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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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心空白 心清白

    天晴觉得很累、很倦,这种疲惫并不来自于被百般折磨的身体,尽管鞭子棍棒烙铁她都已受尽。她就像一块被用坏了的抹布,悬吊在空中,飘飘荡荡,要是努力用脚尖够一下,应该可以踩到地面,但她不想白费这个力气,这种徒劳并不会让她好过多少。

    一开始他们对她鞭笞火烤,她还觉得疼痛难当,几乎忘记了之前已被张之焕射了一箭,周身的细胞都在拼命抵挡新的攻击。但大约过了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几小时,她就变得没有任何感觉了。

    她从来没受过这种虐待,不知道人人都是这样,还是她奇特的身体构造在帮助她,不想让她就这样活活痛死。

    她的神智似乎极力在催眠她,希望她能就这样沉沉睡去,无知无觉,毫不痛苦……她也不能肯定,如果就这样闭上眼,任由意识沉沦,她是否还能再醒过来。

    如果醒不过来……

    又怎么样呢?

    爹已经死了,大表哥死了,花姣死了……

    小融啊,早就恨她恨到巴不得她也死了吧……

    至于其他人……他们如何想她,她已不在乎了。

    这世上还在乎她的,又有谁呢?

    攸宁姊?没关系的,她还有师兄,他们互相安慰一下,很快就能振作起来,把她忘了……

    阿赤烈?是啊,他外粗内细重感情,要知道她死了的话,肯定会难过得大哭一场吧……但他终究已经成了家,有妻儿、有族人,不会为她伤心很久的……

    还有继祖、芳婷……他们一个流离漂泊,一个身中怪毒,如果她没出现的话,他们根本不必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些无妄之灾的,说不定没了她这个千年难逢的扫把星,他们都能过得更好些……

    已经没人再挂念她、也没人再需要她了。有生以来,天晴第一次这样想——

    其实死……也挺好的啊。

    然而,意识的投降策略似乎进行得不那么顺利。她睡着了,却是半梦半醒。

    梦里,她见到了雪绵,正陪小小的她一起堆着雪人。她还是那样年轻,一袭素布衣裙,看上去却比漫天雪花还要圣洁美丽。天晴有点惊慌,唯恐自己满身血污会玷污了这幅画面,可低头审视,她的衣饰平整洁净,如同刚刚被娘亲洗濯晾晒过一般,散发着阳光的香味……

    “天晴,你怎么啦?”

    抬头时,小小的她不见了。只留雪绵坐在一边的石凳上,望着她,声音里半是怜爱,半是担心。

    “娘……娘,我好想你!”所有的怀念与悲伤一齐涌来,她踉跄扑到雪绵怀中,“我觉得好辛苦,好辛苦……我好累,我、我已经撑不下去了……你……你能不能带我走?”

    “你要走么?”雪绵慢慢捧起她的脸,惊讶地看着她。

    “嗯!”天晴忍住眼泪,用力点点头,“爹和大表哥都走了,花姣……我最好的朋友,她也走了……就连如龙都……他们、他们都是因为我才……”

    没有她,朱棣照样能得到宝藏,反叛称帝;没有她,爹就能在元宝山颐养天年,大表哥也能乐呵呵平平安安的日复一日;没有她,无论花姣留在云南还是代替果尔娜入王府,如今都依然活着;没有她,如龙还无忧无虑,自由驰骋在呼伦贝尔的旷野……

    想起了尤力的话,天晴道:“我留在这里,只会祸害别人,根本没有一点用……就让我跟你走吧!我是跟你来的,也应该跟你走——对,这样才对!”

    “所以,对你来说,这个世上重要的,只有爹、大海、花姣和如龙而已;因为他们不在了,你对谁都不必再负责任了,是这样吗?”雪绵似乎并没听见她的自责,径直问她。

    “重要的、重要的……责任……”天晴微微垂下眼睫思索,泪珠就这样滴落到地上,但她并没有继续哭泣,也顾不上把脸上的水痕擦干,抬起头来冲口而出,“有的!还有叶士聪!他因为我才遇到了危险,他还在六百年后等着我……我应该回去救他的,这也是我的责任!”

