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繁体版

第一百零九章 Rumor(谣言)

    爹半带责问的隆隆嗓音忽然从屋外轰了进来。天晴身未动心已远,大海则条件反射般站起,一个暗想“要死要死怎么这么快就来这下穿帮了”,另一个还来不及想什么有用的,两人就一前一后走进屋里。

    大海正想跟常遇春道安外加问候一声“这位就是表妹夫吧”,定了定眼光,脑中却吧唧一声如钝钝断了根弦,接而巨浪奔腾,惊涛拍浪。

    转头看看天晴,她轻轻以单手覆额,尴尬地笑了一笑。大海终于确定,不可能的事已经发生了!手中一颤,半碗水哐当翻落,正正泼了天晴一脸,扑面将她浇了个透凉。

    “大海!干什么呢你!”常遇春没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更没想过个中还有曲折,第一反应就是怒斥表外甥。

    “这……哎哟这一时没拿稳,作孽作孽。天晴你快去擦擦,今天晚饭也别煮了,一起去齐望家吃吧!听说攸宁给张罗了一桌好菜,夫妻俩加我们父子也吃不完,呵呵……”

    “嗯,我就是听说师嫂今天要给大表哥接风,大展手艺,才偷一回懒嘛!爹你带夫君他们先过去吧,我回家换件衣服整理下就来。”天晴捋一捋像海带一样黏在额上的碎发,已然垮掉的绾髻里丝丝滴着水,样子着实狼狈。然而此情此景,她居然还笑得霞光飞舞。朱棣的脑中疾风过境似地掠过“出水芙蓉”四字,完后自己都哑然,觉得太抬举她了。

    “我去拿几块干布,先给你抹一抹吧!”大海说着连使眼色,示意小融。小融不愧是他亲儿子,果然接老爹的翎子,说笑间就把他们引往刘齐望家去。

    “天晴,你快解释一下!你怎么嫁给了燕王?还跟他进了皇城?还把他带到卢家村来?你在想什么呢!你、你爹什么反应?”

    问题连珠炮般朝她轰来。大海聪明地避开了和那两人正面以及单独接触的机会,以牺牲天晴的形象为代价,换取了得以完整获得情报的空隙。天晴抹着头发,一如既往暗赞大表哥机智果敢的同时,不由为他的“心狠手辣”默默叹口气。

    虽说被浇一下没什么,但她到底是女孩子,好在这个场合,如果在之焕面前谁敢让她这样出丑,她非跟他拼老命不可!

    天晴只得再次隐去宝藏不提,单说在为燕王办事,把自己冒充果尔娜入宫的事细述了一遍,以及燕王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后不放心,再三要求要来自己的真家乡,以及爹和燕王见到彼此没有什么奇怪反应,以及除了大海之外所有乡亲都蒙在鼓里等等。

    大海听了一番,眉头松松紧紧,最后喟道:“你呀,第一次上路游医,怎么能跑去云南那么远的地方?再说别人求你,你就答应了?纵然心软,人家部里的人命要紧,咱们卢家村的就不要紧了?还有,你……小姑娘家家的,这么跟着他,吃亏没有?”

    大表哥终究还是疼她的嘛!“放心吧~我是谁呀,还能吃亏吗?”

    大海总算松了口气,可没过一会儿又紧了起来。“哎你终究是女孩儿,搞得这么一出,以后不管拿什么借口离了王府,想结门好亲事怕都难了诶……”

    哎哟~大表哥还真是爱瞎操心,但之焕的事,也不方便这么早跟他提。

    “哈这有什么打紧的?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没人要,正好陪着爹,孝顺他一辈子嘛~”

    “我拿这话安慰你爹的时候,他拿着柴刀只差没追着我一顿打!”

    “呵!敢情大表哥一早就看准我没人要了,爹他能不气吗?”

    “我也是担心得没办法啊,阿碌和丁香成亲的时候小融同他打了赌,要是你能在二十岁之前出嫁,他这辈子非公主不娶。”

    “这都什么赌盘子啊!还不如直接赌钱实惠~要不让我坐庄,再开一局?”

    “还开什么,你这不都‘嫁人’了?小融也只能一辈子打光棍咯!”

    “谁叫这小子看扁我的?”边走边说着笑,大海送天晴回家换好了衣服,两人又并往齐望家去。

    七人八仙桌边分位坐定。常遇春是宾,且辈分最长,刘郑夫妇一向都请他上座,这次又有其他佳客,左首就排给了朱棣和大海,自己两个奉陪末座。天晴自愿坐在右下,被小融鄙夷“假惺惺”,还是给挤到了左边,恰跟朱棣坐了个对面。

    “自天晴回来后,也就这顿饭,吃得最像样子了。”常遇春一直觉得攸宁烹饪颇有几分雪绵的神髓,从来不吝溢美之词。

    “知道啦~我出门的这一年,爹你一直靠攸宁姐‘接济’,所谓由奢入俭难,自然再吃不惯我的手艺了。”天晴笑道。

    “这么不孝顺,还有脸面提呢!”刘齐望瞪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一年里,你爹每吃一餐,就要想一想你,再好的饭菜都吃不香了。”

    “哈哈哈~那你中他的计啦师兄!爹是故意装可怜,这样攸宁姐才会变着法子烧好菜哄他呀~”

    众人哄笑,唯独朱棣只想翻白眼。食不言寝不语,这么男男女女混坐一桌,食言聊笑,他们村还当真没有“规矩”一说!

