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志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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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二爷只身渡江请将 喻归弃计戍岭卒歌

    上回说到,有一雄冠黑衣之人,于仪国战败之际至岭阳城,入喻家族宅,此人面若圭璧,浓眉似墨,眼若桃花,正是喻奉。

    南岭喻家诗书传家,一郡望族,如今年轻一代以喻归最为优异,也正因此,喻奉亦为颇多族老不喜,不过倒不至于闭门不见。族宅家宰名喻秉,自上任家主起便任家宰之位,与喻家人为善,对外处事却毫不手软,喻家之中可谓德高望重。

    归族宅前,喻奉已然来书报上,因其早已出宅建府,喻家开小门而迎,入门之时,即便以喻奉平日之放浪,亦是恭恭敬敬。家宰喻秉笑皱山川,已候门内,见喻奉入门便谨作一礼,喻奉忙回礼,上前搀住这位花甲慈辈,喻秉倒也承得起喻奉一扶,笑与之寒暄道:“二爷好些年未归,可定要去吟枫园看看,就属当年二爷种那颗枫树,今年最红。”

    听老家宰以二爷相唤,喻奉冷汗直流,方才却未敢打断喻秉说话,只好待其说完忙道:“秉翁可千万莫以‘二爷’唤奉矣,都是些荒唐笑谈。”

    不过喻秉笑一声道:“无妨无妨,老朽就爱唤‘二爷’,放心,家主大人不会因此怪罪于二爷。”

    在喻家族宅中,喻秉虽从未失其旁奴之礼,却深受喻家人尊敬,喻奉见其愿以“二爷”相唤,倒也不好再说,便陪着喻秉寒暄间,往中堂去。

    经几转,绕数园,二人终至喻家中堂,上挂匾书“慎澹堂”,喻奉候于堂外,喻秉自往内通传,未久便唤喻奉入堂。喻奉扶冠整衣,迈步而入,堂中上首,有四位中年素袍之人已然安坐,此亦喻家家规,非素袍者不得入慎澹堂也。上首四人乃现下喻家主事之人,中间左位乃喻奉之父,喻悯喻申德,其余三人乃喻奉二叔喻定喻仲则,三叔喻洲喻文才,四叔喻砚喻幼兴。

    堂中奉有族谱,背墙有书先辈之名,喻奉执晚辈礼与四位一一见礼,便候上首之人垂问。

    其三叔喻洲先打趣道:“难得二爷回宅,不知何事?”

    首位之上,喻悯面色一黑,蹙眉寒声曰:“哪里来的混号,勿复再如此唤。汝与归儿登儿已然开府,平日如何行事不必报回族中,如今归宅,可有何难处?”

    自幼喻悯对其三子便未多加管束,任由三人习其所好,只在出仕之时指定去处,然偏偏令三人敬重,或是因其平日不时指点一二,总能切中要害,影响三人选择。

    而三兄弟中,喻奉最为敬畏其父,只因其平日最为放浪,喻悯却从未因此而不假辞色,与对喻归喻登从无二致,反而令喻奉在其父之前极为重礼。遂喻悯发问,喻奉恭敬回话曰:“回父亲,兄长因功致祸,如今失其兵权,王上将兄长留于龙台,兄长有消沉之意。”

    此事在先前来书已有说明,喻悯便问可有定计,喻奉将陈晔之计告四位长辈,喻悯又问曰:“于喻家何利?”

