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啾啾蝉鸣中，两人提着灯笼东找西翻，大半个王府已经沉入了安眠。

    不知从何时开始，朱棣一直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他似乎还是个稚幼的孩童，远远望见他的母亲龚妃娘娘，站在翳翳树荫下，微笑着朝他招手，她的面容那么美丽而苍白，宛如盛开在背阴处的一朵百合。他开心地想朝她跑去，她的身影却渐渐模糊起来，仿佛要融化在盛夏的日光里……

    他焦急地加快脚步，父亲却腾然出现，横眉怒目，喝住了他。

    “孽子！寻那贱妾做什么！”

    他脚下的世界开始崩陷……花园变成了朝堂，这时的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幼小的孩子了。

    他的皇长兄正站在父亲的身旁，面带笑容俯视着他，那么威严高远，宛如神佛，令他望不可及。

    “既为藩王，当拱卫天子，固我疆圉。兹事体大，不容有失！”

    “儿臣领旨。”

    武将们林立在小小的他身边，笑着议论：“四皇子还要读什么经史子集啊！这种文绉绉的东西，让太子殿下去学就好了嘛！”

    “就是！这治国理政的事，四皇子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理会，一路小跑到父亲跟前，骄傲地呈上功课，想要得到他的夸奖。

    父亲只看了一眼，淡淡推到一边：“既有那么多时间读书，不如多学些骑射功夫，将来还能派点用处。”

    “棣儿，来。”他循声望去，是他的母妃。她依然站在那里，满怀爱意地呼唤着他。可刹那间，她温顺的笑容变得惨白，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惊恐。

    “贱妾龚氏！拉下去，杖责三十！”

    “不要！父皇不要！”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悲戚地呐喊，可无济于事。

    “龚氏？那便葬了吧。”他的父皇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如同要赶走一只讨厌的飞虫。

    他曾以为父亲或许就是这样薄情寡恩，直到皇后娘娘故去，他终于看到这个男人的眼泪，如山河决裂，肆意横流。

    “秀英啊秀英！你怎可先朕而去！秀英啊……”

    何其盛大的葬礼，寺观击钟三万杵，举国服孝，哭声震天，漫长得感觉如同过了千年。

    他又来到了母妃出殡的那一日。送葬的队列安默冷清，一如她活着的时候。她面容沉静地躺在棺木里，还是那么苍白美丽，与睡着没有什么分别。

    棺盖缓缓关阖，有什么声音呛在了他的喉咙，他想说，却说不出来。

    天空忽而下起大雨，他低下头，不知脸上划过的是不是雨水。

    这一日的疆场草尘飞扬，他的部队遭到伏击，腹背受敌。

    “殿下！敌众我寡，不可再战了！”

    “此时溃退，必遭元兵围截追击！全军集合一股，擅退者斩！”

    他身着朝服在地台行礼跪拜，皇长兄依然高高站在殿上，笑意盈盈俯瞰着他。他的手脚如同被这股目光钳住，动弹不得。

    “殿下！殿下！”

    武将们声声唤他，急切而慌乱。

    “敌军左翼有缺！尔等率余众突围，本王殿后！”

    就在他说完这句的一瞬，雨水突如神迹般从天而降，日暗云昏，恰时打乱了敌人的攻势。

    握着剑的手上满是血水，他无从追究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他只顾挥舞，如机械一般，直到眼前的敌兵敌将一个个身首异处。

    洪流般的雨水，冲刷着漫漫尸山血河。他看见人们唇齿开闭，他知道他们在嘶吼，在惨叫，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仿佛陷入了另一个密闭的时空里，只有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震痛鼓膜……

    “棣儿，来。”他的母妃为何又站在了那里？不，她正躺在棺椁中，姿态安详，等待与他告别。

    “不要……”他手中的剑依然在挥砍，钝闷的触感，血腥的气味，告诉自己仍在杀戮。

    他必须杀戮。

    “不要走啊……”他站在葬列的末尾，轻声哀告。雨水打得他脸庞生疼。

    他别无选择。

    “等等！不要走——”

    一瞬，他嘶吼的声音已被狂乱的雨幕吞没。他开始觉得，或许下一秒，自己也会为这无尽的黑暗所掩葬……

    “别怕，没事啦。”

    突然间，谁温柔地抱住了他，环绕的双臂那么坚定，让他始料未及。

    “我不会走。”

    谁握住了他满是血污的手，柔声承诺。

    “你会好起来的。”

    谁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恰如一阵四月和风。

    母妃……是你吗……

    龚妃娘娘依然站在树下笑着，这次她轻轻摇了摇头。

    远处有人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声音如同从重重雾霭中传来。

    雾气在牵着马缰的少女周身渐渐散开。她步履轻快地赶着路，束成燕尾的长发随风摇曳。

    他依稀记得见过这个人，但每一次她都背向他，软软的曲调如氤氲的青烟，令他看不真切。

    “龚氏？那便葬了吧。”

    “让太子殿下去学就好了嘛！”

    “当拱卫太子，固我疆圉……”

    “殿下！不可再战了！”

    “他是你的长兄，你定要匡助于他！”

    “殿下！殿下！”

    “他是你的侄儿，这是你的责任！”

    “棣儿，来……”

    “贱妾龚氏！拉下去杖责三十！”

    “不要——！”

    所有声音如破碎的瓦砾，在那段梦般的歌谣里，一片片向他奔袭而来。他浑身是血，却不觉得疼，只拼命想伸出手去，把躺在那里的母妃拉出来。

    “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痛苦地呼喊起来。

    “我不会走。”那个无忧无虑的歌声忽然停下，演化成一句坚实的保证。

    箍着他的双臂轻轻离去，握着他的手势温柔松开，抚着他的指腹缓缓滑落……

    “不！不！别走！”他张开手掌，竭尽全力想把它们拢回来。

    所有的天空突然止住了雨，阳光从云缝中徐徐透出，他抬头看去，竟明亮得睁不开眼……

    “我不会走……”

    南风骤起，一群林鸟哗啦啦惊然掠过，直飞扑远山霁虹彩云端……

    “我会一直陪着你。”

    牵马的少女顺势回眸，抬头仰望着它们的去向。这次他终于看清了……

    ……

    ……

    ……

    那是徐天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