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繁体版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请继续你的人生

    朱高炽正坐在天晴对面,望着她。

    对她的重病,他的心情很复杂。

    如果换在当年,他身为世子,德行无亏,无论父王如何偏心二弟,总不至于废了他的位子。而今翻天巨变,他的淡泊无争、他的孱躯旧疾、他的善良顺从……所有他因神似母亲而曾让父亲愧歉爱怜的特质,都变成了他作为储君的软肋,让父亲犹豫。

    父亲迟迟未肯定立储位,就是铁的证明。

    而他那个集万千期待于一身的二弟,恐怕也非父亲的属意之选。

    从很多年前起,他就知道,父亲对果尔娜常天晴并非她自己宣称的那么简单。在那场浩乱中,她为父亲、为一府都付出了很多,多到曾令他怀疑她真实的目的。他信她心地良善,却仍不禁自问:真的有人可以像这样,不计回报,为了非亲非故的人做到如此地步吗?

    如果她的目标是地位、是财富,是权、是名、是利,朱高炽都可以理解,甚至反而觉得安心。

    但现今看来,统统不是。

    这太不合常理了。

    解大学士提醒了他,阳为亲昵阴怀不测者,更不止于野心矣!若她连中宫的位份都不放在眼里,那——她要的是什么?

    这么一想,朱高炽冷汗淋漓。她从来善于伪装,焉知这场病不是她假装的?焉知她在背后盘算着什么更深远的谋划?父皇本就觉得对她亏负良多,但有一朝见她康复痊愈,如何能不喜出望外?如何能不倾尽所有、弥她所求?她做了这么多,除了觊觎大明江山,还能有什么解释?

    所以她才同意不以自己姓氏、反以他母亲之名晋册。他们自然都是嫡子,而她以后诞下的麟儿,也是嫡子。

    她还这么年轻,以父皇对她的深情,如果她真的生下一个儿子,无论他还是二弟、三弟,恐怕都无法与之一争,就算有长子之名、靖难之功,也不足以抗衡。

    占了他们母亲的名分,有了坐在皇位上的亲生子,她就能成为真真正正的皇太后,甚至——效法武曌,以周代唐。

    毕竟,如果华远执那晚对他吐露的所言不虚,这便是白莲妖僧彭莹玉原本的计划!

    可,她真的病了……

    谈太医和道衍大师的作判绝无虚妄,此后她不要说生儿育女,连自己的性命怕都堪忧……

    她衰弱成这样,不知何时就将玉瘗香埋。

    一瞬的哀恸席卷过后,更多而来的却是安心。朱高炽不由地被自己震了一震——他自认不是狠绝歹毒的人,与她相识相处这么多年,无疑也深存敬爱;可一旦为了至尊之位,自己的心肠竟也可以变得这等似铁如石,实在让他惊讶难平。

    “我说过,等为你父亲办完了事,我就会走的。”对面的微笑苍白如雪,“却没想到事情办了这么久才成……抱歉啊。”

    朱高炽的心腔如遭万箭攒簇。她知道!她竟知道他那不可告人的想法作为?顿时羞惭无地,张开口半晌,只能用力摇摇头,吐出一句:“皇后娘娘好好休养,假以时日,定会康复的!”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像这样一天三顿,煎汤服药,不过图个心安而已。”天晴笑了笑,指了指那半满的碗盏。“虽是这样,却也不能误了药时,不然又要被谈院使唠叨了。”

    朱高炽心头一紧,不知不觉,已将手伸了过去,要为她递药。

    “啊!”天晴刚要接过,将触到他的指背,朱高炽手却一抖,汤碗翻了。

    朱高炽往掌心恨恨一锤,吃力地低身要去捡碗。天晴哪会让他亲力亲为,立刻呼唤小葵上来收拾。

    “都怨我不小心……快,再替娘娘再焙一碗汤药,莫耽误了!”朱高炽向小葵道。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天晴笑着道,“只是,日后要做皇帝的人,心还是该硬一些才好。”

    ?!

    朱高炽一惊抬头,呆呆看向她。

    不对,难道说她——

    小葵一走,朱高炽立刻连声辩解:“娘娘,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愿你出事!这话,出自我肺腑之衷!”

