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卓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扭头看向老苏，老苏看着还算镇静，眼睛也明显瞪大了许多。

    占了整层楼的宽敞开放办公空间里空荡荡，没一个工位上有人，只有挂着总经理牌子的办公室门缝里，若隐若现有光透出。这间办公室也宽敞得能打羽毛球，连卓卿没坐在办公桌后，而是半躺在豪华的待客沙发上，老苏立在一旁，两人面前是皇甫鸿鹄，但又不完全是他。

    准确地说，皇甫鸿鹄只有脸最接近他原来的模样，护目镜仍搁在额头，耳朵却不在护目镜的束带下方，而是在束带上方两侧耸立着，那已不是人的耳朵，是有手掌长如梭标形状的兽耳。从下颌开始浓密的鬃毛覆满又长又粗的脖子，脖子下也不是人类的躯干，而是巨大的马的身体，有普通的马两倍大。深红的鬃毛从脖颈处沿着脊背延伸，跟尾巴连成一线，在尾巴在地上盘着，不知多长。除了鬃毛和尾巴，马身的毛色是雪白，期间隐约可见金色和红色交织的斑纹，宛若云霞。

    除了皇甫鸿鹄的脸，这八成像马的生物还有一个与马不匹配的地方——头顶一根足有半米长的角，黑色，通体盘绕着血红色的纹理，隐隐闪烁红光。

    人脸独角巨马抬起摆在地上的前腿，末端突然伸出五指，原来那不是马蹄，而是握拳的手。双手略一撑地，四条屈在腹侧的马腿撑起身体，巨马缓缓立起，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遮住了办公室一半灯光。眼看长角已戳到顶棚，长着皇甫鸿鹄脸的长脖子不得不向前低下，长角的影子似一把剑移到老苏和连卓卿之间。

    四条马腿伸直后交替着刨地，马腿末端也不是马蹄子，而是猫科动物一样的爪子，有钩爪，刨地的动作像是在磨爪子，又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发力奔跑捕猎。一条后腿蹬了一下地，发出的不是马蹄子的敲击声，而是如猫跳落地毯一般柔和，脚掌触地瞬间，腿上迸出金色的霞光。

    连卓卿瞄向老苏，老苏心领神会说道：“驳，妖里的宝马良驹，我小时候见过。”

    “不愧是苏总，见多识广。”妖化的皇甫鸿鹄仍跟职员适时地恭维一句，他现在就是马的样子，溜须拍马倒也合理。

    “你应该也没见过，御妖使这样直接变为妖形吧？”连卓卿皱眉道，相比这是什么妖，他更震惊的是皇甫鸿鹄居然能肉身御妖，他的家族做不到，显然幺家也没有这本事。

    用肉身制造妖形对他们是很容易的，特别是鲜活的人，强大的妖魂可以轻而易举侵入人体，吞噬魂魄后占据肉身，然后聚集妖力把肉身塑造成妖魂本该有的妖形。

    在停车场袭击幺煜泷的九头鬼车，肉身妖形是连卓卿用一只鸡所变。连家最擅长的是以草木化妖。

    幺煜泷以火化妖形的能力，连卓卿之前虽未亲见，却是听说过的。

    皇甫鸿鹄这人与妖合为一体的能力，连卓卿是闻所未闻。

    皇甫鸿鹄做了个抱拳拱手的动作，说道：“两位，失陪一下，我去还原人形。”

    “干嘛特意回避？就在这变回来好了。”

    “这……多少有点不雅吧。”皇甫鸿鹄嬉皮笑脸道。

    巨马的身下是一张撕裂的破布，能分辨出有商标的裤腰和裆部。皇甫鸿鹄原来穿的运动套装丢在一旁的墙根下。

    皇甫鸿鹄穿着内裤进行的妖化，他现在变回来的话就是光屁股。

    “有什么关系？迟早我也要带你去桑拿什么的。”连卓卿的轻松里带着些许轻蔑。

    老苏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皇甫鸿鹄的眼睛。

    “好咧，那就失礼了，我与二位坦诚相见！”

    皇甫鸿鹄尽力用微笑掩盖尴尬，把头又低下一点，双手牢牢抓住头顶的长角，咬紧牙关，嘴里发出嘶嘶的马鸣，五官向眉心聚拢，一发力把角拔了起来。

    角离开头顶的一刹那，除了皇甫鸿鹄的脸，巨马全身的皮肉像被吸尘器吸住，飞快向脊背聚拢，露出血淋淋的皇甫鸿鹄的本体。再细看，包裹身体的红色并不全是血，夹杂着一片毛细血管状的红色光丝。光丝也像被吸力拖拽一般，向着头顶收缩，吸进皇甫鸿鹄手中的长角里。

