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犬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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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瑞英

    泥巴墙壁有数不清的孔隙,天亮了就会有阳光射入,天阴了就会有风穿堂而过。正午,年轻的爷爷会和山爷爷一起从坡上回来,今天来我家吃饭,明天去你家吃饭。隔着老远小小的黑狗就开始摇着尾巴叫了,向爷爷跑去。山爷爷看见小狗便会离得远远的,爷爷会稍微调侃一下,然后支开小黑狗。奶奶还在灶屋做饭,一早去把缸子担满水的年幼的父亲此时不知道跑哪去玩了。爷爷放下耕具就坐到上方,山爷爷就在侧面坐下。玻璃杯里早上洗杯子的水还没干,又倒满了酒。两个人抿了一口,“斯哈”脱口而出,然后就好像忘记了半天的辛苦,开始畅聊起来。

    随着一声“吃饭了”响彻山谷。紧接着是父亲跑回来的声音。然后在下方入座。话题偶尔是最近劳作是身体的酸痛,偶尔是谁家孩子听话,偶尔是装满酒杯的那几句话。无论聊什么话题,无论是谁在说,都在拼了命的描述,要将平生阅历都吐出来一般,饶像两个国王在分享自己的治国经验。只要不跟利益挂钩,两方人是吵不起来的,互相满足彼此的倾诉欲。女人和小孩一般是上不了台面的,奶奶静静的吃饭,父亲则静静听,时不时插上一嘴。说得好爷爷就夸他懂事,说得不满意就骂他看不到遭头。透过墙缝的光交织着,如同秘密军事基地里的红外线,有汗就会直接流出来,触碰了红线就会有警报。

    饭后又会回到坡上劳作。一切又趋于平静,就好像两个人中午什么都未曾说过。小黑狗将残羹剩饭收光后趴在屋檐下眯着了,奶奶洗了碗之后也会到坡上去帮忙,随后便是小孩的世界,一群小孩沿着马路掠夺土地,征伐沿路文明壮大自己文明,充沛武德夺取女生的归属权...所到之处,野狗夹尾绕行。

    1.病人与永不治愈

    在听爷爷讲了故事后的晚上,做了这样的梦。

    医院的清晨有些凉风,医院的住院部入住率很低,有病的要么住不起,要么瞧不上,只有一些后代照顾不过来的老人成了这里的常客。清晨的医院,庭院里没有露水,植物的叶片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太阳都好似暗淡了,不知道院长生病了会不会在此就医,还是说会去大城市里追求安稳。

    桥那边的更相信各种半仙的偏方,桥这边也普遍拥有更好的医疗资源,只有我们这种大差不差的经济状况的家庭,为医院提供着鲜血,让医院还有存在的意义。

    住院部背后有个院子,透过围栏外杂乱无章的树林可以看见正要撞上山坡被迫转弯的河道。两岸都有许多钓鱼人,一些人忙碌着一抬杆又是一条,又一些人簇在一起磕着瓜子摆条。太阳开始出来了,阳光从河面上反射出来,就像河里的鱼在嘲讽这些人似的。河对面从桥那边开来了一辆面包车,停在了钓鱼最多那个人旁边,看起来还是蛮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司机一边下车拉开车尾门,一边和小伙子说说笑笑。门开一瞬间跳下来一条不大不小的花狗,摇着尾巴四处转悠,司机就将小伙子钓上来的鱼倒进了车里。我盯着那狗,猛然间回想起了住在医院这些天在抱怨中被冲淡的经历,我全神贯注盯着河对岸,我很怕它会突然变大或者说突然伸出尖牙利爪对向人类。我双手抓着栏杆,就差脱口而出“快跑!”两字,但是它迟迟不动手。

    “原来你又跑这来了哦。”带有一丝抱怨的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一回头,发现是奶奶后一下放松了情绪。

    “怎么了哦?你在害怕什么?”奶奶过来抓紧我的手,皱着眉头着急的问我。我低着头,良久,吐出“没事。”