    “张之焕这样子对你,你不救叶士聪,也没人会怪你的。”雪绵轻轻抚着她的头顶,眼中脉脉,无限体谅。

    “不,不对,士聪他和张之焕不一样!他是无辜的!士聪他待我、他待我……”想起离开时他看她的眼神,失落之外,更多的是安心,仿佛在对她说“你快逃!我不要紧”,天晴用力摇了摇头,“他的命运不是历史,是未来,还没有被定论,我不能就这样子扔下他不管!”

    她的反应似乎并不令杜雪绵意外。她欣慰地微笑,望着天晴的眼中爱意盈盈。

    “这才像是我的女儿啊。既然你还有事要做,那娘就不能带你走啦。”她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回去吧,天晴。”

    ……

    吴三是王军的一名小校,以他的军衔,很少会有什么重要任务分配给他。这次也不例外,他不过奉令去给石堡那边的兄弟们带个话,关于明天的撤退。

    和门口的守卫交代了一下,因吴三有军令在身,他们麻利便替他开了门。吴三走进堡内,径直上了二层。

    关老六和田利正坐在那儿边喝着小酒,边天南地北聊着家常。军中严禁饮酒,要是被大人们看到了这副闲适样子,一顿军法是难逃的。当然,吴三不会主动去告发。他们几个都是金坛人,家乡产好酒,这酒水也是他们从来填援的同乡那儿偷偷匀过来的。其实眼下这情势,他也焦心得很,恨不得灌几口黄汤壮壮胆。如今燕军势如破竹,万一没过两天真变了天,换了皇上,对他们这群人,新皇帝会怎样处置呢?

    但现在就开始考虑这些,未免嫌太早了点。他们身在沙场,每日脑袋挂在裤腰上——别说以后了,谁知明日是个什么光景?多活一天是一天,以他的身份,东思西想也没什么用,还是先把上头的命令带到再说了。

    “老关,老田,你们倒适意啊!怎么?张大人是着你们来喝酒扯皮的?”吴三故意板着脸道。

    “老吴啊?”关老六早就招呼过外面兄弟,知道能上来的必不是外人,丢了水革囊,笑嘻嘻迎了过来,“除了扯皮,还有啥好做?那小娘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啥大刑?这都快一天了,要再不闲一闲,可不弄死了她。”

    吴三的目光向牢栏里偏了偏。临时搭起来的刑房,可用的工具当然不比京中诏狱那么完备,但对付一个女人家是绰绰有余的了。只见她双手被铁链向上拉着,整个人挂在石顶下,脑袋无力地垂靠在右肩。衣服上斑斑血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色样。

    借着石牢内尚算得明亮的灯火,吴三望向她的脸。虽然已被折磨得苍白无色,唇破皮皴,但她的神情却像个安然睡着的孩子,呼吸起伏均匀,密密的睫毛随之微微颤动,如同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看着怪可怜的。吴三不知怎地想起了远在家中的幺妹。

    “把她放下来吧……伤成这样,又跑不了。”

    田利摆摆手,神秘道:“不成,你别被她样子骗啦!这位可是名动京师的妖女,听说还会好多妖术妖法,张大人千叮万嘱,一个手指头都不能松绑的。”

    妖女?吴三有些想起来了,有传说盛大帅对上燕王,每回刚刚占到点便宜,这妖女就作法兴风,吹得全军找不着北。两军交战过后,除了收俘虏,燕军还会捡一些他们的伤员回去,听说就是用来给她炼妖结阵的,也不知道那些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吴三越想越瘆得慌,身上顿时起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呆呆地看着天晴。

    “对了老吴,你来做什么的?上面让你跟咱们交班?”关老六突然插话,打断了他的浮想。

    差点忘了正经事!