    全身赤裸、仅剩护目镜和手腕黄绳的皇甫鸿鹄，不敢抬头看向连卓卿和老苏，一手拿着长角，另一手遮住下体，仍感觉不好意思，身体略微侧过去一些，可以看到脊背上有异样的突起。

    “转过去，让我看看后背。”连卓卿发现了。

    皇甫鸿鹄稍一犹豫，把后背转向连卓卿。

    他背上不是一处突起，而是一道道足有麻绳粗的肉筋，像是暴凸的青筋放大了数十倍，组成一个似文字的图案。

    连卓卿像被电了一样猛然站起身来。

    皇甫鸿鹄被连卓卿的反应吓了一跳，本能地用拿长角的手去遮挡臀部。全裸状态下被另一个男人盯着后背的感觉可太没安全感了。

    “是梵文的‘唵’，不是纹身，天生的。”皇甫鸿鹄边解释边蹲下摸一旁的衣服

    “唵嘛呢叭咪吽。”连卓卿的目光仍跟随着皇甫鸿鹄后背。

    “对，对，六字箴言。”皇甫鸿鹄手忙脚乱地套上运动套装的裤子，也不管自己没有穿内裤。

    “衣服先别穿。”连卓卿边说边走向皇甫鸿鹄，同时把手伸向自己衬衣的扣子。

    皇甫鸿鹄见状更慌了，赶忙把裤子一提，上衣攥在手里，转过来面对着连卓卿。

    连卓卿走到皇甫鸿鹄跟前，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皇甫鸿鹄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脸朝着连卓卿，眼神移向老苏，想从老苏那寻求帮助，老苏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没给任何反应。

    “连总，也不用这么坦诚……”

    连卓卿解开衬衫一半扣子，双手拉开衬衫，袒露上身。

    连卓卿身上遍布五颜六色的纹身，咋一看像甲骨文，再看有眼、牙和爪，还有带翅膀的，是各种模样的妖兽的简化图案。胸口处有个最大的黄色图案。

    皇甫鸿鹄放下心来，连卓卿并不是对他的裸体有什么想法。

    看清连卓卿胸口的图案后，皇甫鸿鹄立刻换了严肃的表情，“也是梵文，叭咪”。

    连卓卿点点头，“我这个不是天生的。”

    “是纹身？”

    “也不是纹身。”连卓卿把衬衫归位理好，从下往上系上扣子。

    皇甫鸿鹄见状把揉成一团的上衣展开，犹豫了一下，看连卓卿点点头，他才把衣服套上。

    连卓卿穿好衬衣回沙发上坐下，伸手指指一旁的沙发，示意皇甫鸿鹄坐下。

    “说说吧，你对六字箴言在我们身上这事，知道多少。”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是‘唵’，我父亲、爷爷，身上也都有这个，但是长的位置不一样。不过……我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别家人身上也有六字箴言的图案。”

    “你化身妖形时，妖的肉身是由那个‘唵’变出来的？”

    “对，这是我们家族的能力，我们虽有黄绳，却不会将妖魂封进魂珠。”皇甫鸿鹄举起驳的长角，边晃边说道：“我们会留下妖物身体的一部分，让妖魂栖息其中。之后在唤出妖物时，身上的……身上的‘唵’便会长成妖形的肉身。然后就……”

    皇甫鸿鹄放下长角，歪着头思索更准确的说法。

    “人妖合一。”

    “连总说得对！”皇甫鸿鹄连连点头，“不怕您笑话，我还私下找了个医生朋友，切下一小块拿去化验。”

    “哦？有什么发现？”

    “第一次刚切下来的时候，我好奇去碰了一下，结果马上吸在手指上，一眨眼就钻进皮肤下，沿着胳膊嗖一下就跑回我背上了。”

    皇甫鸿鹄说着，手不自觉地从肋部探向后背，去摸背上的肉筋。

    “第二次切下来，医生立刻拿走了，我背上切口也没流血，热乎乎的，就一会功夫，医生回来看到我的背，说已经长回原样了。”

    “这很合理。”

    “切下来那块……”皇甫鸿鹄从包里掏出手机，“我有实验室监控视频，您要看吗？”

    连卓卿点点头，举手向老苏示意，老苏拿起遥控打开屋顶安装的激光投影，正对办公桌的整面白墙就是投影的荧幕，办公室立刻成为一个小型影厅。

    皇甫鸿鹄把手机跟投影设置同屏，自嘲道：“进公司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在连总您的办公室做演示。”