    见问题无果,奶奶牵着我回病房,我回头看了一眼,花狗跳上面包车,司机一面向小伙子笑一面将门关上。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拎着饭盒,背影里有一股不可背叛的压迫感,让我除了支持身体站立之外使不出任何力气,她仿佛也知道这一点,并不意外的用较大却不至于弄伤我的力度拽着我走。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人们说说笑笑,河面波光粼粼。

    我刚开始吃饭,医生就来了,陪着笑脸对奶奶打招呼,活像市场里卖瓜的大爷。然后奶奶就从病房出去了,大概是去给医生说刚才发生的事了吧,大概率我又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吧。我如此想着,嘴里的食物味同嚼蜡。

    “就是啊就是。”奶奶担心的附和声格外清晰且大声。

    “所以说啊...”医生尖尖的嗓音语气马上就强硬了起来。

    有这些碎碎细语下饭,我两三口就把饭刨干净了。见他们还叽叽喳喳说不停,“吃好了!你回去嘛!”我对着墙壁大声说。奶奶马上将脑袋探进门框内望了一眼,满脸忧愁看了一眼,并没有回应我。又和医生聊了两句转身回到病房,脸上又是平日里的那一副不会被任何东西打败的表情。医生在门口看了一眼,一张粗脸在眼镜的衬托下显得异常违和,眼神中充满了怜悯,我回应了一个怒目,他摇摇脑袋转身离开了。我将收拾好的饭盒与餐具递到了奶奶手里,“吃饱了嘛,吃这么快。”“吃饱了的,早饭要吃多饱嘛。”

    平日里医生并没有来确认我伤口的好转情况,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笃定了我和家人沟通有隔阂。空荡荡的走廊随时能听见自己小动作的回音,我又走出门外去住院部后边院子。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在走廊扶着墙壁交流病情,貌似已经成了他们的日常,没有气色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大多数都瘦骨如柴。发不出什么大声响,却可以用眼神和表情使劲,好像在比惨,谁的病情更严重谁就更骄傲,然后胜出那一位便声泪俱下“我才命苦哦。”接下来所有人再为之颤动,挨个安慰。如同早自习一般,每日进行着。

    太阳逐渐烈起来,围着磕瓜子的人差不多都陆续开始离开了,一伙一伙的,摇摇晃晃的背影,提着摇摇晃晃的空桶。钓鱼厉害的小伙子也不在了,估计是去上学了吧。只有几个顶着草帽的人,长在岸边一动不动。一切都慢了下来,风吹过时,远方的树和眼前的树都会摇晃,山上时不时响起学校的铃声。

    2.病人与特效药

    没一会,身后又出现了熟悉的声音,尖锐的音调刺破了宁静,无数根小针潜入风里,刺扎着头皮和耳膜,那一瞬间我仿佛是一只咬住了鱼钩的猎物,所有只属于这一刻的宁静都窒息了。拗口的英语单词夹杂着汉语脱口而出“thisis后院ofthehospital”。缓缓回头发现,又是那个老头医生,旁边醒目的有个外国小女孩坐在轮椅上,轮椅后一个护士握着轮椅后的握把。外国小女孩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高高的鼻梁,淡金色的头发,用手遮掩着嘴巴好似在努力憋笑似的“曹医生,你不用刻意用英语和我说话的,我也不太会说英语。”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看向了我站着这个方向,老头医生看见她在注意这边就也看了过来,脸色一变想掉头离开。

    “就让我在这玩会吧。”小女孩抬头望向老头医生,不安分的脚很想脱离轮椅了。

    “可是这个家伙在,他精神有点问题...”医生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想用它们描绘一个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的故事。

    “没事,我就在这边坐坐,看看河。”女孩露出恳求的眼神,已经感觉到有风涌来。

    医生眼睛眯成缝挤出一个微笑,随即望向我将眉头皱紧,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神色紧张的他,仿佛在警告我。威慑结束带着女护士离开了住院部。

    风继续吹了起来,要将花苞吹开,再吹落。风携带着河对岸的花香,我的鼻子第一次注意到这样的气味,面向她将她长长的头发拂起。她面容很好看,灵动的棕色眼瞳打量着除了我的一切。粉紫色的外套里边是一件纯白的单衣,年轻的身体发育出了一点与男生不同的微微隆起。宽松的黑色裤子包裹着看着修长的两条腿,丝毫看不出她坐着轮椅的理由是什么。与此相比,弓着背耷拉着肩膀,整天觉得自己没病却又把病服穿得好好的的我,才更像是一个病人。