    “咳咳,我来传话。明日午前,平将军就要和何将军一起撤离,到时以三声炮响为信号,全军拔寨。巳正前后,我会再带队里几个人来,先一起把物事整整好。”吴三拿下巴点了点天晴,“钦犯这个样子,也走不了路了,要把她给押上车子。”

    “唔……看样子这里是守不住啦。”田利道。

    “还用说嘛!军粮都被燕王截了,好在现在是夏天,林子里摘些果子捞点鱼儿,总归饿不死人。可到底这么多张嘴呢,看着头皮都麻,平将军准是要去别处筹粮了。”关老六道。

    “嘿嘿……幸好我们有门路啊,如今还能加个餐~”田利晃荡着水囊,挤眉弄眼。“老吴,你要不要也来点?这也是粮食,填填肚皮也好啊。”许是担心吴三回头告状,他殷勤递上了自己那一袋。

    吴三摆摆手。他胆子一向小,想想就罢了,可不愿意冒险受军棍。再看看天晴,忽然想到一则,吴三脱口而出:“这女娃要是真会妖法,就是粮食应该也能变得出吧?”

    田利自己灌了一口,嘀嘀咕咕道:“这谁知道啊~就是能,也肯定不会替我们这帮对头做法啦!张大人说只要弄不死,什么手段都用上,这小娘们却愣是一个字都不吐,硬气得很嘞~”

    这话倒让关老六清醒了几分,脸上忽然现出惊疑神色,目光也一下子聚敛住,直直看向另外两人。

    “刚刚你传军令,这妖女可就在旁边!万一她是假寐,后面施妖法逃掉了,岂不是叫军机外泄?我们三个脑袋可都要搬家了!”

    田利一听,也警觉起来:“没错!”这事要传到上头耳朵里,可不是一顿棍子能揭过的了。他端详了一番天晴昏睡的样子,半分不像假装的,但心里还是拿捏不准,“应该……是真昏过去了吧!要用什么法子才……”

    关老六想到就做,轻轻开了门,蹑步走进牢室,就着包布拿起一边烧红的烙铁,对准天晴伸直高举的小臂,猛地一烫。

    皮肤“嘶——”地发出了轻声,灼热的肉焦味随即飘散开来。而天晴的表情却连最细微的振动都分毫不见,还是像方才那样恬然。一旁的吴三却看得心中一颤,大有几分不忍。

    “连眼皮都不动一下,真是昏得挺沉的。”田利放心之下,又有些疑虑,“还有的气么?”

    “有~”关老六彻底宽下心神,将烙铁棍子往旁边“哐当”一丢,大摇大摆走出牢房,继续坐下喝起酒来。

    “下面地室是不是还存着一些旧甲胄啥的?我去清点一下,明天好一道带了走。”吴三突然说。

    “咍!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能有啥好的?指不定平将军还嫌负累,明天一把火就烧了,你闲费那个力气干嘛?”田利劝道。

    吴三没有理会,甩下一句“别光顾喝酒,给这女娃子也喝点水”,便走了下去。

    “嘁!不过就一个小旗,还真把自己当头蒜了,呸——”关老六暗暗对他啐了一口。

    ……

    朱棣顺着赤烽引领的路线潜行而入。在离大营估摸还有四五里的地方,他就下马步行,身边只带了一人一犬,就是为了尽可能地不要惊动敌兵。赤烽也极是乖巧,这些年它常与天晴相伴,性情越来越聪明驯顺,所以朱棣“出猎”才放心将它带来,以便在山林树丛间更快发现锁定敌踪。

    仿佛能领会他的一切意图,这一次赤烽的搜寻较往常更加轻手轻脚,不叫一声,让口中含塞的嚼子都显得全然多余。若是发现了什么,它就回头看看他,呼呼喘气,示意离目标已越来越近了。朱棣不禁想,可能因为连它也知道,这次的任务和她有关吧。