    子弟若是出宅开府,平日便与族宅无关,如遇事仍可回宅求助,族宅却并非每次皆会出手,或有利可图,或有势可期,方会援手。遂喻奉此时极为紧张,以袖拂汗,谨慎答曰:“若得镇南君爵位,可利喻家深植南岭也。”

    到此,便已道清来意,喻奉被唤出慎澹堂,等候四人决议。喻奉不知其言可能打动族中,心下忐忑,于堂外踱步。

    直至午时,喻奉方才又被唤入慎澹堂,乃告族中已决议可依陈晔之计行事,喻奉大喜,其四叔喻砚笑谓其曰:“奉儿如今亦以家族为重,可谓幸甚”,喻奉礼敬谦恭。

    其二叔喻定肃然告其曰:“奉儿今后多上心正途,莫教归儿再独承重任”,喻奉谨礼应下。

    其父喻悯整肃曰:“此事欲成,尚应以退为进,然归儿虽政通军和,却心求通达,奉儿只可劝其退,不可言其进,自可成势也”,喻奉仔细记下,思量片刻,方作礼谨慎应下。

    叮嘱已毕,其三叔喻洲笑道:“二爷此去谨慎行事,不过也不必露怯,喻家自在身后”,喻悯面色一寒,瞪视而来,喻洲只是长笑。

    终归是得族中支持,喻奉抹汗大礼退下,心中也不禁轻松几分。

    不日,喻奉携书童一名,只身渡江,赶赴虎奔平原,入高珙城,欲见吴阔,不得通传,又访昔日琼湖之友黄步,如今乃高珙功曹,托其递书吴阔。

    书中言明其乃喻归之弟,来此欲与吴阔商议要事。吴阔以为奇,问黄步喻奉何人,黄步将琼湖之事尽告吴阔,阔笑曰:“原是昔日纨绔,今日说客”,遂与军师田预一同见之。

    三人会于城府偏堂,吴阔见喻奉雄冠黑衣,有几分气度,遂问其曰:“今两军交战,汝非为使,本不应见,思及汝乃喻将军之弟,方才引此一叙,不知汝所为何来?”

    奉曰:“吾听闻古之阵战,屈敌而不辱,败将而不质,为天下名将,今长空先生俘质我军赵奉赵将军,何不释其归国,以成先生美名?”

    阔曰:“汝不必试探,赵奉于我,不过奇货在手,待价而沽,其性命于我无用,不过,单凭汝恐无其价。”

    喻奉见吴阔爽快,也不绕弯,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曰:“不瞒长空先生,单凭晚生一人,断然不敢轻易叨扰先生,晚生此来乃授族中长辈所托,特与先生相议。”

    吴阔不接其言,反问曰:“我军屯兵高珙,早晚与贵国还有一战,喻家此时来我军中,不惧仪王疑乎?”

    二人间似乎自成默契,各有所问,却又不答,喻奉只道:“先生费力筹谋三国锁江,乃仪与代势大,却分隔南北,若不合纵,早晚各自为仪代击破。今发兵北线,取玉河东西江连一线为真,稳固联盟亦为真也。喻家不能干涉两军交战,但此战无论胜负如何,喻家可与先生约定十年休战之约。想必先生留下赵将军,亦是为此,三国也好藉此稳固,不过赵将军乃定北侯部将,先生若将赵将军易与仪国,恐怕未必能如先生之愿。”

    吴阔听罢连连点头道:“喻将军有如此兄弟肝胆相照,令人生羡,好,喻家有此诚意,赵将军亦是当世英雄,吾怎忍其声名有损?此事便依二爷所言。”

    两方约成,喻奉并未久留,恐为他人察觉,以生事端。

    未久,赵奉于押往高珙城途中,察觉锁江盟只有数人押解,遂借午间暂歇,撞翻押解之人逃走,又于半途藏下,躲过追兵。因此地现乃锁江盟所辖,赵奉身戴枷锁,难以脱身,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逢喻奉访友,途径此处,才将其救下,带回仪国。赵奉本乃老定北侯林定之徒,如今脱身归来,仪廷暂将其遣归北境。

    一路回返,已近金秋,龙台小县正是初凉不寒,喻归秋游数日,无诏抵,遂居官驿,无谏上廷。

    后于官驿中见其弟喻奉,奉问曰:“胜败乃兵家常事,吴阔亦乃仲国名将,兄长何故因此气馁?”