    “精神失常的绅士能帮我推一下轮椅嘛?”少女用很标准的中文提问。

    我吓了一跳,身体向后一顿。她马上笑了起来,用手捂着嘴巴,发丝随着身子颤动,让我耳根子发红。面前的场景凝固在视觉中枢,安分的轮椅和不安分的少女,确实缺了点啥的样子。

    “还要我等一会儿吗?”她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已经不敢再看向她了,埋着脑袋灰溜溜窜到轮椅后面。如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风还是一阵阵在送,迎面而来多了女生头发的味道。我推着她向院子更靠里的地方,前面更能看清楚两边的河岸和河那边的人们。将她推到栏杆前,我就站在她旁边。看着之前相似的景色,只觉风中又多了一丝凉意,到底是春天的风,凉凉的从两颊到耳根。看向钓鱼人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一般,不敢稍微产生一丝偏移,也许他们也如此看着河面,不放过一只咬饵的鱼。

    “还是外面的世界自由啊。”嘴里嚼碎了吐出来的一句话,音量十分微弱,但却就像在我耳边说的那般清晰。她的目光依然打探着远方,不知道这句话是对我开的口,还是在与自己交流。

    “可外面也如同牢笼一般,每个人都要被束缚,钓鱼人想用鱼线缠住咬饵的鱼,可是真正缠住的却是自己;地里的农民想用弯腰换得饱腹,却学会了抬不起头;医院里的老太太老大爷想要的只是关怀,前提却是要变成最惨的人...”意识到病服随着情绪越渐变热的我戛然而止。

    她眼神里带有了一丝不可思议,转而又变成了在说“理所当然”一般的表情。我则是做不出啥表情来了,静静看着这个杂乱植物充斥着的庭院,随手摘了片叶子在指尖撕扯。

    “正因如此,才要去外面的世界啊。”她的声音像是完全理解了我一般说出来。“正因为会被束缚,所以才要打破束缚啊。钓鱼人不正是因为享受着垂钓的过程,才能一整天一整天的被拴在岸边吗?有一个喜欢的结果,人们就会欣然接受,但是没有的话,人们就会去打破它,再独自去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结果。所以外面的世界,是自由的!”

    她的话是我这一辈子都未曾听过的解释,从前的人只会让我忍耐,只会让我顾全大局,只会考虑自己。不知不觉,我看见她的样子已经毫无陌生感了,好像一切都是这样理所应当。我会遇见她,然后喜欢上她,然后一起长大,结婚。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但是好像只要是和这个人,就能克服一切困难一样。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她的中文名字叫“葛瑞英”,因为她英文名叫“Green”。瑞英从记事开始就已经在中国生活了,父亲年轻的时候响应政策从米国到了中国发展。最开始也只是在沿海地区管理工厂。前几年内地政策放宽后外资也逐渐开始进入,就连这样一个小镇,时不时也能看见一些西装革履的白人。瑞英的父亲也受到企业的调配到这里来开了工厂,建在山背后的山脚下。留在小镇的年轻人基本都去了工厂里上班,两三年就能在新街那边买一套房子了。

    而瑞英是最近才从沿海过来的,来父亲身边生活,不久后也会转学到这边。结果才到就水土不服了,在家上吐下泻,父亲非常担心将她送到了这里,给了医院很多钱。其实没什么大碍,她用站起身走动来证明。但是医院和父亲都小题大作,又是轮椅又是住院的。给瑞英取这样的名字也是因为父亲希望她能像翠绿的大树一般健康、强壮。

    在她诉说她的经历时没有听到一次“妈妈”这个词的我或许猜到了原因。她说医院的医生叔叔对她很好,也经常和父亲交流她的身体状况,虽说被人关心很开心,但她也面露难色的看着院里的杂草良久未说话。

