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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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谁还在试探(一)

    建文三年二月十六日,经过月余的休整,朱棣再次出师。时盛庸陈兵二十万于山东德州,吴杰、平安驻扎真定。

    保定府,都指挥使司衙门。

    “目下盛庸聚众德州,吴杰、平安颉颃真定,相为犄角。倘若攻德州一击未拔,顿师城下,平保儿他们必合众来援。坚城在前,强敌在后,胜负未可决。须得要引蛇出洞,先破一部。真定相距德州约有二百余里,只要我军出现于中途,必有一方率先迎战,无论东军西军,但有一部奔溃大败,余者也会闻风丧胆。”朱棣道。

    部将谭渊对此有些犹疑:“可二百里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亦不算远……如果他们赶来及时,首尾相应合势齐进,我军便要腹背受敌了。”

    “百里之外,势不相集。两阵相对,胜败在于呼吸之间,虽百步之内不能相救,何况二百里之遥。”朱棣闭目想了一想,很快下了决断,点了点舆图道,“先破盛庸。”

    翌日清晨,燕军从保定移军东出,往盛庸所在德州而去。时值二月下旬,北方仍旧寒气侵人。浩荡大军穿行于清凉雾霭之中,将士们的刀兵铠甲上都结露为霜蒙上了一层白花。燕军的将官兵士多着青蓝,朱棣既是亲王,又是元帅,所着素红绒袍本就十分惹眼;此时霜花就着战袍的纹理宛转而上,盘绕蜿蜒,真如鬼斧绣工的一条银龙一般。

    朱能一直伴行他左右,笑着朗声道:“龙为君象,殿下天命攸归,故而有此嘉兆,看来此行必能大捷,大败盛庸那厮!”

    朱棣却神情寡淡,看不出丝毫喜色:“帝王之兴,岂可必得。本王与诸君御难而行,只盼早日奸恶伏诛,宗社再安罢了。”

    天晴佯做调整鞍搭,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云。后者若有似无地牵了牵嘴角,便把头低了下去。天晴想到一早便见他从主帐中出来,用来服侍朱棣洗漱擦面的热水少了一半,布巾上还有点点微红的绒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继续默然随行。

    就在朱棣出发后不久,盛庸也探知了他的动向,为防其南下进逼,果然如朱棣所料般率众出城,于夹河扎营,与背后的德州城构成双重防线,亦离与之策应的平安一部更近。

    朱棣对此自不意外,下令驻扎在其营北四十里外相拒。

    燕军行营演武帐中。

    “这可使不得,太冒险了!”对于朱棣提出的计划,一向狗腿的朱能罕见地直接反对。

    “未必,殿下胸中自有鸿猷。敌军肯定也想不到,殿下会亲自率队刺探。盛庸的为人谨慎,见到殿下时,必然疑惑不定,担忧其中有诈,不敢贸然轻举。只要他犹豫那么一小会儿,就足够殿下轻骑来回了。”一旁的马云倒似没有朱能那么焦虑,出声力挺朱棣。

    以正合以奇胜。兵法诡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讲究的就是一个“奇”字——偏偏这一点,是盛庸最不擅长的。“马云说的不错,盛庸此人沉稳有余,机变不足。这个劣势,正好可以为我所用。”朱棣也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可真能这么顺利吗?”朱能皱了皱眉头,不甚放心,“万一他吃了上次的亏,不再指望诱敌深入,想着这次先放一枪射一箭再说,那殿下要怎么办?”

    “那也要他有一击即中的把握,才会这么做。不然难得有个能擒王的机会,他怎可能白白打草惊蛇呢?”天晴道。

    居然把他比作蛇。朱棣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丫头口没遮拦的毛病,大概这辈子都改不掉了。

    “但只要他确定了虚实,必会大举攻到,不会手软,到时殿下要如何全身而退?”朱能问。

    “自然要有人掩护了。”天晴接得又快又顺,“我。”

    之前憋得委屈,输得闷气,朱棣为人那么骄傲要强,是非要找盛庸泄了这股邪火不可的。

    如他所说,他要的是一场大胜,借此彻底洗刷东昌一战的郁闷耻辱,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是成王、谁是败寇——不然,出发那天也不用在众人都惴惴没底的情况下,靠“自造龙袍”来鼓舞士气了。

    这一日行军会速战速决,部署完任务,众人便散会离帐,各司其职去了。朱棣却独独叫住了天晴。

    “明明是你的主意,为什么要让马云来提?”他直接点破,“你怕我会怀疑你?”