    “黄姑爷是否吃不惯啊?”郑攸宁关怀道,“山里人家,只能准备这些粗食,让姑爷见笑了。”

    “哦没有,夫人太客气了……”

    “是啊!你太客气啦攸宁姐~我烧的菜他都能吃,你的菜他怎么会吃不得?他准是在想,这么好喝的竹笋野菇老母鸡汤,就是皇宫里的御厨都未必做得出了,能吃到啊~真是给皇帝做都不换。是不是呀夫君?”

    此言一出,三人心中各异。常遇春和大海都暗暗捏把汗,这孩子总这样,哪壶不开偏爱提哪壶!天晴则早就看不惯朱棣成天一副欠他多还他少催命一样要她走的死样子,暗想能快点把他气跑是最好。

    朱棣只笑了一笑,淡然道:“你说是,那自然是了。”天晴也笑眯眯点点头,心里哼了一声“算你涵养功夫好了”,举起碗来就喝汤。

    刘齐望和小融全然不知所谓。看他们说到皇帝的话题,刘齐望突然灵光一现,发问道:“黄姑爷是北平人唷,听说镇守的燕王想造反,马上要被皇太孙削藩了,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啊?”

    “噗——”的一声,整半碗汤从天晴嘴里直接喷到了朱棣脸上。油水飞溅,一旁的大海慌忙躲闪。“要死啦!师兄啊!”天晴连嘴都顾不得擦,呼地站了起来,顺手拿起一块不知道擦桌还是擦锅的抹布就往朱棣脸上抹,“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哪儿听来的!”

    “啊?”刘齐望做惯野民,这方面的敏感意识已经很淡了,指指一边,“小融说的啊。”

    “小融?!”天晴怒视向他。

    攸宁已经起身去盛新菜了,小融还看着被她口水祸害的半桌好菜嘟嘟囔囔:“怎么这样子啊……恶不恶心啊你……”这一刻才回过了神,“什么呀,我没特别说燕王啊~我说皇太孙担心藩王造反,很可能要削藩。上次和你在木榆卫,程婆儿子阿强他们不也说么,讲不定过一阵,木榆都不归宁王爷管了……”

    “阿强?他连个正经兵都不算,他的话能信吗?!”

    “又不光是他,我这次一路往南去,听到好多人都在议论……”

    “好了!”

    两字三个声音,其二是天晴、大海异口同声对小融,都怕他越说越靠谱,惹火烧身;其一是朱棣对天晴。

    见她被他一声喝断有所怯怵,朱棣扯下头上的抹布,缓了缓语气道:“说着别人的事,你激动什么?削不削藩,卢家村都照样深山里过日子,谁来追究你逆不逆、道不道的。”

    “呃……姑爷先去换件衣服吧。哈哈~你们夫妻今天不巧,都发了水灾啦!”大海连忙打圆场。

    刘齐望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东道:“哎哟、这个……快进房里换吧!有水盆、干巾,也能擦擦,不过我的衣服,只怕窄了,黄姑爷不合身啊。”

    “我回屋去拿,几步路的事。就是……”天晴看了看朱棣,他应该直接想走了吧。

    “我随天晴回去换吧,却要劳烦夫人再盛碗好汤了。”朱棣向攸宁点了点头,言下之意,却是还会再回来喝的。

    两人静悄悄走在路上,进了屋子,天晴才嗫嚅道:“抱歉哦……”

    “你道歉,是为你的汤,你师兄,还是为你表侄子?”

    “我是……”天晴想了想,“为汤,还有那块抹布。”她走到脸盆架边,拿壶罐倒了清水,湿了棉巾,回到朱棣面前,想给他重新擦过。他却将棉巾扯了过去,自己动手,似乎并不想承她的情。

    “嗯……殿下不用担心的。老百姓懂什么呢?都是吃饱了饭没事乱讲话啦!他们哪知道,太孙有这意思又不是一两天了,也没见皇上同意啊~太孙对外是出了名的孝顺,绝不会忤逆他老人家的……”

    朱棣一言不发,只是自己擦着头发脸面,末了将棉巾一扔,走进了房里。天晴感觉不好,跟步上去,接着道:“要是其他王爷,还可能犯什么错处,让太孙抓住把柄,借机发难,但殿下一定不会啊!何况皇上这么疼爱器重殿下,就算要罚其他人,小惩大诫,也不可能真罚到殿下头上来的。”

    “你说,皇上疼爱我,器重我?”这次朱棣终于有了反应,声音却依旧冷冷,听不出一点情绪。见他开始宽解外衣,天晴识相转过身去,走到橱边拿出替换的直身短衣,顺道:“对啊!要不是这样,皇上也不会把北平都司交给殿下镇守,还把贵女里最出色的妙纭姐姐赐婚了。”

    “你以为他让我镇守边塞,是因为器重我?他让我娶妙纭为妻,是因为疼爱我?不,那是因为他别无选择!要塞重镇,在他所有的儿子里,他只能交给我,强有力的军队后援、外家姻亲,也只能留给我——而这些,全是我自己挣来的!”

