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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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Stay with me(与我同在)(一)

    她扮了男装出门,回来便清水洗净了脸,此刻未施脂粉,面庞却因酒精而微泛潮红。彼时月光明亮,朱棣忽而想起,也是这样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她曾与他有过赌约。她将提出一个要求,他无论如何不能拒绝。

    “你还想问我要什么呢……徐天晴。”他轻轻自言自语。

    一件、两件……千百件,我都能答应,只要你……

    她半倚半坐,侧着头斜斜歪靠在廊柱上。心中萌生突如其来的渴望,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柔软光润的脸颊,恰时一声——

    “殿下?”

    始料未及,朱棣疾速缩回了手,如同被人撞破了什么不堪的场景,几乎有些惊慌地回身站定。

    闵海珠满脸写着“二位在这儿干什么”的困惑走来,身后跟着花姣,两人分别向他行了礼。

    花姣面露忧色:“娘娘是在这儿睡着了么?风大,着凉了可怎么办呀……”趋近将天晴轻晃摇醒,“娘娘?娘娘?”

    天晴漫漫睁开了眼:“花姣……啊我现在睡着……还是醒着……”

    花姣失笑:“你是睡醒啦!快回屋吧。”说着将咸鱼一般的天晴搀起,微微屈膝向朱棣告辞,便扶着自家“主子”蹒跚而去。

    闵海珠看着月光下朱棣怅然若有所失的脸,觉得更疑惑了。

    一到房中,“咸鱼”立刻恢复了活蹦乱跳的弹性,一脸的劫后余生:“还好你赶到!方才我就感觉到扑面一股杀气!朱棣那家伙刚刚对我一通抱怨,很可能起了意,想要对我不利!我又在装睡,说不得要假装翻个身,只是一定会惹他怀疑,那接下来就很不好办了……花姣,你可真是及时雨宋姣啊!”

    都啥乱七八糟的,那哪是什么杀气了……花姣暗叹,道:“你说你还要溜出去,是什么缘故?难道马内侍打断了你,那边还有什么事务未了么?”

    “说来话长。”天晴摇摇头,“快到亥时了,我怕他等不及,回来再和你详述了。”

    ……

    兴隆酒馆两条街外的同福客栈已宵禁闭店,天晴仍做男装打扮,顺着门口酒旗杆子爬上,轻盈一跃,挑闩开窗,便翻进了二楼走廊。走到一间房前,听见了里头隐隐绰绰的说话声,天晴门也不敲,便径直推开而入。

    房里两人当即站起。借着房内烛火看清了她的脸,当先那人很快从突如其来的惊异中平复过来,向她拱了拱手,语气慨然:“会长……”

    天晴笑了一笑:“我统共也只做了四个月的会长,以后这称呼,就不必再提了。”

    付惜敏面露苦色,叹道:“沈公子料事如神,阿华离开后不久,果然有钦差驾临,一直询问沈公子的事。属下也照公子吩咐,说沈三来历不明,亦可能是白莲妖人冒充假扮的,好教商会脱清干系。可……那个张之焕逼得甚紧,属下只能答应他,为太孙殿下效力……”

    “就是他不逼,你最后同样会做。惜敏,你人如其名,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笨,你大可不用瞒我。”天晴道。

    “会、沈公子……”付惜敏脸上一阵红白。

    “我不怪你。如今你才是商会当家,大小商户统共两百余,上千人生死荣辱全在你一念之间,你不能冒险,只能求稳。你做得对。我虽在商会时日不长,却深受过这些人照顾,他们对我有恩有义,我亦不愿他们枉送性命。”

    如果不答应张之焕的要求,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付惜敏他们自动就变成了燕王府的人。就算目今太孙不发难,一旦叛乱势起,京城和苏州近在咫尺,首先遭祸的一定是他们。选择做太孙的人,只要不至于当面忤逆,事后,她总能想方设法,交换他们的性命。

    她了解朱棣,他是她所见过的人中最理性的一个,利弊轻重掂量分明,绝不会做错选择。而张之焕……

    她对他,早就没有了任何把握。

    得到沈智作为会长的最后一条训示时,付惜敏就明白了——他是燕王府的人,上次朝鲜国商队的事,果然并非巧合。而他画下端详让他找寻的那枚镂花金块,真的是传说中的铁木真金匣!