    皇甫鸿鹄播放视频，视角是实验室墙上的监控摄像头，摄像头对着放置样本的桌子，摆着一个托盘，上面应该就是从皇甫鸿鹄背上切下的肉块，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实验室，看了一眼托盘上的肉块，就去一旁拿器材。

    几乎就在医生转过身去的同时，肉块突然向上伸长，长成一人高的长条，并像蛇一样扭动摇摆起来。

    医生觉察了动静，回头一看，被吓得撞到器材柜上。

    长条摆动几下，又突然向四周生出许多枝丫状的细条，像一株没叶子的荆棘，还在继续生长，变粗，张牙舞爪般摇摆。

    医生不知所措，只有后背紧贴着器材柜瑟瑟发抖，随手从身旁摸到一把工具，举在身前防御。

    肉块长成的荆棘丛停止了摆动，开始变换颜色，医生见暂时没有威胁到自己的样子，脚下缓缓往门的方向移动，仍把手里的工具举在脸前，仿佛寄希望于这小小的工具能遮挡住自己。

    皇甫鸿鹄按停了视频，对连卓卿说：“连总，接下来的画面……可能会有点……”

    “咱们刚刚已经坦诚相见了吧？还有什么顾忌的？”

    “就是……可能会引起生理不适……”皇甫鸿鹄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跟妖物打交道的，这你大可不必担心。”

    “OK。”

    皇甫鸿鹄按下播放，荆棘丛摇摆的速率和幅度都变大了，并且向四周猛然伸展，变大了一倍，而后又迅速收紧，枝丫绞结在一起，快速变换着形状，变成遍布眼珠的兽首，张口咆哮，连看投影的三人都感觉到声浪排山倒海而来，又变成长无数粗壮爪趾的鸟爪，爪上的指甲宛如利刃，又变出数对蝙蝠翅膀，组合在一块犹如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鸡毛掸子，蝙蝠翅膀支愣着，伸展着，翅膀上又长出了各种各样眼珠、爪子、耳朵、尾巴、蹄子、鸟喙、布满獠牙的兽口，这些明显不属于正常禽兽的器官拧巴地聚集在一起，扭结成蛇形，朝着医生探过去。

    医生吓尿了，字面意义上的。

    皇甫鸿鹄偷瞄了一眼连卓卿，连卓卿皱了一下眉，但眼神并未离开投影。

    “这些是我……不，我背上的肉变过的妖形的……一些……算是一些零件吧。”皇甫鸿鹄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肉块保留了妖形的记忆，有趣。”

    “对对对，连总说得对。”皇甫鸿鹄赶紧附和。

    视频中医生跟各种妖物器官集结成的大蛇状怪物对峙着，怪物上面数不清的眼珠都在凝视着医生，还有同样数不清的大小不一的兽口，有的在龇牙，发出嘶嘶的低吠，有的在流口水，有一个吐出几尺长的舌头，甩了起来，像皮鞭一样挥向医生。

    退无可退的医生一边闭上眼睛绝望地哭喊，一边挥动小小的工具，试图迎接那根舌头。

    工具没有碰到舌头。怪物仿佛被关电源，停止了移动，又像被P图软件一键去色，一刹那便化为灰白，如一座诡异的石雕，静止了。

    医生睁开眼睛，灰白的舌尖离他的脸不过一尺远。

    医生一声惊呼，怪物石雕如一座轰然坍塌的冰川，那些眼、口、耳、爪等零部件分解、坠落，在空中便化为一团灰烬，四散飘落。

    医生眼睛扫了一下四周，确定面前只剩地上一摊薄薄的灰，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身体慢慢瘫软，倒地，应该是昏过去了。

    “我想，应该是离开身体的肉块耗尽了妖力。”皇甫鸿鹄按停视频说道。

    “这医生是你朋友？他吓成这样，会帮你保守秘密？”老苏问道。

    “算是朋友吧，我……我用食梦貘消掉了他的大部分记忆。”

    “食梦貘？呵呵，那他现在还能做医生吗？”老苏冷笑着说。

    “有点难……我变的食梦貘并不能精确地分辨记忆，只能多……多消掉一些。”皇甫鸿鹄低下头，似乎老苏的问题戳中了他痛处，不得不避开老苏拷问的眼神。

    “你可真是个怪物。”连卓卿的话不是解围，而是火上浇油了。

    “怪物，是吗？”皇甫鸿鹄没有反驳，但脸色多少有点不自在了。

    “我就是想要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