    “失去树叶的树会伤心吗?”瑞英看着我手上被撕碎的叶片。

    “不会,它只会伤心没了这片叶子的光合作用今天自己又吃不饱了。”最近才学了光合作用的我非常骄傲的回答。

    她点了点头,或许是对我这个答案表示满意,然后自己也摘了一片。树随着风摇头晃脑,我模仿着奇怪的语气说“你们两个混蛋,你们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吗?”然后我们俩相视而笑。

    沉浸在风里,未来正如风一般吹来。吹散了发烫的病服扣子,衣角随即开始欢腾雀跃。望着眼前这个女生,我看见了不一样的未来,我的人生将要迎来改变,想要改变,想要与她产生联系。想象着她来学校入学后的场景,或许黑白色调的校园,能因此变得有趣。

    我也给她说了很多,如江水决堤,什么都阻挡不了了。我给她说了学校的生活,和她说了很多人脑子有问题,希望她入学后不要在意。我也说了我经常被周围的人孤立,不被人理解,不被人相信。她听后如同没听见一样,用那种“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说话的我。我很烦这一点,随口说出“看吧,你也不相信。”她还是不回应,只顾坐在轮椅上瞪大眼睛观察我的反应。我顿时气的跳脚,她却在旁边哈哈大笑,与她最初给人的矜持的感觉很不相同,或许这是真的在笑。笑起来我就不好意思了,又红了脸不知所措。

    说到我住院的原因时,对她我便全盘托出了。从超市出来看见流浪狗那一刻,到醒来已经在医院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她并没有插嘴,很认真的在听,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只是一张嘴我就停不住了。看着她的脸,我就感觉能继续说下去,“好想要看到她下一秒的反应”“好想听她对我面对这些事抱有什么看法”“好想得到她的安慰”...总觉得我在渴求着什么。

    “我们去找到这些狗然后问清楚吧!”她冷不丁说出一句话,我的叙述按下终止。后脑勺开始发热,我望着说出这句话的她的眼睛,想说啥却失去了长篇大论的能力,最后只好脱口一句“好啊。”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气温在逐渐升高。解开病服外套扣子的我早就口干舌燥了,她的嘴唇也有些发干起壳的痕迹。某一刻我们都无言了,太阳反复炙烤着我皮肤,汗从额头溢出,又在脸颊被蒸发。又在一个瞬间,我弯腰的同时她起身,我们抱在了一起。光是做到这一步,我就已经身体动弹不得了,眼前有一个人,又或是啥都没有。她用手指试探碰了一下我的嘴唇,除了瞳孔在震颤我并没有其他反应。她回头看了进来的方向,再回头轻轻的亲吻了。太阳在头上摇晃,我犹是一团靠近太阳的云,逐渐开始被融化。我环抱着她,双手逐渐用力的抱紧她,微弱的挤压让腹部感觉到一丝柔软,她的双手也开始在我背后摸索,像是在拼命想要找寻什么。我缓缓将身子伸直,嘴巴离开了温度最高的地方,然后将她也慢慢扶持站立,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心里像在自由落体一般,我又落回了如同拥有引力的那张嘴。四片肉相遇后并没有什么动作,或许又在进行最大的动作。它们都没想“我现在在干嘛”,只是疯狂跟对方索取水份...

    回过神来,我坐在轮椅上。她站在旁边,拉着我的右手把玩着我的手指。田野已经空无一人,那几个钓鱼人依然还在岸边,水里的太阳摇摇晃晃,躲避着水面抢眼的浮漂下锋利的倒钩。中午已经没了上午那么大阵的风,时不时吹过一阵,被汗浸湿的内衬传来阵阵凉意;时不时吹来一阵,将瑞英头发吹起后,有五秒时间可以看见侧脸。

    “你是个没有偏见的人,没有用看外国人的眼光看我。”瑞英回过身看着我的眼睛。“我喜欢你对这个世界的思考,喜欢你的自我。”她说着半蹲下来,双手托着我的脸,又一次亲吻了我。然后站起来看向杂树林外的对岸。“我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即使别人看着我光鲜亮丽。我的内心一直忍受着,周围人的虚伪和冷眼。”