    没花多大力气,他就找到了目的地。朱棣定睛一眺,那是一座约两三丈高的石堡,看着久有年头,像是由过去在这里结寨的人留下的碉堡改造而来,确实很适合被用作囚牢或仓库。这里靠近营地东沿,门口守卫稀疏,也就三四人而已。不过这也正常,一座光秃秃的石堡,易守难攻,若里三层外三层严兵把守,反而显得古怪了。

    既然她被关在这里,没有被“请”进营帐,说明他们应该没有从她这里问出什么来,可能她还得受些皮肉之苦。朝廷对付叛军的手段……光想想朱棣就觉得寒意自脊背上窜,忍不住怨恨她平时油滑,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刚烈起来了!就是先骗骗他们,躲过眼前灾劫也好啊,她不是最会骗人了么?

    虽说她天赋异禀,挨打了肯定也痛啊!

    可眼下毕竟不是究算这个的时候。朱棣转头叮嘱了朱能两句,后者依令领着赤烽望哨。朱棣略揉了揉那身泥泞脏污的官军制服,踉踉跄跄便向东营门走去。

    “什么人?”门口的弓箭长枪立刻上下齐刷刷对向他。

    “自己人!右金六的!我右金六的李狗儿!”

    朱棣一副慌张的模样,摸了三次才从怀里掏出了牌子:“白、白天不巧碰上了逆贼的大部队,只能把马放了诱敌,刚刚才找到了路回来……”

    夜色昏暗,兜鍪下也看不清脸面,可这腰牌却是不会作假的。王军上下都知道何将军点了小队,从天亮起,每隔一个半时辰就出营查探一次敌人动向,之前确实有同袍不巧对上了燕军,没能跑成的。

    “是右营金队的啊,要不要叫他们出来认认?”门兵甲谨慎,转头向旁边询意。

    “嘁!你还真怕是叛军冒充的?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送我们营里来干什么?当下酒菜么?”门兵乙说归说,终归也怕担了干系,还是拿下巴甩了甩旁边,“石堡门口瘦瘦高高的那个,该就是右金六的,叫他来认好了。”

    这黑漆麻东的谁看得清啊……那瘦高个儿阿先被叫了来,就着营寨门口的火炬做出一副端详的样子,心里腹诽。“那个、应该是的吧。”看轮廓差不多,他跟李狗儿同队不同旗,就知道有这么个人,也不怎么熟,这时忍不住心里埋怨那两个门兵。要说实话吧,他们必要再把头儿从梦里叫起来认人,真抓住奸细那还好说,要是李狗儿本人,他还不给头儿骂死!

    门兵乙几个本也觉得找人专门来认脱队回营的斥候很无稽,得了他一句肯定,更加没有负担,

    开门就放了朱棣进来。

    朱棣向阿先抱了抱拳,沙哑着声音道:“有劳啦!其他兄弟们,都回来了么?”

    “没收到消息。”阿先看了看他身上的烂皮甲破内袄,想他这一路连滚带爬回来,必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指不定一旗的其他人都没了。到底是一个队出来的,心里也同情这狗儿,便好心道:“我记得石堡里还有一些旧甲胄,你等我给你取一件出来,你带回帐子去吧!”

    朱棣暗呼大幸,点点头道了声谢,跟着他往石堡走去。

    “你就在这儿……呃!”

    阿先刚回头想给他指示,只感到脖子一刺,茫茫再无知觉,整个人倒软下来。朱棣右手往襟内一靠,左臂箭步跨上去揽住了他:“兄弟!你怎么啦?”门口另外两个守卫见状也聚了过来:“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朱棣借着阿先身体的掩护,自他肩头悄无声息地探出一根细竹吹管,对着两人一人一下。

    “嗯?”

    “唔!”