    归答曰:“非为战败,乃王上之诏也。”

    奉曰:“昔日愚弟贪安,兄长亦有劝勉,族中长辈常言兄长乃政通军和,愚弟却是九窍通八窍,一窍不通。兄长当知王上顾忌才是。”

    归曰:“仲徴回过族中?为兄只是有些意兴阑珊,我王虽有雄才,却无容人之量,太叔先生若去,王上将如猛虎下山,龙滚天云,仪亦将不似此时之仪也。”

    原来天下皆以为喻归为其仕途沉沦,却不知其所虑乃仪之明日,喻奉一时肃然起敬,又不知如何劝解,只好问道:“兄长欲如何?”

    喻归反问道:“族中欲我如何?”

    喻奉遂告,族中望其急流勇退,辞去大将军一职,喻归应之,即书信往温城,言其两度战败,致使丢城失地,愧对大将军一职,欲王上惩处,去职还乡。

    书抵温城,正值南面薛覃新败,仪王遂召喻归还都。

    因两败仪国损兵十数万,廷中已有议和之声,今喻归还都,多有打探之人,喻归只言此来并非请战,众人纷纷放心而回。

    后于廷议之上,仪王并未先问喻归,而问诸公曰:“今薛侯新败,如何退敌?”

    殿中有一人,名司马南字修达,乃司马直之兄,仪郎中令,执笏谏曰:“王上,臣闻,夫战者,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今敌举兵北犯,欲划江而治也,彼时敌初犯我土,不可不拒,今烟谷关已失,虎奔平原已陷,敌之所欲,唯垂玉关而已。今势在敌,我利尽失,当遣使议和,非妄动刀兵而徒耗国力之时也。”

    此人昨日亦曾访喻归,此时上谏,诸多议和派附议,仪王遂问可有他见,无人应,仪王不喜,问喻归之见。

    此时喻归之书未为他人所知,尚为仪大将军,廷中主张议和者,观望者,主战者皆待其言,喻归答曰:“归今日并非来此议战,乃为请罪也。王上,罪臣军前失利,以致大仪接连丢失雄关坚城,伏请王上降罪”,说罢跪地。

    王座之上,仪王精神烁烁,面上无波无澜,不知其意,少顷,仪王唤起喻归曰:“此事再议,云台先说此时当战当和。”

    喻归不起,仍跪地曰:“前罪未罚,归仍为戴罪之身,岂敢妄论国事?”

    仪王子仲苏曰:“胜败乃兵家常事,云台虽有所失,其败却绝非云台一人之过。”

    归曰:“归为一军主帅,当察道、天、地、将、法,今归索情有误,计出有失,致此大败,有何颜面再领大将军?请王上革职收印,以为三军交代。”

    御史大夫王白王公卓上谏,今遭大败,不可不罚,可暂去其职,容其戴罪立功,仪王遂允,诏令革除喻归大将军之职,收回金印。喻归早已备好,呈上王前,仪王再问喻归之见,归曰:“今喻归乃一介白身,以大仪子民之身而言,我大仪与代南北而王,今敌来犯,若献关议和,何以显我霸主之位,何以再行霸道?”

    仪王喜,却未言,主和派以口相伐,郎中令司马南质问曰:“将军乃大仪名将,岂不知夫将者,国之辅也,凡用兵者,全国为上,今将军已两败于敌,不思议和全国,仍怒而兴师,岂非穷兵黩武乎?”

    喻归直斥其曰:“国之为国者,民之所聚也,所聚民者,国之望也。今仪之国土,胜于锁江盟三国之和,却罢战求全,虽保国之近利,而失国之望,岂非破国之举乎?”

    主和派仍欲再论,仪王子仲苏挥手罢仪,今日散廷。

    散廷之时,司马南与喻归同行,苦笑问曰:“云台何故诓我?”