    她顿了顿“原本是要在那边毕业了才会到这里和爸爸生活的。我非常珍惜与原来学校里朋友的缘分,不想就这样给自己留下遗憾。爸爸到这里来过后,只有几个月回来一次,我找不到任何人诉说心事。可我不想因为家里的原因破坏我维系的关系,我愿意努力克服一切起因于自我弱小造成的困惑。最终朋友们没办法让我感到安心。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开始觉得一切都不值得。我在那边也就坚持不下去了。”说着说着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

    我也未体验过这样的滋味,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好站起身,右手从身后握着她的右肩膀将她抱住,左手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脸侧靠在我的肩膀,呼吸的热浪顺着脖子溜进了衣服里。

    “当我看到你孤独注视着河对岸的背影,我就也想看看对面到底有啥。稀疏平常的一切,为什么能让一个人如此专心的去观察?最开始我也不理解,听你说了话后我才知道你是如何注视着这个世界的。看着你一个人的身影,我便觉得自己的孤独会被这个人解救。别看我讲大道理头头是道,那只是我太想挣脱束缚太想打破现在了。”她将脑袋抬起来望着我,我低头表示理解却见她合上了眼帘。

    “我也是”三个字吐出以后,又贴在了一起。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撕心裂肺的尖嗓子突然朝我们这边吼了过来。

    我被吓得身体一激灵,瑞英离开我的肩膀,双手推着轮椅蹦蹦跳跳的往门口出去。我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和她最后回头的一句“再见。”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老祖宗!”医生满口埋怨的问瑞英“要被你爸知道了,那我可就惨了啊...”走到医生身边,医生接过了轮椅。他们的背影逐渐拐过墙角,声音也逐渐听不到。我才缓过神来,一遍一遍回想着这个早上发生的事,逐渐觉得离谱。不过衣服上还未干的汗水骗不了我,我反复的回想着她说话的样子,就如不接着想下去,就见不到她了一般。

    “你又在这哦,热不热嘛在外面。快!回病房吃饭了!”奶奶的声音又出现了,好像上午什么都没发生。我还没想清楚整件事情,脚已经习惯性的迈出去了,走到奶奶身边时,奶奶摸了摸我的手“手儿这么冰,还把扣子解开。”说着帮我把扣子都扣上了,风再吹来,衣角无动于衷。

    记事以来,每日沉浸在家庭的琐事中,争吵永远比欢乐更加深刻记忆。对于未知会有好奇也有恐惧,会仇视不让自己尝试的父母。自我着也在拼命收敛着,经常羡慕那些街边独身一人敢离家出走的小孩。或许他们这种果断能使他们拥抱新的人生,我却更多的是恐惧。恐惧被找到后免不了的竹笋炒肉,恐惧一个人更加孤寂。虽然一直抱怨着,却也,一直抱怨着。

    幼年时也有能让自己看了觉得脸红的女生。总觉得,一个群体里总有一个人特殊到能证明自己的特殊,然后好想要靠近,好想与她有联系。害怕付出会导致失去,只剩空壳的内心更加喜欢索取。总是仰望着群体里那一个有自己节奏的人,好像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都在问询他的意见,他会从自己的宝库里拿出很多大家稀罕的宝藏分给所有人。可以毫不在乎的说“她?不行不行太丑了。”随后又和对方度过几年郎才女貌的时光。

    弱小的自身会成为别人的附庸,成为别人的打手,帮别人扩大势力范围。比起成为如此丢失自我的人,我如野狗般夹尾旁观。看着周围的权力争斗。自认为卑贱,能避免陷入漩涡。

    因此,我非常喜欢《犬类起源》里描绘的,每个人都梦想成为狼王在努力后成为了狼王的故事。即使知道它只是作者突发奇想写的童话故事,我还是希望我家的老狗也能有什么能力保护着我...一想到这泪水不自觉就流了下来。午后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醒来后觉得又做了场大梦,梦里有一个特殊到和她站一起就能证明自己特殊的人,突然在我平平无奇的世界出现。我与她亲吻,随后她又不见了。恢复平静。我依然还是我,依然在那个熙熙攘攘,如背景板一般的无声世界。