    眼看二人登时站立不稳,就要躺倒,朱棣松了手臂,让阿先顺势滑下,趁机上去一把扶住了另二人,将他们分别定靠在墙上,远远一看身形,竟比刚才站岗的样子还要稳扎几分。又从左边那个昏晕的守卫腰间取下钥匙,打开牢门,把阿先给丢进了门里。夜色深浓,这里只一把高挂在堡头的火炬照明,他又做得悄无声息,竟一点都没引起附近人注意。

    本来这样的虾兵蟹将,就是一刀一个杀了,他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救人,最忌刀光剑影打草惊蛇,也只能先拿刘齐望的元宝失魂针将就用了。

    朱棣一路走来都在注意周围。巡视的兵卒经过不久,照理他起码有一盏茶的时间,可两个守卫若被发现都在打盹儿,瞬间就能暴露了他,实在耽误不得,闪身便窜进了石堡。

    一层的光线微暗,隐隐能听到有人声。朱棣顺着声音走上石阶,在回旋处隐好身形,拿出一面小小铜镜照探。只见二层稍远处的平台坐着两名兵士,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打屁。一旁的牢间里,一个身影轻轻飘在半空,如同一片小小的落叶,在昏黄的炬光中微微摆荡。

    “徐天晴!”

    朱棣心内惊呼一声,旋即如离弦之箭疾冲了过去。田利和关老六还来不及辨清眼前的影子究竟是人是鬼,就感到口鼻被什么捂住,紧接着喉间一凉。下一秒,温暖的液体伴随着转瞬即逝的疼痛,焐热了领襟,成为他们在这一世里最后的记忆感受……

    若早知酒精的迟滞会让自己这般轻易送命,怕他俩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喝酒的了。

    朱棣有些慌乱地撤下了锁枷,打开牢门,解开镣铐,把天晴放了下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她的伤势还是严重得超出了想象。

    她的衣袄至少有十几处被鞭子抽裂开来,却看不见一寸外露的皮肉,因为大块的血痂覆住了所有的肌肤……手上脚上,戴过镣铐的地方已变成深深的紫红色,让人无从分辨究竟是血迹还是淤痕,仿佛被铁爪用力钳过,直到几乎捏碎骨头才松脱开来……他试图抱起她,才发现她背上的伤还渗着血水,血肉都和破碎的布片黏连在一起,手臂上似受过热铁烙烫,皮肤已经剥落……所谓满目疮痍,根本无法形容其万一。若这些都是刚才两个人所为,他只恨让他们死得太痛快了些!

    他不敢去想象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伤口看上去都如此怵目,毫无一处有要愈合的趋势。怀中的她心跳虚弱,奄奄昏迷,显然这样比清醒要好受得多。但他必须叫醒她,他要告诉她——你会没事的,我会救你出去,我知道你很辛苦,可你必须再坚持一下!不能就这么睡过去!你听到吗?天晴!

    然而她的状况实在太过惨烈,以至于朱棣开口想叫她的名字,竟发现自己的声音哽住,喊不出来。作为替代,眼眶中却奇异地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满,几乎冲盈而出,他拼命才把它们镇压回去……

    当务之急,一定要让她先醒过来才可以!

    “娘……”她在他的怀里低低呻吟了一句。

    朱棣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能说梦话,就证明人还有意识,那她总会好转的……

    “士聪……”她又喃喃出了一个名字。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梦中呼唤那个男人,但这一次,朱棣只有庆幸,全无半分怒意。只要你能活下去,爱喊谁的名字都无所谓了……

    “朱棣……”

    他呆住。

    以前她也曾叫过他的名字,可没有一次称得上认真诚恳,当然更不可能怀有感情。最后的结果,不是招他恨,就是惹他恼。而现在,她却在梦中把它喊了出来,温柔而亲切。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听错了,直到她又叫了一遍……

    “朱棣……”

    莫非是她知道自己来了,已经醒了吗?

