熙笑道“悦儿曾言，秦桑羽是个极度自傲的人，本王觉得也是，不过自傲过了头就是自以为是了”

    他再听慕容悦的名字，便只觉心上这把琴不时被拨了好几个音，他看向慕容熙道“我可以放了他们，只要你将她的下落告诉我”

    慕容熙看向他，随即道“那就请……皇上下令吧”

    单一鹏道“皇上，不可信了这小人的话，他这分明是要设计救走他们”

    慕容熙却好似全然听不见他的话，继续在看着手中的折扇微微一笑，秦桑羽的心早已如被千亿只蚂蚁撕咬，他这一年来没有一日停止过寻找，却是毫无线索，了无踪迹，如今总算有了消息，他怎么可能会放弃这机会，看向手下道“马上让开路去”

    “可是……”单一鹏正欲说下去，见着秦桑羽猛然抛来的眼神便赶紧低下头去道“是”继而看向那些手下道“都让开一条道”

    待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之后，秦桑羽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慕容熙看了一眼九思，九思飞身而去，继而又来了此处道“王爷，除却二小姐，所有人皆已离开”

    慕容熙看向走来的封枕函道“你还不走”

    封枕函道“我知晓我对于王爷的意义仅是负累，你可以不管我，可我却做不到视而不见”

    慕容熙转过眼道“你先走吧，本王自会去找你”

    封枕函道“王爷从来说一不二，只是我今日不想再做一个等待者”

    秦桑羽早已被磨光了耐心，看向慕容熙道“够了，人都已经离去，你若是敢欺瞒于我，你二人谁也休想离开这儿”

    慕容熙一笑，看着手里的折扇道“你知道她还活着，那你可知她这一年过得可好”

    秦桑羽道“只要我打开了绿华阁，我就能够得到灵药，让她彻底康复”

    慕容熙道“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有想到你如今做的这一切，可想到如何去面对她”

    秦桑羽道“这个就不需要你来管了”

    慕容熙笑道“她是本王唯一的妹妹，本王自然不能把她往火坑推”

    秦桑羽一笑，咬牙切齿道“你找死”他的掌力朝他劈去，一招一式皆是十足十的力，慕容熙避而再避，避了数次之后便是将他引到了封家禁地，此阵非武功鼎盛之人不可入内，然而虽说几人对峙秦桑羽，可是还有一个单一鹏在内，他二人联手之下，眼见着慕容熙几人就要败下阵去，这时，阵法之内又进一人，于枢阳看向几人，道“你们去对付单一鹏，秦桑羽交给我”

    秦桑羽此刻已然没了理智，见人便欲杀，何况是于枢阳，便道“于枢阳，我正要找你，你就过来送死了”

    于枢阳一笑，便随着他大战于此处，他正欲趁此之际将阵法和机关尽数毁去，不料秦桑羽早已有所准备，似是早便知晓他们会来这一招，将他打到了山脚之下，于枢阳见着山下早已树敌如林，一个秦桑羽他尚且未能有全胜的把握，何况他现在已经受了重伤，若山下那些杀手一齐进攻，他无疑是去送死的，再见慕容熙与封枕函逃离之后，便是倾最后一点内力把崖上的巨石移向秦桑羽，在一阵石破天惊的巨响之下，悄然遁于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