    如今削藩的事在边关都内都传得沸沸扬扬,似模似样,只怕不是空穴来风。沈智说的没错,就算没有他授意,他恐怕最后也会这么做;可见到沈智如此干脆地一刀两断,付惜敏却始终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苦心回到商会,短短数月能为燕王筹谋什么?难道是因为太孙殿下发觉得太快,只能提前罢手?如此商会对燕王势必再不可能有用,那沈智匆忙死遁,又何必还费心关照会中商户?除了是真心顾念沈家在苏州的桑梓之情,付惜敏想不到其他解释……

    若然如此,这沈智实在云天高义,观己所为,却实在太自私薄情了……付惜敏心中惭愧,本来想说的话,也突然说不出口了。

    另一人见他讷言,大是着急,赶忙从后走了上来,向天晴深深鞠了一躬。天晴虚扶了一下,道:“你们急着找我,到底为何?宣府出什么事了?玉棠,还是你说吧。”

    崔玉棠诺诺两声,脸色讪讪:“其实付兄早就跟我们几个说过始末。按理,与沈会长之间缘分已了,以后应当再无瓜葛。沈会长之前留在会中几只信禽,嘱咐过到紧急时可加动用,本来再是紧急,大家也没脸动用,可这次人命关天,不得已要来麻烦沈会长……”

    “我说过,我不是会长了。既然人命攸关,你就直说吧,繁杂免叙。”天晴原本接了信后约他们到嵫阳汇合,谁料当中被突然冒出的包兴和马三保打乱了计划,只能像这样趁夜冒险前来。天知道朱棣会不会什么时候突然起疑去房里查岗!见崔玉棠絮絮叨叨还不入港,她不耐下直接打断道。

    “是。是陆竞侄儿,他失踪有好一阵子了,如今生死未卜,只怕凶多吉少了……”崔玉棠被她一催,紧皱眉头,简单两句就把事情说完了。

    “陆竞?确实么?”天晴听完他话,吃惊之外,又生怀疑。这小子总不让人省心,搞不好又闯了什么祸怕他爹打先装死躲起来了,或者听到风声,说严霏轻到了哪里拜佛禅修,屁颠颠就跟着去了?

    “会……沈公子,千真万确的!去年十月末,陆兄让竞儿从徐州押批快货去沧州换盐引,原本预备赶在腊月头就回来的,谁料快等到过年还不见人,最后还是官府来了人,说竞儿在怀来遇到山贼了!跟去的一行十三人就逃回旺来一个,身上还带着伤,多亏被兵马司的人捡到,才给送了回来。”

    “等等,沧州到怀来,好几百里路呢!陆竞押完了货,带着一群人跑那么远干嘛?他以为过年前能回得来?”天晴疑惑。

    “旺来说,竞儿在沧州时同他们讲,他有消息,年前要往宣府去做笔大买卖,做成了,一辈子吃喝不愁。谁跟他一起去,接下来几十个年,就不是这个过法了,连着几辈子儿子孙子都能吃香喝辣。那些人给说动了心,都跟着他……一起往宣府去了,就这么路过了怀来。”付惜敏道。

    “哎……造孽啊,总之最后就弄成了这模样……我们都劝陆兄,竞儿他机灵,一定会让山贼来要赎金的,许是路远被耽搁了。可一直等到开春,什么音信都没有!陆兄急得疯了,自己亲自去找,到那一看,被打坏的车架子居然还扔着,旁边几具尸骨都被雪掩着,有些给野兽刨出来啃得快没了。陆兄连喊了几声‘肯定不是我竞儿!’就当场昏过去了,醒过来却两眼呆呆,说不出一句话来……”想起当时陆学舟的惨状,崔玉棠忍不住有些哽咽。

    付惜敏被他说得也生了几分悲戚,接道:“我们和老陆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于心不忍啊……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沈公子有人脉又有本事,想请沈公子出出主意,看能不能找到了竞儿。说句不好听的,这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啊!”

    天晴支颐思考,以陆竞的性格,只要没被打到失忆,肯定不等人刀架上来就跪地求饶,不管事实如何,先吹嘘陆家多少有钱,自己九代单传,陆学舟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保他命的。如今都三月了,倘使那伙山贼至今没有送信勒索,要么是陆竞根本没有机会开口,要么就是他们嫌麻烦、不愿冒险,宁可不要这笔赎金——无论哪种情况,陆竞确实都凶多吉少。

    “沈公子不愿出面,也是人之常情……”看她神色艰深,付惜敏先打了退堂鼓。原本他就不赞成再来求沈智。“丧事”都替人办了,这么碰面,万一被发现,两相不利。可崔玉棠念在和陆家几十年的情分,软磨硬泡说反正他们总要再走一趟把陆学舟接回去,沈会长恰约在兖州,正好顺路,死活要再试试。陆竞又是自己看着长大……这才厚着脸皮大着胆来求一求。真被拒绝,那也无话可说……

    “我可以去一趟宣府,但是需要些时间,这期间,你们须得好好看着老陆,尤其不要提到儿子的事刺激他。毕竟陆竞是生是死,我也没有十分把握。如果他到现在还活着,那抓他的人肯定另有所图,商会那边也要时时留意消息,咱们互通声气;如果他已经……罢了,我尽力而为吧!”