    却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确实,对于二弟“先除掉了常天晴,你我才有希望”的提议,他曾明言拒绝过,可心知二弟依然会作为,他还是沉默到了现在。

    甚至,在陶逢被父皇发现不轨,“畏罪自裁”后,又听任其他人在她的药材之中……

    “我知道,都知道,不然——你何必打翻它呢?正因你担心灵谷寺里也不安全,才想要维护我。”虽然并无必要。“可如今,你已不是一个人了,要为身后太多人做打算,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其实啊……我早就累了,这身体……也不可能再好了。与其凄凄捱日子,不如早点解脱,自己清静,天下也太平,有什么划不来的呢?”天晴笑容淡然,仿佛所说的事完全与己无关。“倒是你,一定不能辜负陛下信任,将来,要做个贤明仁爱的好皇帝。这对你来说,一点不难的,对吧?”

    她明明知道一切,却依然信他秉性纯善,对他殷殷期待……

    朱高炽一颗心如再遭锤击,不自觉已眼眶湿红,当即道:“不论结果如何,我一定竭尽所能,助侑父皇,在位谋政!安生民幸命,继治世太平!”

    天晴点点头,接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眼中似有微光潋潋:“还有……朱高煦他,他的性格急躁,爱钻牛角尖,是以做事容易极端……但他终归是你的亲弟弟,骨肉相连。看在你们母亲的份上,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他。答应我,可以吗?”

    她对他最后的嘱托,竟还是为了他们这对算计她的兄弟,半分不为自己筹谋。

    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在想什么?

    朱高炽敛起泪意,惊讶地打量她,希望从她的脸上发现一丝可供追溯的端倪。迎接他的却只有一片坦然澄澈的目光,似只期待着他的答案。

    和之前多少次一样……在那样的目光里,纵使他费解、困惑,却无论如何无法再以恶意揣度。

    “我答应,答应皇后娘娘……无论二弟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同他计较的!”

    “你真相信他的善心么?”

    待朱高炽离开,感叹自己总背运不巧的尤力从后门走进。苍天可鉴,他一共才来了天晴这儿两次,也没计划再来,为什么每次都能撞上某位意在夺嫡的皇子?

    尤力叹了口气,将手拢于袖中,那是一种防卫的姿势。“大皇子他……已经变了很多了,再不是从前的他了。”

    “谁坐在这个位子,能一点不变呢?”天晴笑得释然,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揶揄,“不随着身处的环境而变,谁又能活得下去呢?你就从来没变过吗?”

    “当然——唔可能。”尤力耸了耸肩,干脆地自嘲。“我就是怕你失望啦。”

    “我不会失望的。”天晴笑容渐淡。“我也已经变了……”

    变得不再信赖朱高炽的为人、感情,只靠着利益的蛊惑诱使他做出合她期望的决断。

    是的,她已不再相信他的善心,却笃定他对名誉的渴望。

    “仁明孝友”,这四个字曾压得朱允炆“不愿负杀叔之名”,只为了让世人信服,他是一个比祖父更好的皇帝。如今的朱高炽,既知胜券在望,当然也同样不愿背负手足相残的恶名。

    他甚至会更进一步,将这份“恩德”泽被天下,让更多其他人都重获新生。

    为朱高煦,为所有人,她只能做到这了。

    “呃、刚刚说了一半,大皇子就来了……总之,这一年多来,卢家村人已按照你的意思,各领了赏赐和新户牒,在沧州安家营生,日子都过得很安稳,不过始终在锦衣卫监控之下……包括刘齐望夫妇,也不例外。”尤力道。

    “嗯,我也料到了。”天晴幽声接话,“不过和刚开始时,一模一样罢了……”

    ……

    这一场立储之争,最终以朱高炽的胜利而作结。朱棣下诏立朱高炽为皇太子的当日,朱高煦受封汉王,藩国云南。

    朱高煦无法说服天晴,朱高炽出人意料的滴水不漏,更让他连“同污”亦不能够,只得拿出那封招降诏书的旧事,再与朱棣对质理论,只为争取到父亲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然而——

    “炽儿最终没有逆父,而你——先是从纪纲那里套话,而后又教唆幼弟,构陷兄长。你已经在外开府独居,燧儿却还住在宫里,所以你就挑拨他,让他去找一直忌恨天晴的闵氏,好借她的口,把袁融曾劝诱炽儿的事说出来。反正不管朕怎么处置,事情都跟你无关——你敢说,这不是你的作为?”