    天晴也不兜圈子:“我并不怕殿下怀疑,只怕殿下赌气。我说的话,殿下十有八九是不肯听的吧?”

    难得见她这么坦诚,朱棣忍不住笑了:“我看,你不是怕我赌你的气,是怕我赌盛庸的气。如果我非要跟他硬争到底,肯定又是一派血流成河。你终归心软,见不得那么多人死。”

    “现在的我,还有什么见不得的……”天晴薄薄一扯嘴角,“殿下可忒把人看扁了。”

    “不用谁看,你本来就这么扁。”朱棣笃定道,“不管经历多少事,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怎么想,到了最后,你都只会做一种选择——这就是你了,常天晴。”

    天晴对他非褒非贬的评价不置可否,看了眼帐外,低声道:“其实殿下会同意,还在会上亲自提出,只是觉得这样特别刺激,想趁机去找盛庸玩玩吧?”

    朱棣“呵”地一笑。“你这人倒也不全是缺点,偶尔,还是懂人心意的么。你自己呢,嚷嚷着要跟我一起去,当真一点都不怕吗?”

    天晴耸耸肩:“反正我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怕的。”

    朱棣本意只想引她给自己解个闷,正好好地逗弄着,哪知她冒出这一句,忽地惹他着了恼,斥道:“你怎么就一无所有了?你不还有——”喉咙滞了一滞,接下来的声调平板到几乎生硬,“还有卢家村大大小小。就是乌芒部、兀良哈三卫那些人,不也都一个个指望着你么!”

    天晴闻言,惨然笑了笑,道:“嗯,没错。所以殿下大可放心,我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你真的……决意不走了么?”明明早已听过无数遍的保证,此刻朱棣的心却还是砰砰乱跳。

    天晴愣了一愣,不知为什么他会把“逃”听成了“走”,只道他疑心病复发,又疑上自己了,本能般就脱口而出:“本来我也没要走啊!”

    终于,朱棣再度定了定心。

    虽然这样重复而又重复的恐吓很笨拙,但却有效。

    只要她有所顾虑,就不会轻言离弃。

    这样就行了。

    “总算你还有些良心,不枉我特地带你去玩了~”朱棣复露笑容。其实气郁的人又何止是他一个,如果现今天下太平,不必担心她的安全,他倒宁可她随意走一走散散心,总好过看她终日在那儿枯坐发呆,想着不知什么东西,恍恍惚惚毫无神采。

    “今日你先回帐休息吧。顺便,将外头的马云叫进来。”

    次日,燕军依计划进兵夹河。盛庸早有预备,仍旧结下坚阵,阵前密密麻麻排满了火器、强弩、战楯,森森如林。

    “呃殿下,依末将看,还是……”朱能见这架势,心里又打起了鼓,只想说原来的计划还是改一改吧。

    朱棣却轻笑:“怎么你现在比妇人还胆小了?”挥手间即指出一队精骑,亲自率领出列,天晴也赫然其间。

    “大帅,他们、他们好像派一队骑兵过来了!”裨将袁宇听着看着燕军的动静,也是莫名其妙。这么一小撮人,来不就是送死么?

    盛庸比他看开得多:“一则侦察,二则示威,还能如何了。领头的是谁?”

    “好像是……是燕王亲自??”袁宇更加莫名了。

    “应该如何?要不要把他?”一旁的陈晖做了一个挥刀斩马的姿势。

    “先等等!”盛庸第一反应就是阻止,心中百转思索——谨慎如朱棣,干嘛专程跑过来送死?难道是替身么?据闻滇东苗寨有以假乱真的易容本事,那个王次妃又是出了名的妖女,会用也不奇怪。难道是朱棣想试试自己到底敢不敢真要他的命,所以派出这么个人物来试试深浅?他到底什么用意?