    沈智居然这样爽快答应,实在大出他二人意料,想到之前种种,崔玉棠不禁动容:“沈会长的大恩大德,属下在此,替陆兄谢过了!”

    “谢什么谢,那帮家伙,为了巴结未来皇帝,忙不迭把你一脚踢开。要不是这次陆竞在怀来出的事,能想得到你?”驿馆里,花姣听完了前因后果,当即哼了一声,“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真势利得可以!”付惜敏何等精明,嘴上不说,心里定然早就把天晴和燕王连上了线,认定天晴是燕王府的人——否则,这回怎会单单想到找她帮忙?知道天晴心软,还拉了老实头崔玉棠一起来做说客,着实奸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况且说到底他们也没害我什么。如果真不顾念过去情分,我现在也不能这么活蹦乱跳的。”天晴道,“退一万步,就算他们不来找我,但凡知道陆竞出事,我也不能置之不理。这小子跟过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啊。”

    知道她所言不假,花姣阻止不得。

    “是~你大仁大义。”她叹了口气,“只是现如今,真不是出头的好时候……”

    天晴当夜就跟顾崔二人嘱咐,让他们先去怀来看着还留在那边卫城里的陆学舟,最好是能把他带回苏州去。若他实在执拗,也不要硬来,顺着他说已经去找竞儿了就好,切记不能在外再闹出事端。陆竞是死是活,沈智总会尽快给他们个答复。自己佯装无事样,第二日便跟着王府车马继续往北平去了。

    ……

    两个月前,汉阳景福宫。

    “父亲,这……”李芳远站在王座之前,看着那个祥云提花缎面的锦盒,目光怔怔。“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旦让他发现我们的意图……”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成桂打断道,“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老皇帝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如今朝中事务,大多由皇太孙和他的亲信打理。一群黄口小儿,能有什么作为?陈善都已联络妥当,待老皇帝一死,蒙古、安南、麓川勐卯便一同发兵,白莲教在中原响应,必然打得他内外皆乱,措手不及。事成之后,天下五分,到时李家在辽东疆土,岂止于区区合兰府!”

    李芳远犹疑了一下,试探道:“一个少年皇帝,或许不足为惧。可辽地附近,毕竟还有几位攘夷藩王在……”

    “呵呵呵……那几个绣花枕头,也就朱棣、朱权两个还有些本事。宁王那里不干我们的事,自会有人料理。至于燕王,你以为我让你结交他,就为了赚那丁点钱帛么?这些年送他的礼,也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了!”李成桂轻轻抚摩着面前锦盒,笑了起来。

    还有几日路程便到北平,这日下榻永清县驿馆。用过晚饭,天晴刚转到朱棣房外想跟他说事,只见闵海珠端着一托盘汤盅碗筷,满面笑意地从门中走出,一看到她,立刻屈膝福了一福。

    天晴乐呵呵道:“今天也为殿下下厨作羹汤么?”

    “回娘娘,是了。”闵海珠低头间看了看干干净净的汤碗,显然心情爽悦,“殿下刚刚用完晚膳,现在正和一位大人相谈着呢。”

    “大人?什么大人啊?”天晴问。

    闵海珠正要回答,房门吱呀一响,那位大人已从房中退了出来。见到闵徐两人站在当地,他立刻低头行礼:“请二位娘娘安。”

    乍一听他声音,便晓得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赵曦了。天晴笑道:“赵大人辛苦了,未知这次有何公干?”