    “父皇!不!不是这样的!”朱高煦慌忙否认。纪纲自然对父皇忠心耿耿,说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机密,可他是真没想到——他交托的要事,竟然还会给三弟顺手转了出去!

    “哼,那是怎样?朕来猜一猜吧!靖难三年,燧儿一直和炽儿待在北平,对袁融的事,燧儿早知道得一清二楚,却不愿得罪了炽儿,是故一直闭口不说;直到你明言要让他传话,他还左右摇摆,便找机会令宫人漏给了闵氏,叫她来做这个传声筒。你们两兄弟,什么都想要,什么风险却都不担,这点倒是如出一辙——真是朕的好儿子,打的都是好算盘!”朱棣冷笑。

    失望和委屈一齐涌进胸腔,朱高煦忍不住高声道:“父皇!当初父皇曾答应过,如果儿臣能大败了盛庸,什么要求,父皇都会应允儿臣的!”

    “所以你就什么要求都敢提了?那要不要朕把命也给你呢!”朱棣一拍案面,怒声叱道。

    “父皇——!”朱高煦叫了一声,随即却剑眉深锁,紧抿双唇,再说不出其他抗辩。

    他又何须再说?

    多做多错,废无一用。

    “……当年朱允炆派张安使离间计,虽然为父有所准备,但大军毕竟远离了北平。万一本营失陷,如今成败几何,你我是死是活,都未曾可知。”朱棣终是心疼这个儿子的,见他如此,也无法再严词苛责下去,“你认也好,不服也罢,咱们总是欠着炽儿一条命。若他真被诱降倒戈,或不能坚守始终,你我又要如何坦然在外征伐?”

    “……”

    “总之,为父会给你做最好的安排。其余的,你不必想,也不该想。煦儿,你明白为父的话么?”

    “儿臣……”

    灰心丧意的结果,他意外吗?又能有多意外?

    割舍万念般,朱高煦闭上眼睛,一声长吁。

    “儿臣——明白!”

    ……

    时永乐二年,《太祖实录》重修毕工,《劝善书》颁行天下;

    新都城北京的皇宫迁建开始振土兴木;

    朱棣定屯田赏罚则例,以安军民;

    户部尚书夏元吉受命再赴江南治水,与工部宋礼筹备南北大运河通凿;

    四夷遣使日趋热络,大明商路广开,哈密安克帖木儿上表归附为忠顺王……

    一切看似都在向好,除了天晴的病。

    “为什么会这样!每副药从选到煎到送,都有专人照看,绝不可能再出纰漏!既然用方都正确,到底问题出在哪儿?是她现在休养还不够多么?心还不够平么?”朱棣满面怒容。

    连道衍大师都说,天晴确实外伤内患,无法根愈。因她体质大异于常人,便是刘齐望他们也无从措手。上次谈礼趁着同样精于医理的周王朱橚来京朝献,两人一同闭门切磋研磨了数日,才大着胆子给天晴试了一回针疗放血,竟令她生生高烧昏迷了三天!朱棣哪里还敢再冒险,只能让她继续回归“静养”,就这么不上不下地维持着。可便是如此,情况也在渐坏。

    “娘娘她心如止水,古井不波,好处是心绪极少起伏,若在身体无恙时,这确实是养生延寿之计,可如今却似乎成了心障,换言之——娘娘实在太看淡生死了!”谈礼擦着汗解释。

    “你是说,她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她不想好?”朱棣问。

    “是。微臣斗胆猜测,娘娘是否有什么心结?以致于如此呢?”这种事在后宫妇人中并不罕见,先前的敬懿皇太子妃常氏便是这样。

    “放屁!”朱棣破口大骂,“你个庸医,自己医术不济,却说她好端端的自己要求死?”