    想归想,面对敌人如此挑衅,再无所作为,他这个大帅也不必当了。盛庸立时下令前锋营出阵,追赶索敌。

    “殿下,来了!应该是支百人队!”

    “好,你们依计先行,本王殿后。”

    话音刚落,朱棣勒马搭弓。只听弓弦连响,追兵中当先二人应声落马,追军相顾骇然,纷纷驻步。

    “这……这该有两百步了吧!怎么骑马能射到这么远?这是箭,又不是用的弩!”官军甲叫道。

    “就算他放枪,难道还不追了嘛?”官军乙咬了咬牙,“他们才几个人,总不能把咱们都射死!总旗没了,现下我是指挥,给我排成纵列,继续追敌!”

    朱棣回首见敌军复又追赶,抿唇一笑,再射出连珠双箭。官军乙如今冲锋在前,见他伫马,当即俯身马背,向侧旁游走,正庆幸定能躲过,坐骑却一声惨嘶,摔倒在地。官军乙应变不及,卡在镫间的右腿被沉重的马身压得粉碎,惊叫一声,当即晕死过去。

    后面的人本来以纵队前进,紧紧跟随,此时见首领倒地,纷纷避让,霎间乱成一片。众人要么下马救援,要么住步观望,有的胆小的已直接往回撤了。

    官军甲和官军乙正是同族兄弟,此时正跪在后者身边,见状忍不住叫道:“你们跑个什么劲!不追燕王,跑回去大帅也得剥你们的……啊——!!”

    侧颈突然出现了一支箭,将所有的话永远封在了他的喉头。

    前锋营其他骑士见此情形,顿时毛骨悚立,都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官兵丙抬头而望,正日当空,数百步外,朱棣高骑大马,一身金光铠甲被阳光照耀得如同龙鳞一般。不远处便是丛丛林林的敌方大军,旗帜招展猎猎而扬,宛如一头张牙舞爪的恶龙,蠢动着欲将他们扑杀撕碎。

    “真他妈的邪门……撤退!先撤退了!”

    “可、可大帅有令,不得擅退啊!”

    “这怎么是擅退?你没见总旗大人那支箭上有封信吗!”

    “……奈何盛君忠固护主,铁心要为陛下背负残杀叔父之名……”

    众将看着这几行被血迹浸染的墨字,脸色都黑如锅底。就前锋队来报的情状,这一手连珠追魂箭的本事别人可假装不了——朱棣居然真是带着这么十几个人来叫阵的!

    而他,还想让本军军心动荡一番!

    此信无疑是对他盛庸的敲打。这么一封杀人诛心的绢书,兵士慌里慌张地取来呈上,他总不能自己关起门来偷偷看,势必要展示于诸将之前。

    “杀叔之名”这话,朱棣不仅说给他听,更说给所有人听。此后,他盛庸若不下死手,便是畏战,便是辜负圣恩,没等朱棣打过来,只怕他先要被皇上和兵部尚书问了罪;而如果他真取了朱棣的命,这封信便是对在场所有人的提醒——皇上何其爱惜名声,既说了“不杀吾叔父”,有个上官可以拿来顶缸,这灭燕的大功劳指不定还能落在自己头上。

    进退两难的,只有他这个位子上的平虏大元帅而已。

    朱棣,你够毒啊!

    盛庸抬目扫了眼底下众人,副将们包括陈晖在内,脸色一个比一个古怪。唯独庄得一副没有太多感触的样子。

    “这燕贼用心当真歹毒,竟然挑拨离间!我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替天行道剿灭逆反,别说不可能有什么骂名,就是受了委屈,难道便弃君恩于不顾了么?”陈晖道,“大帅,朱棣已被废为庶人,早已非宗室,还谈的什么皇不皇叔!今上何等圣明,到时只会奖彰大帅擒贼有功,断不会为此见嫌的。”

    这番站着不腰疼的说话听得盛庸上火,不禁瞪了他一眼:“本帅担心的岂是这个!”