    归曰:“此话怎讲?”

    南曰:“昨日相问,云台告吾此来并非请战,如何又劝王上出师?”

    归曰:“在下并未请战,只是王上问及是否应战,陈个人之见而已。”

    司马南遂摇头叹气,作礼辞去。廷上已去喻归之职,或是为示安抚,仪王命喻归留宫与宴,喻归从之。

    宴中,仪王子仲苏曰:“满廷之上,唯云台见识长远,寡人欲起复云台,再掌雄兵退敌,云台可能为国再效此力?”

    喻归答:“草民廷上所言非虚,今我数败于敌,若王上不撤草民之职,何以向臣民交代?草民所言应战,实乃一己之见,非为再谋兵权。”

    仪王见喻归不似做伪,不再提起复喻归之事,又问如要再战,何人可掌大军退敌,喻归乃告,太子太傅梁宜长子梁雍梁公恪,自幼熟读兵法,曾在喻归麾下历练,乃谨慎善思之人,可堪大用。仪王见喻归果然荐将,丝毫不恋兵权,言曰:“云台真乃大仪之国士也。”

    宴散,喻归退去,仪王往后殿,坐于王座,取简在手,却并未批示,忽而,仪王置简大笑,随侍不解,问其何故发笑,仪王不答,只将一锦袋帛书递与随侍。

    随侍取帛书相看,乃定北侯林珏来书,言及其先父曾于喻归帐下,深知喻归乃忠君爱国之砥柱,今边境告危,正是用人之际,请仪王能考虑起复喻归,以抗外敌。

    那随侍将帛书看罢,呈归仪王,惑问曰:“喻将军之弟救回赵将军,定北侯遂力荐喻将军,且今日喻将军亦荐太子太傅之子,此乃结党之嫌,王上何故为此而笑?”

    仪王笑曰:“在此之前,喻归不与庙堂私交,爱惜羽毛,如此便不受庙堂规则所制,寡人因此不安,今其自愿入庙堂,不足为喜乎?”

    遂翌日仪王再请喻归入宫与宴,问曰:“今大仪虽据有东原三分之广,然北有索氏之虎,西有绮阙之君,南有锁江盟劲敌。如今南方数败,大仪之危悬于寡人之顶,令寡人不安,云台可有何教寡人?”

    归曰:“臣闻,夫安国家之道,先戒为重,今君已戒,祸其远矣。王上只需知人善用,臣子用命,大仪何愁不定。”

    得此言复,仪王心中稍宽,又问如何破敌,可要调兵支援,喻归答,只要王廷支持粮饷,喻归愿召集南岭子弟,效死破敌,仪王大喜,预祝其得胜归来,喻归辞去。

    随后传诏,封梁雍为大将军,喻归为镇南君,谈轩为督南尉,命喻归谈轩即刻启程回往南岭,主持封地军政事务,协助梁雍与锁江盟一战,命随侍将此事告知廷上,不必再议。

    此刻之仪王,又复其风采,随侍领命退下拟诏。

    翌日诏书下达,喻归领诏,喻奉恭贺其兄,喻归笑曰:“兄亦要恭喜仲徴”,喻奉不解,喻归又道:“为兄已为家族甘入庙堂风波,仲徴也当为家族分忧才是”,遂奏请仪王,其弟喻奉虽有不羁之处,尚有几分才学,期王上能允喻奉为国效力。

    仪王得此奏请,大喜,再不疑喻归,诏喻奉为行人,仕于典客。

    因此事,琼湖玉轩中几人曾打趣喻奉,笑言本共约在此轩中逍遥,二爷却先入廷仕官。

    再说喻归携爵位回南岭郡,先至其家乡,发榜曰,今喻家已得镇南君殊荣,欲召集子弟兵,向南抗敌,保卫南岭之安。

    因喻家于南岭根基深厚,又与叶古两家世代相交,应者如云,喻归暂择其优者,成军两万,又召自军中退下老卒一千,为镇南军。

    后又辟营训练,秋不复产,冬不止训,以一千老卒为率,以严治军,重赏重恤,以厚赏激励训练,凡于训练之时达其要求者,无不应赏,凡于训练中不慎致伤者,无不应恤,优异者每餐食肉,宿于宅中,如此,又选精锐五千,称戍岭卒。