    父亲所有的爱,轻轻沉沉,他见先皇后得过,见皇长兄得过,见当年的寿春得过,见后来的朱允炆得过……自己却仿佛是个旁观者,分到过的,从未可掬一捧。近来他甚至有些荒唐地觉得,或许父亲对徐天晴这个外人的疼爱,都要超过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的。他能轻易宽容她的无礼莽撞,却绝不会原谅他的半步差错。他拿性命为他搏杀江山,竟还比不上她的几句俏声笑话。

    帝王心术,从来无情……

    朱棣语气里的隐恨触得天晴心中一紧,忍不住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

    然而她没能如愿。她只见到,他的肩臂腰背,瘢疤深浅,如山谷纵横的沟壑。新,旧,重,轻,砍,擦,刺,贯……流星尾一般狭长的是刀剑,绽开如盖是枪矛,穿结成花斑的是箭矢……大大小小的痕迹,以如此刻骨的方式,记录下他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天晴的眉尖吃痛般不知不觉皱了起来,好像那些旧创都成了新伤,一笔一笔添到了她的身上。

    朱棣旋过身去,恰恰看到了她古怪的表情。

    “嗯……衣服给你。”天晴回过了神。

    朱棣看也不看接过,心里却难释地纠葛。她眼里闪动的是什么?没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宛如他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瑟瑟等待拯救。

    “不要这样看我!”心底有声音在咆哮。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还是不识时务地站在原地,他想像往常一样,大声把她呵骂出去。可不知就里,一边穿整,一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刚才更平静。

    “戎马生涯,没伤及致命已是大幸。想想古来征战,多少马革裹尸,能完完整整活下来,还有什么不知足。”

    “你就……一点不害怕吗?”

    想到这半生跌宕,那些不甘,那些认命,那些喧嚣至极最终归于死寂的挣扎和渴望……朱棣冷笑一声:“生死有命,怕有什么用?”

    “是,沙场之上,生生死死都属平常。我在边塞山里长大,捡到过的伤兵一大串,也不及看过的尸体多……可身为统帅,背负的又何止一条性命?随便一个决定,不光是自己,更是成千上万人的你死我活……”

    “所以呢?”

    “所以能不战,就不战了吧?”天晴想起了阿赤烈,博克大赛的时候,她在他身上也见过刀伤箭痕,只是他毕竟年轻得多,并不似朱棣这样身经百战。“世上没有好的战争,就像没有坏的太平一样。能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上策啊!”

    “哼!妇人之见,懦弱幼稚!要是太平可以张口就来,谁会豁出命来打仗?想化干戈为玉帛,你怎不先去问问北边那些鞑子肯不肯?”

    “容易一定是不容易的,但打起仗来他们也冒死啊!如果能像对泰宁三卫一样怀柔,适当放开通商,让他们有衣有食,相安共处也不是没可能……”

    “哼!有衣有食就能相安了?饱暖思**,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自从北退,汗廷什么时候放弃过再图中原?大汗一换再换,唯独此心一日不死。三卫?三卫不过是朝廷没办法才养着的犬狼,顺之以恩,恩竭则慢。你以为你宽仁以待,略施小惠,他们就真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照你这么说,不是非得把蒙古人赶尽杀绝不可了?”

    “错!赶尽杀绝,朝廷便再无塞北之忧,攘夷藩王也将失去立锥之地。飞鸟尽,良弓藏。最好就是让他们生生不灭,像如今这样自斗自杀,时有小患,不成大祸。”朱棣整束完毕,大步走开,如同厌弃得想把她甩下,“哼……平时自诩多聪明,临到正事半点没计较,一脑袋的浆糊。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的衣角带起风,吹得天晴也有些发蒙。是啊,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掌握一切,才可谋定后动;立于巅峰,方能不受践踏……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冷酷然而有效。

    她忽然想起了他的母亲。

    那他后来的所为,到底是骨子里贪妄的驱使,还是,只因他不想如她一样,被摆布、被弃忘?

    或许她永远都无法得到解答……

    忽然地,又一个念头涌了出来——削藩是国政大事,皇太孙顶多和心腹在文华殿詹事府讨论讨论,老百姓们怎么能知道,还传得街闻巷议?

    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话说在前头,太孙势必要竭力撇清并无此心,以防众藩异动,起码皇上在位期间,维持住表面的和平;那以后再想动作,就会落人口实,事情势必要难办得多了。

    所以,听到齐望师兄说的话,朱棣才能那么平静。他不仅早就知道……

    这根本就是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