    “哎!可惜!若之前没有中燕贼疑兵之计,直接将他擒拿就好了!”楚智道。他也是王军中一员骁将,曾从冯胜、蓝玉等名帅南征北战,后率军随李景隆讨伐燕军,每战必奋勇争先,悍不畏死,以至燕兵只要远望见他的旗帜,便大呼不好。

    “事已至此,追悔无用。如今早日擒住逆首才是正理,咱们还是听大元帅号令吧。”庄得出身小小皂隶,因勋功而擢为军官。在先前怀来之战中,王军失利,只有庄得这一支军因其指挥机变,得以完整无损。他是由盛庸一手提拔上来的,恩义非同一般,自不会像陈晖、楚智那样挖坑下石说风凉话。

    “不错,追悔无用,耽搁更不得。传本帅令,全军出击!”

    盛庸定了定神,声如钟磬,心中暗道——朱棣,你当真以为有种的,只一个你么!

    这一仗洋洋开打。朱棣命令骑兵一万并载步卒五千,向敌阵快速推进。即将交锋时,步卒纷纷翻身下马,持兵猛攻王军左翼。王军仗着厚盾坚固,层叠防守,令燕军一时难以刺穿攻破。

    上次王军铳兵弓手就是在这些大盾掩体下发枪射击,打得肆无忌惮,令朱棣大吃了苦头。此次未战之先,朱棣便派人做了一批木矛,其长约六七尺,末端横钉铁钩,逢作战时,便齐齐投掷向敌方。矛头一旦穿入厚盾中,仓促间盾兵无法拔离,一动则牵连蔓广,方寸全乱。矛手便可趁机将盾牌都拉拢过来,让己方士兵乘隙杀入。

    燕军的木矛战术一击奏效,王军盾兵生怕自己也会被奋力一拽一波带走,敌人大刀挥下连拉带砍那可不客气,纷纷弃盾而逃。本来还靠着他们掩护的铳手也被唬得慌慌张张,如何还能命中目标?当中有些人错手一发,火*药还反顺着四散的木盾烧进自己阵中。一时间,王军中轰然一团,惊呼一片,燕军骑兵乘势冲入敌阵,疾推战线直捣中军。

    一边乱退,一边猛追,如此冲击之下,王军崩溃四散。燕军中军指挥谭渊早领了帅令,见此时敌阵尘烟腾起,当即带军迎击。

    “全军集合推进,挤压敌人后军,叫他们再不能结阵!”朱棣即刻下令。

    北方的春日温和得有限,未及酉正,暮色已如帷幕一般降下,朱棣、朱能等趁王军调动变阵时产生的混乱,猛攻王军后方。

    败师如潮,势不可遏。王军都指挥庄得奋力死战,终于抵达中军处与盛庸大部会和,在鏖战中还将燕将谭渊斩杀。朱能、张武等齐率大军并进增援。朱棣也乘天色昏黑,亲率精骑逆抚敌背,与朱张诸将合军齐攻,双方愈战愈烈……

    “报大帅!楚将军被击坠马,标下难以找见其踪!”

    “报大帅!庄将军已受重伤,仍在力抗逆师,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报大帅!袁将军白虎营亟需支援!”

    “报大帅!朱雀营已回援中军!”

    “全军坚守!不能让他们再前进一步!”

    这一场打到天黑不见五指,盛庸终于稳住了阵脚,两军各自仓促收兵,死伤难记其数。庄得、楚智两大王军名将双双战死,尸首陷落战阵,无可寻觅……

    恰夜无星无月,四野一片漆黑,一弯如钩的下弦月只在天上露了一面便匆匆西落。

    朱棣和他的几十个亲从骑兵却并未远离战场,找了一处土丘下的空旷处宿营。燕军上下早已习惯于这种东征西战的军伍生活,每匹马上都配放着可供一人卧憩的简易小帐篷和毡毯。此地离敌营太近,不可能生火以照明取暖。好在这群人里有天晴在,冷虽冷些,总算不用担忧夜间野兽的突袭。午前半天行军,午后半天激战,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个个倒头便睡。

    唯有天晴静静看着头顶漆黑的阴云,抱膝坐在自己的帐前毯上,似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