    恕十六年九月十二日,恕国玉慈夫人诞下一子,因今岁南疆金秋正好,景胜天高,般慈为其次子取名纳古肇,字暮商。

    因时已至秋,农忙又至,锁江盟军新得虎奔平原,尚未稳固,兼仪国虽败,国力犹盛,两军未再交战,直至入冬。

    年关将至,寒风肆掠,刀戈不兴,岭阳城诸公聚,名将集,一庆镇南君新封之喜,二固镇守南面之备。仪大将军梁雍乃受喻归所荐,方得掌大军,遂请镇南君喻归,督南尉谈轩,军师谈靖,参军事薛峻共宴,一为致谢,二为同心破敌。

    与宴五人中,唯督南尉谈轩稍长,其余皆尽青年之姿。谈轩,字公德,谈靖之父也,此亦仪国封侯应有之意,四方君侯虽设尉丞,却皆年长之辈,不数年便会一换,如此尉丞不致掣肘君侯,亦不会为其收买。

    温酒抚寒,丝竹渐希声,宴已近酣,梁雍问计喻归,如何破敌,喻归只道切断进出,时刻备战,以待良机。诸公以为奇,谈靖遂问:“若切断进出,无人探查敌情,岂非耳塞目盲?”

    归答众人曰:“诸公不知喻归延武之败乎?为将者,计胜为先也,能胜则战,不胜则不战,今吾弃计,亦昧敌计,我与敌皆只计己胜,弃计敌胜,且看何人胜高。”

    此战毕竟决于新任大将军梁雍之手,宴中并未评论喻归之言,而梁雍乃谨慎之辈,宴后独见喻归,问宴中何故出言弃计。喻归告梁雍:“两军已到决战之时,吴阔占据虎奔平原,孙茂率水师北进,其地广纵深,为其地利,而我固守关上,若是用计,可谓敌长我短也。不若弃计,寻良机决战,胜负尚在五五之数。”

    遂又问良机何在,喻归藏下天机答曰:“或得天时也,或得地利也,或得人和也。”

    恕十七年春,雪消冰融,莺飞草长,仪国与锁江盟再次对峙于垂玉关外。而两军集结之时,喻归率领南岭子弟兵中精锐,五千戍岭卒于玉河逆流西进,此时冬河初融,水夹冰流,船行艰难,全仗南岭子弟沿江而生,多熟水性,练以冬泳,方可于此进军。

    戍岭卒一路西行,绕过玉峰山,潜入虎奔平原,因此地本为仪土,地形地势向导如图在胸,遂趁早春,寻无人之小道,日间炊饭,晨昏前行,直至垂玉关西三十里外,暂作休整。

    此时两方大军方才集结,尚在休整,戍岭卒来时未带营帐,只携干粮,所谓休整不过取釜煮汤,就地盘坐,以刀做枕,枯枝为被。

    常言道早秋若虎,早春回寒,自林中望去,千山鸟绝,万径无踪,雪去尚近,地铺伴石赭叶,春风轻探,枝开应暖权舆。忽有疾咳骤停,青筋埋手,间以低声呢喃,音短意赅。

    风声入眠,料峭醒早,天隙流光,浅分人形。四周僻静,唯咀嚼声,再两刻,可闻虫叶沙沙,此近无声中,有一道低磁之声淡淡铺来,其声道:“众位乡亲兄弟,可知为何要称你我‘戍岭卒’乎?”