    阳光斜射进病房,黄黄的,照不亮房间里任何东西。影子被拉到了墙角,有几片快被烧尽的云与我隔窗相望。脑袋里貌似也被烧尽了,没有任何情绪的望着周围。我本该习惯了吧?怎么做个梦又变成了这样?这是早上,还是晚上?...只剩下问题在脑袋里如弹幕般播放。回忆着整个梦的情节,毫无情绪。随着天黑,又陷入沉睡。

    3.病人与约定逃离

    母亲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趴在我的病床边睡着了。我坐起了身子,静静的的望着周围,面无表情。天已亮了,应该是早上八点过,奶奶快要送饭来了。脑袋一片空白,嘴里很干,大脑一片空白。刚刚做了个什么梦?记不清了。我如同刚出世的婴儿一般,只顾得四处张望这个似曾相识的世界。任由时间流逝。

    压在母亲脑袋下的左手食指突然动了一下,随后母亲的身体抖了个激灵。缓缓的抬起头,看见坐着的我,瞬间站起了身将我抱住。我只听见了鼻腔堵塞的声音,没听见眼泪滴下的声音。

    母亲说我昨晚一直在昏迷“奶奶来了你一直在睡,等到饭都要冷了实在等不下去了,叫你结果怎么都叫不醒,就叫了医生也给我和你爸爸打了电话。”我这才感觉到肚子里空空的,随即一阵饥饿感涌入大脑。

    “医生说你是精神二次创伤,昏迷不知道多久能醒来。”说到这,母亲凝噎了几秒。“你怎么这么命苦啊,都怪我们没有注意到你的心理健康。”随着自责涌现,母亲的话卡在胸腔再也出不来了。

    我抚摸着母亲布满茧子的双手“放心吧妈妈,我没病,那个医生就是在骗你们。”我没有任何情绪,我不知道我该为这一幕悲伤还是该为医生骗父母生气“他们都是这样吃人血馒头的,不用相信他们。”说完我便跳下了床,在狭窄的过道里蹦蹦跳跳“看吧,我早就好了的,那个医生一直都在骗你们。我知道比起我你们更相信专业的人,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反抗过。”究是饥饿感充斥着身体,很快我跳不动了,扶着床边站立“但是我也一直希望你们能理解我...”

    “醒了?”带有穿透力的声音回荡在走廊,奶奶提着饭从走廊走进房间。

    “那肯定啊,睡个觉怎么醒不来了?”我故意耍滑稽式的说出。

    “快点吃饭,莫又放冷了。”将饭盒交到我手里后,奶奶就搀着旁边眼睛红红的母亲从房间出去了。

    这次的饭菜很香,虽然和上一次的一模一样,也许是因为饥饿吧。“很明显,妈妈守在这里一夜最后睡着了,然后着凉了。”我边吃边在想,很快将饭菜刨干净了。

    饭后,奶奶带着母亲回去了,走前我又跟她提起没有病想要回家。她说“还是先观察两天吧。”母亲眼神里充满了恳求,那种希望我懂事一点,“一切都是为我好”的眼神。我说不出一个字了。也料想得到她回去的样子,喝一点感冒药然后就躺着休息。自己的身体就可以如此,却要将我安置在这牢笼里。

    我坐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了,打望这里早已熟悉的一切。病房在一楼,看得见中庭的植物。没有人为打理过的痕迹,在院子里野蛮生长,灰尘盖满了绿色的叶,杂草堆里已经找不到原本种植的作物。天上洒下来的阳光与它无关一般,寂静填满了中庭。

    突然从这副画面外走进了一个眼熟的黄头发女生,在走进来的瞬间也在往窗户里边看着。然后她往前的脚步停住了,与在床上坐着的我隔窗相望。接着她一把拉开了已经生锈的窗户“原来你在这间病房,青!”满脸兴奋从窗户翻了进来。然后冲过来,在要到我床位时又跳起来,双手张开。我有些不知所搓,也将双手张开试图接住她。她将我压倒,紧紧的抱着我。“原来不是做梦,瑞英。”我一边说也将她抱紧。然后她撑起身子看着我,看了好久。要把我咬着吃了一般,与我交缠在一起。