    赵曦一愣,不知这位理应深居后宅的娘娘如何会知道自己姓名。但他天生机敏,很快想到,道衍大师曾提过,王府里有位苗姬娘娘不简单,笑里藏刀,与她说话时,必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当即回道:“属下刚保送了批财货进京,知晓王爷回藩途经此地,特来请安。”说着向她又躬身行了一礼,便即告退。

    赵曦一向是领机密差事的,难道朱棣又派给了他什么要务?天晴正思索,闵海珠插话道:“好像是堂姐夫的意思。这次也是由他负责押岁贡入京,说一个月后便是殿下生辰了,王上也为殿下备好了礼,可惜不能面呈,于是叮嘱赵大人,一定要早早带给殿下。”

    朱棣一个月后过生日?那有什么可着急的,没几天都要到目的地了。莫非他送的是什么新鲜果蔬?不会吧,那也该送泡菜啊。

    天晴开始隐隐有种奇怪的预感。

    “是什么礼物呀?”她试探着问。

    “是放在一个大锦盒里拿进来的,殿下还未启封呢。”闵海珠答。

    要糟!

    天晴风似地跑起来,擦过闵海珠身边,险些将她带倒。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李家人又不是她,并不知道朱棣最后会当上皇帝,为什么这么长时来不奉承当今圣上和储君,反而要一直向他示好?背后肯定另有原因!

    陈善能够随意通行国境线,凭的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本事——是李成桂!是他一直暗中纵容,他也和北元、高丽国王一样,是陈善拉拢的盟友!

    她明明在剧里看过的,取高丽王朝代之后,李成桂曾多次上表,意图篡位自立,可皇帝却嫌他“顽嚣狡诈”,从未正式册封赐印。万般无奈之下,李成桂只得将头衔改成“权知朝鲜国事”。

    她怎么会忘记了这件事?怎么会以为李成桂对朱明王朝忠心不二,不心存一点敌意呢?

    天晴三步并两冲进房中。果然那两尺来长的锦盒端端呈在朱棣面前桌上,而他正伸手待开。

    “不行!”天晴一个箭步跨前,将锦盒踢飞一丈开外。“这东西有鬼,李成桂要害你!”

    “啊……”锦盒边沿坠地,跌跌撞撞翻滚开来,里面的东西正砸在刚刚跟随进来的闵海珠脚边。

    “海珠你退后!”天晴边喊边伸手向她示意,自己俯身近前,细细观察起来。

    地上躺着的是一柄三镶木如意,色泽红亮幽紫,雕工极是精湛。

    “没机关,也没毒。”朱棣站起身来,干脆说道。

    “机关?毒?”闵海珠一脸惊诧。王上怎么会对殿下下毒??

    “海珠,你刚刚不是说,趁着有闲暇,要亲手做些点心明天带着上路么?你先下去忙吧。”朱棣道。

    闵海珠应声抬头,见他笑得温柔和煦,脸色红了一红,诺然告退。

    天晴直起身来,朱棣已走到她跟前。“这锦盒已经换过了。陈友谅之子、白莲教人陈善,勾结朝鲜李成桂、麓川思行法……欲图我大明江山,李芳远都已全和我说了。”说着扬了扬手中一张薄帛。

    天晴立刻明白了,李芳远果然准备举事了,为此暗中背叛了父亲,调换了礼盒。

    “所以这真是他送你的贺礼,请你安心,他定会不负所望,咸如君意。”她望着那柄木如意,喃喃道。这么多年私相授受,他们之间当然有着她所不知道的默契,根本用不着她白吃咸菜淡操心。李芳远急着让赵曦送信,必是怕自己父亲还有其他布置,而朱棣不曾防备,所以才要事先提醒他。

    “等着你来说,只怕我早就去见阎王了。”朱棣以一种古怪的口吻埋怨着。

    天晴不置是否,含糊应了一声,心里一阵失落。如果是这样,那她在朝鲜对李芳远所说的那番话,岂不毫无意义?说穿了,她存在于这个错误的时空,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自然不用旁人操心……是我多管闲事了。”她低声道。

    朱棣“哈”地笑了一声,心头一阵暖意。

    她操心他。

    他曾以为她操心全世界的人,唯独不会操心他。为此他妒忌、愤懑、不解,又不甘。可这一次,她的焦急、惊慌,全然不及反应,发自内心——她是由衷地害怕他出事。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在她心里深处,多少有属于他的一点小小位置?

    “你是多管闲事了,可你怎么会知道李成桂的密谋?那次你去朝鲜,和李芳远到底说过些什么?你须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不准再瞒!”

    事已至此,朝鲜那边已经没有变数,天晴再无疑虑,索性将当天和李芳远的会面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当然,同陈理有关的部分,并不在这五十之中。

    朱棣剑眉一轩:“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撺掇李芳远造反,还把本王都搬了出来。万一他真的无心王位,或者胆小怕事,直接将你拿下,首告朝廷,那要如何?你是真的嫌命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