    自微光可见,一道硕影身未着甲,手拄大刀,却是喻归,此时长发虬捆于后,须似枯草漫野,毫无他日中军大帐之翩翩风度。在其身侧有一壮汉轻声答曰:“回喻大将军,保卫南岭之卒子,自然唤戍岭卒,可是如此?”

    硕影蹲下,轻拍壮汉肩膀,又站起道:“这位老哥哥说得对啊,我喻归连败两战,如今上头大军恐难尽心,归实无法,只能仗众乡亲兄弟。”

    众壮汉低声回应,情绪高昂,喻归抬手按下,谓众卒曰:“今众兄弟以命托我,我亦将命付众兄弟,此战身无退路,未携粮草,若是赢了,镇南君府新建,有的是职位给众兄弟,给众兄弟之父兄子弟,届时一同统兵五万,十万,哈哈!壮哉!若是不胜,喻归便与众乡亲兄弟埋骨关外,何惧黄泉路遥?”

    众人又低声回应,请喻归放心,喻归也不再站着,蹲下身子,问身前众汉子曰:“众兄弟可知我南岭军汉歌?”

    其身前有一位中年壮汉,碎须乱发,独耳豹目,瓮声道:“俺喻蒙自然知道,莫非大将军也知?”

    喻归咦声道:“诶,我岂不知?来,你我同歌一场,去杀敌戍岭,可好?”

    少顷,林中有歌声低沉,似春鸟鸣野,歌曰:

    壮士出南岭,举戈在手,

    不破贼犯兮誓不休;

    壮士出南岭,鸣刀击缶,

    陷阵无双兮披敌裘;

    壮士出南岭,跃马雷走,

    万里奔袭兮封军侯;

    壮士出南岭,铁枪银胄,

    东征西讨兮壮志酬。

    歌声悠悠间,天光已亮,喻归带领戍岭卒再往东进军,见身侧乃方才答话之人喻蒙,遂与其交谈道:“老哥哥乃老卒乎?”

    那中年壮汉咧嘴一笑,不过却显得有几分狰狞,答喻归曰:“大将军,在下已随将军数载,后负伤归乡,如今能再随将军出征,真是痛快。”

    喻归问曰:“老哥哥乃因左耳之伤退伍乎?又是如何受伤?”

    喻蒙答,此乃八年前,攻启井关时,率先登关,于敌围中不慎为敌所伤。当年启井关一战,启军虽断水,仍杀马吮血,与仪死战两日,颇为惨烈,喻归不禁赞道:“老哥哥真英雄也”,喻蒙却撇嘴道:“某算甚英雄?家里小子每日便说他老子没得文化见识,只一把子力气,嫌弃得很咧”,喻归笑搭喻蒙肩道:“老哥哥,令郎既然有此志向,此战之后,吾来教其习字可好?”

    二人说话间,前方打探之人来报,发现敌军斥候,喻归遂命戍岭壮士止声,尽量往垂玉关下潜去。

    时乃二月十四,巳时日升,因无法探查垂玉关,此时天气转暖,锁江盟军自然出兵攻关,方能探其虚实。

    盟军由长空先生摆阵关外,巨型攻城器械齐推而出,器械乃烟谷关之战便始打造,如今摆于关下,气势迫人。

    攻城至申时,垂玉关全力抵挡,然毕竟垂玉关并非天下雄关,而锁江盟却是准备充分,攻势猛烈,几度借云梯攻上关墙,皆被仪军夺回。

    虽未克关,却探出两军虚实,今日已晚,盟军即将收兵,忽有斥候来报,于西侧探得一股敌军,正往此处杀来。

    此时盟军强将皆在关下,长空先生遂命裨将林清领兵支援左翼,岂料来敌甚勇,高呼“戍岭”,未久,左翼便见乱象,林清领兵至左翼,拍马迎敌,却为敌军以大刀斩马坠地,死于乱中。