    “徐天晴!徐天晴!”他急声唤她,用最轻的力道拍她的脸,生怕多用了一分劲,就会把她打死了似的。

    她还是不醒。

    “徐天晴!你醒一醒,徐天晴!”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加了一些力度。

    这次她终于睁开了眼,待看清他时,脸上却仍是一副茫然如在梦中的表情。

    朱棣这才想起,自己如今装扮成被本军俘虏问话的那个斥候的样子,不过也只能糊弄到黑夜里不近看看不出的程度罢了,胡乱拿袖子把脸上的妆抹了掉。

    “是我,朱棣。”

    她的瞳孔几乎要随着眼眶一起张大。

    “你怎么会在这里?!”天晴极力稳固住依然飘散的神智,抓住他的衣襟质问。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出去!”

    “三声炮响!”她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传令各军,以三声炮响为号,发动总……”

    这话似乎将她勉强支撑的气力统统耗尽,她的眼帘又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人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朱棣真怕这会变成她的临终遗言,连忙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依然匀稳……他不敢再浪费时间,径直抱起了她,踢开牢门走了出来。

    吴三在地下室清点好了军品,准备临走再上来打个招呼。怎知刚踏上二楼,就和他们撞了个正着。

    他第一反应,是其他两人要把天晴转移到别间,可待看清抱着她那人的脸,就要惊叫起来:“燕、燕……”一个“王”字还没说出口,朱棣一手把天晴搂住,一手已用腰侧刀鞘将他打翻在地。正想抽出利刃,给他一个了断,不知为何,耳边却飘来她曾说过的话。

    “再轻再小,终归是一条性命,能不取就不取了……”

    想到如果她醒来,问起自己是怎么被救出的……再看看吴三仰望着他已然被惊傻了的表情,朱棣只能叹一口气,把他敲晕。又扯下他的外袍,轻轻把天晴遍体鳞伤的周身盖住,头脸罩住。

    “砰!”

    “噗——”

    “什么声音?”

    “谁在营中放旗花??”

    四周暗夜中突然飞出连珠火箭,流星一样落在了营门里。伴随一起的,还有一连串的爆炸声。

    平安的军令是无论如何据门死守,不得出击,可今日星月暗淡,在里面根本看不清外面敌人几何。门兵正派人去请示上意,军中忽而锣声大作,紧接着“走水了!”、“敌袭啊!”、“又来了!他们来了!”的喊叫此起彼伏,人吼马嘶不绝于耳。大批正休息的将士不知是何情况,纷纷操起兵器从帐中奔了出来,夜巡部队也向几处着火的地方分头支援,有几队为求速度还策马在营间奔驰。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有一骑黑马从一处炸塌的寨栅边跃了出去。

    “殿下!”等候多时的朱能低声呼唤他。

    “行了,撤。”

    沿着林径刚走出一里,尤力已带队来接应。

    “殿下时机算得可真准,快赶上道衍大师了!”尤力见朱棣怀里靠着一人,便知必是天晴,心中大定,也有心情说几句好话调节气氛了。可朱棣却毫无喜色,只吩咐尤力小心把天晴接住,让他换马。

    要最快回营,当然是一人一马,但天晴的情况根本不容她只身骑马。朱棣选了自己步履最稳捷的那匹碧玉紫骝,把天晴要过来放在鞍前坐稳,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完全遮好,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肩胛。一手执马缰,一手轻轻环扣她的腰身,双臂如同护栏一般圈固着她,好保证她一路颠簸也不至于摔下,就这样一直赶到能换乘马车的开阔平路。

    天晴的意识依然沉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可能流了太多血,她觉得冷……但很快地,一股热烈的温暖从背后覆住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本能地向那里靠了靠,试图接近那份暖意的源流。感觉到她细微的动势,朱棣不由将她拢得更紧了一些。

    你可千万别给我死了。

    徐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