    “呃微、微臣并非说娘娘要求死,只、只是无所谓生死,所以日常才不注意……”

    见谈礼越描越黑,朱棣的脸色也越来越黑,尤力生怕他就这么被咔嚓了,立刻插断:“谈院使这话说得实无道理。皇后娘娘贵为天下之母,又深受陛下爱重,哪里会有什么心结烦懑?院使还是回去多加研学探究,等确凿想好了,再来回话吧!”说着转向朱棣,轻声提示,“陛下,要是这时罚了谈太医,恐怕娘娘会不高兴的……”

    “她还有脸不高兴!”朱棣抱怨着。可说是这么说,最终还是只让谈礼“滚下去,隔日回话”了。

    走进坤宁宫前院,天晴兴致大好,正坐在临窗的罗汉榻,笑眯眯地和宫婢们下棋,嘴里叫着:“走这里,走这里,不骗你!”看上去精神已复,神色间满是光彩。

    终是小葵警醒,一下便看到了他,大喊一声“陛下!”从榻上滚了下来。

    天晴顺势转过了脸。恍恍地,她的容颜落在朱棣眼中,却和记忆里的妙纭重叠在了一道。

    他摇了摇头,试图赶走这种不祥的意念。

    “陛下?”

    “不必拘束。只是来看看你。”

    “那正好!近来臣养得无聊,棋艺却精进了不少,陛下想要试一试么?”天晴已把小葵她们赶走,此刻笑得粲然,“光赢小宫女可太没意思了。陛下最近都忙着政事,未得空操练,这回肯定没法再大胜了!”

    朱棣被她的笑容所染,心事也松了一松。可下一眼,却直接瞥见了小几边的壶杯,不禁又蹙起了眉。“你还病着,不该喝酒。”

    “这可是哈密御供的葡萄美酒,这个时令喝是最好了~想喝不喝的,也不利于养身呀!陛下见过活得憋屈的百岁老人么?”她歪理一堆,末了坏兮兮地笑,“哦~陛下原是舍不得这好酒啊~”

    朱棣拿她没办法,只能陪她对弈同饮。

    连下两局,一胜一负。朱棣怕她疲累,劝她歇一歇,她却非要再来一局。

    “就一局,咱们定胜负!”

    朱棣看着她晶晶发亮的眼睛,笑着摇头,复又坐下,任她摆闹……

    这一回她果然下得格外认真,一股子“一决胜负”的气魄呼之欲出。尤其到了中盘大角遭屠后,她几乎每落一子都要思考小半刻时间,深谋又远虑。

    见她聚精会神的样子,朱棣饮了口酒,笑着道:“你服输吧!”

    “早着呢。”天晴漫不经心。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韧性,今日可让人开眼界了。”

    “陛下的韧性才是天下第一,臣也就马马虎虎了。”天晴一心不二用,连拍马屁都敷衍得跟讽刺一样。

    “是啊。”朱棣却认真附和,“之前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必输无疑,以为成功再无希望,可终于——我还是走到了这里。那么多的不可能,最后都变成了可能,靠的也就是这股韧性了。所以后来……”

    所以后来,连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天选之子”了吧。天晴心里接下他的话头,轻轻扯了下唇角,摆下一子。

    “所以,后来我想——只要我足够坚持的话,本不会留下来的你,或许,终究也会留下吧。”

    他的语气淡若烟云,她却愣了一愣。未等她回过神,朱棣已自嘲地呵了一声,又饮下半杯酒水,落子却不迟疑。“所谓人心不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天晴低头,似在思考对策,揉了揉自己的袖口,很快又出手放了一子。

    “可惜有些事,再努力亦勉强不来……”

    “偏偏我就爱勉强。”朱棣笑了一笑,“不然,如今我也不会在这里。”说着再放一子。

    “既然能在,就不是勉强了。世道如棋,最后,每个人都只会被放到该在的位置。”天晴局面依然落后,跟着填了一个白,恰是自己的眼位。

    “那执棋之手,是命,还是运呢?”朱棣毫不客气地提走了三十余白子,放到一旁。

    “是人。停行进退,能决定自己所在之处的,都是自己的选择。”

    一子。

    “怎么选,能强得过天?”