    盟军攻城一日,此时人困马乏,戍岭卒如尖刀直插,势如破竹,垂玉关上,梁雍见敌生乱,大喜道:“此乃云台所言人和也”,随后命大军开关追敌,敌军正护攻城器械撤军,猝然受此夹击,调转不及,战场大乱。

    戍岭卒一路厮杀向前,渐近中军,长空先生举目而望,却见敌军身先士卒之人却是喻归,心下大惊,传令三军,敌军主将乃喻归,斩杀喻归者可得重赏,激起士气,以博胜机。

    然戍岭卒乃喻归所召子弟兵,又乃精锐,且喻归更是以镇南君府诸多高位激赏,此时士气如虹,锁江盟军竟丝毫拦不住。

    两军最终于垂玉关外展开厮杀,绞肉相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待天将暗,锁江盟军渐显颓势,十数万大军,如今大半已去,仪军同样惨烈,戍岭卒厮杀至今,也仅余千余而已。

    黄昏红霞,映血照野,实乃人间炼狱。厮杀间,突变乍起,只闻垂玉关北传来厮杀,未久,关上遍插锁江盟大旗,情势逆转,梁雍即刻聚将领兵往西突围,好在锁江盟亦是大乱之中,未能追击。

    而在战场正中,喻归双目泛红,心中不甘,却是仍自领戍岭卒冲杀,在其身侧,喻蒙急声道:“大将军,关丢了,快领兄弟们走吧!”

    喻归怒气横生,双目欲裂,长喝一声,惊怒之下,急火攻心,栽倒于地,喻蒙忙上前扶起喻归,往外杀去。

    正将杀出敌阵,天色几暗,却有一将手提双斧杀来,正是徐晟,喻蒙连忙将喻归推与旁人,领其所部来阻徐晟。哪料徐晟识得喻归,纵马越过喻蒙,便要向喻归残部追去,喻蒙大急,扔出大刀,砍在马腿,战马轰然而倒,徐晟滚鞍下马,提斧杀向喻蒙,喻蒙滚身,自身侧拾枪一杆,便要迎战徐晟。

    可惜徐晟何许人也,不过数合,两斧连斩,喻蒙长枪未稳,为徐晟一斧斩首,埋骨关外。

    经此一战阻拦,喻归残部已窜入玉峰山,天色尽暗,穷寇不可追也。

    直至子夜,喻归悠悠转醒,借月光而望,此乃一处林中断崖之下,左右数百军卒正歪倒于地,可见累极。喻归旁问,方知垂玉关丢后,残部携喻归狂奔至此,应已远遁数十里,敌军一时必追不及。

    又想起乃喻蒙扶其杀出,遂欲寻喻蒙答谢,乃告突围时逢敌猛将徐晟来阻,喻蒙率其所部断后,恐已凶多吉少,喻归闻言心中生悲,痛呼道:“非吾因怒失心,老哥哥焉有此祸”,众士卒忙上前相劝。

    后月夜静谧中,不知何人悲歌道:“壮士出南岭……”,众壮士相和,与来时豪迈不同,此时皆尽悲声。

    此战虽最终仪军仍失垂玉关,然喻归弃计,仅仗其五千子弟兵戍岭卒之精锐,出敌意料,自水路冒冰河绕道,一战险些击溃锁江盟军,而声名大噪,戍岭卒亦与启韵卫及夜魅军齐名。

    而锁江盟军虽倚孙茂华隽及时领水师杀至,趁仪大军出关,夺下垂玉关,却也损失惨重,梁雍领残兵突围,而长空先生常胜传说亦因此战而破,长空先生战后叹曰:“若论临战将威,吾不如也。”

    经此一战,锁江盟名副其实,南北与仪代划江而治,声威益重,不过亦是国力大损,东原各国真正开始休养生息。

    二爷返乡借族势,渡江请将辅兄途。喻归辞位封君侯,戍岭悍卒志鸿鹄。未知东原止戈,五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