    “我们逃出去吧!”她突破了我的怀抱,用一种在远处等我的表情盯着我。

    “我怕家人担心...”我躺在她身边,手腕还弯曲在刚才抱她的位置。

    “家人不应该这样束缚你。”她一只手撑起身子立起来,被压出褶皱的粉紫色外套再次形变扭曲。

    “我...”我招呼她躺下,将家里的事给她说了一遍。父母,爷爷奶奶,还有那条老狗。从病房到走廊,躺着能看到的地方,都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我说话的声音,她的呼吸声和老旧木门时不时开合发出的“吱呀”声。我也说了早上的事情,她举着我的手臂,仔细的看着手腕上记载患者信息的手环。我才发现,我还未对她说过我的名字...

    “但是,呆在这里就会变好了嘛?”她细小的声线夹杂鼻音,衣服的褶皱与床被的褶皱连成一片,头发密密的铺撒在褶皱的沟壑中。

    我良久未回应,这个问题本是不用思考也能回答的,貌似我却不能爽快的做出本因正确的选择。

    “爸爸本是一个穷小子,母亲却是一个富人家的千金,不巧他们在一起了。”瑞英在不大的病床上翻了个身,坐起身子把头发撩至耳后。

    “妈妈家里拥有一定的名气,外公希望妈妈能嫁给一个地位相同的人。她偏偏与当时在外公工厂里的工人,也就是爸爸在一起了。爸爸啥都没有,是被抛弃的人,我没有听他讲起任何爷爷奶奶的事情。他是被外公收养在庄园里的,白天工厂里工作,夜晚便去照顾马匹,睡在仆人的大通铺里。”瑞英想象着,眼神想要穿越太平洋到达米国。

    “后来在去庄园玩耍时,还是小孩的爸爸妈妈结识了,同龄人是有一些默契的,两人很快就聊开了。妈妈会经常来庄园教爸爸认字,爸爸也会在妈妈没到来的时候在丛林里、山坡上找寻到一些钱买不到的礼物。后来外公知道了,将爸爸赶了出来。为了吃饭他不得不去找别的工厂去挣钱,辗转找到了一个很多华工的工厂。那里的工人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工作起来也非常卖力,后来才得知是因为这里一个华裔工厂管理人员的缘故。爸爸就在这里工作长大,锻炼出了非常强的管理能力,获得了工厂的很多权力,也学会了说中国话。一次机会的到来,外公的企业与爸爸所在的工厂进行了合作,刚好是爸爸来代表工厂交涉项目。看着变得一表人才的父亲,外公私底下的算盘打得叮当响。”瑞英粉紫色的外套拉链滑到最底。语气开始有了一些,恨?可能只是责怪吧。

    “外公又给了爸爸与妈妈相遇的机会,也因此谈成了这个项目。后来就开始热恋了,外公要爸爸入赘,从来都孑然一身的父亲果断答应了,从工厂脱身,到了外公的企业工厂里,担任相同的职务。随后就是筹备结婚了,但是在结婚前夜被外公诬告说,是来窃取技术的。外公吞掉了父亲积攒的资产,又将他踢出了家门。”从瑞英的眼睛里可以看出那时是一个雨夜。

    “但是妈妈也再也不能默不作声了,逃出了家里,与他一同逃去了以前华裔工头的所在地旧金山。那时他已经是一位厂长了,因为与他的交情,爸爸得到了与以前相同的工作,并且与妈妈结了婚,兢兢业业工作认认真真生活。虽然也被外公找过几次麻烦,但是由于外公不敢招惹爸爸所在的这家企业,所以每次都只能半途作罢。”瑞英的语气开始有些放缓了,平静的声线如同一条细流,途径了沙砾、岩石,向我流来。