    一子。

    “天有定,是故我们选不了自己是谁……但,却可以选择要成为谁。”天晴扫了一眼,朱棣中计入毂,外围被封,百子黒\龙惨遭聚杀,成败已定。

    “陛下,终局了。”

    “呵……棋艺快不输那刘璟了。看来你所言不虚,这阵子还真好好苦练了一番。”朱棣一点没有败阵的气恼,倒尽了最后一滴琼浆,笑着晃了晃已空的酒壶。

    “陛下说笑了。”

    天晴道。她棋虽下得一般,对方到底有没相让还是看得出的。

    “天色已晚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呢!醉饮伤身。”看他四下张望似要再找人添酒,天晴以指腹轻轻点触朱棣手背,示意他饮度将满,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正想起身去叫等候在外的尤力他们,抬手收回,却被朱棣一把握住。

    她还来不及惊讶,他已顺势将她张开的右手拉去,按合在自己的脸侧,似要感受掌心每一纤毫的纹理和温度一般,偏着头,闭着眼,只以最细小的动势微微摩挲。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天晴本能反应,只想按着棋枰把手抽离。未及作动,他却将它紧紧牢牢固在原地。

    “别担心,我没喝醉。其他我什么都不会做。就这样,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一会儿,是多久?

    仿佛只是流光一瞬,仿佛过了千年万年……

    “‘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你说,倘如人心尽能由己,该多好……真是羡慕你啊,天晴。”

    癫狂痴傻,皆由心作。

    爱恨贪嗔,皆由心生。

    胸口如磐石乍并骤裂,却无声无响。有什么东西在一片漫天漫地的安静中崩落,山河决溃,月波洪卷,似要吞没一切……

    她身处在这末日般的荒芜中,不由自主,缓缓、慢慢地,向他伸出另一只手去。

    “我,我并不是……”她开启唇齿,口腔却若被什么梗滞,无法再说接下去。

    朱棣吐息般笑了一下,将她的手放还于几,摇摇头,示意她不必解释。

    她就是一个这么奇怪的人。现在的她如同金笼囚鸟,被他束缚在此。

    她应该恨透他了。

    可他在她的眼中,却从未读到过任何怨毒。甚至每每见他烦恼忧愁、伤情流露,她都会宽言劝解,认真安慰,出谋划策。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总有错觉,以为她对他并非全然无情。

    戏演得太久,自己都着了魔。

    凭什么,独她能一直置身其外?

    然而经过那么多次起承转落,他早已透骨地明白……

    终焉这一生,她都不可能爱他。

    她愿俯首称臣,向他拱手奉上万里山河,倾世珍宝。

    唯独大爱无疆,见者有份,单单吝于分他一寸。

    多幸运,多可悲?

    多欢喜……

    多凄凉。

    既然如此,何必再执着呢?与其看她痛苦,不如放她走吧!她早就做了选择,一次一次地告诉他;他也不该再逃避,这不像他。

    他无数次这么想过,在她望空发呆的时候,在她笑容岑寂的时候,在她无声流着泪准备献祭出自己的时候……可他始终做不到。只因他深知,一旦松手,与她便是永诀。

    她没有看错他——任他自诩有多爱她,在这世上,他最爱的,到底还是他自己。

    自私,卑劣,阴刻,残忍……

    你所有的评价都正确。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然而——

    “等你好起来……”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出的这句话——

    “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

    天晴目光霍然凝聚,其中有那么多东西——惊异、喜悦、期待、怀疑……唯独没有犹豫。

    她明显压抑着雀跃之心,哪里还有一点“如止水”的样子?她高兴,是为了他的理解和让步,还是只为自己终有了能光明正大离开的机会?

    朱棣陡觉愤怒,几乎下一句就要收了成命。

    她大概感觉到了,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视线,自我否定般摇头。

    “臣承诺过的,永随君侧,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一个身心皆死的她——永随又有何用?

    朱棣抑住胸口的闷痛,缓缓叹了一息。

    “我信你的信用和忠诚,也会遵守诺言——卢家村、乌芒部、兀良哈三卫,甚至白莲教……任何与你有关的人,除非他们造反作乱,否则我不会去招惹。所以,快点好起来吧!拿走属于你的奖赏。不管你要去,要留,都是你的自由。”

    所以,你会怎么回答呢?天晴。

    在他的目光中,迟疑了半晌,她张口。

    “谢谢……谢陛下……可——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血……

    她竟然在咳血!!

    朱棣慌忙将她挽住。

    “天晴?天晴!三保快传谈礼!快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