    “后来他们生下了我,直到我会走路会说‘妈妈爸爸’为止都很幸福。可是后来母亲因为疾病,突然就走了。就非常快,快到我还没记住她。就如同以前外公将爸爸赶走一样,这一次爸爸又被赶走了,从妈妈身边。到下葬时,外公他们也没有来看过一眼。从小没有什么生存意义的父亲,或许就是靠着对妈妈的思念苟活的。但是碍于我的哭叫,打乱了他去寻找妈妈的思路。”瑞英的眼睛包着溏心,自己用筷子挑破后就缓缓往外淌了。我将她搂在怀里,胸膛的布料被浸得软软的,嘀嗒作响。

    缓了好大一会儿,胸口的洪灾停止蔓延了,我开始组织泄洪。“我们逃出去吧!”我几乎是想都没想。瑞英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不惧怕任何艰难的人,可此时抬头的她,被眼泪填充变得更大的眼睛闪着光。我双手捧着她的脸,贴紧了额头。

    换上了提前准备好出院穿的衣服,将手环一把扯掉扔到了垃圾桶里。瑞英慌忙将其捡了起来,对我摇了摇头将它放进了衣服包里。我写了一封信,放在了桌面用折好的病服压着,希望家人们不要担心,我自己都有分寸。对于说出的逃出去,我其实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衣服穿好过后该从哪做起。瑞英带着我又走到后院,跟随着她的指示我从栏杆往下望。一个三四米的峭壁,下面零散的有一些陈年垃圾更多的是杂草,周围便是杂树林。再往外十几米便是河岸。

    我先翻出了围墙,寻找着好抓手的岩壁往下试探,有些地方非常粗糙,有些地方长着青苔。在找到能下脚的点前,必须试探好一会。长时间的抓握让我手掌开始发酸。河边的风很凉快,我害怕被吹下去而紧张出汗。就算我没抬头,也能感受到了瑞英注视的目光。换做平时也许早就打退堂鼓的自己,意识到自己没有退路了。

    “瑞英!瑞英!”一个尖尖的嗓音远远的开始呼喊。

    “糟了,曹医生来找我了!”瑞英尽量压低声音,用只够得到我的耳朵的声音说。我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瑞英也翻到了栏杆外侧,沿着我刚下来的路线往下试探。

    “瑞英!跑哪去了?”医生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些焦急,也有些不耐烦。

    “快!他要过来了!”脑袋还在峭壁之上看见医生的脚进入视线的瑞英突然焦急起来。她一下将身子降下来,脚落到了我头上。我根本不敢发出丝毫动静。空气里声音都凝固了,只听得见医生的呼吼和脚步逐渐靠近的声音。手心开始出汗,最开始只是粗糙而感到手疼也逐渐开始有些抓不住。

    “也不在这吗?跑哪儿去了?”医生在栏杆边巡视了后院一遍,啪嗒啪嗒渐行渐远。

    在他脚步消失的一瞬,我再也坚持不住了,随着手的无力我向后倒去。视线看得见的地方,只有瑞英因为我的倒塌也跟着失衡。随后我便出现在了杂草上,身上压着瑞英,没有明显痛感。我们两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几个钓鱼人回头望了望,碍于树林里的阴暗,便又回头注视着河面。

    医生离开过后就觉得瑞英肯定是去找之前在后院幽会的赵青去了,随后便去了赵青的病房。结果发现桌上折叠整齐的病服和病服上的一封信,他拆开了信。看了几秒后怒火中烧将信撕碎,上面写着“曹医生,我们已经将孩子带回家了。经过我们反复确认,孩子身体已无大碍。感谢曹医生对于赵青的治疗,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医生夺门而出,呼喊瑞英的声音逐渐变得急躁,路线开始变得混乱...我幻想着这个画面,逐渐镇定下来。

    而我病服下还压着一封信:爸爸妈妈,曹医生要带我去县城接受治疗,说是最前沿的米国技术。看在我家条件并不富裕的情况下,特别给我挤出来的一个名额,叫我别让其他人知道了,所以只能写这封信告诉你们了。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康复了就会回来的。千万别去打扰曹医生,他被查到要出大问题的!

    坐起身将惊魂未定的瑞英扶正,她依然眼神空洞无神。一口亲了上去,瞬间她回过了神来,然后抱着我,满脸都是笑容。风沙沙的滑动树叶,我的脑子里全是瑞英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