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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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地有晴(四)

    “没错!我是阉人!你们想笑,就笑吧!”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镇住,一时反应不过来,当然也顾不上什么笑。连刚刚气定神闲的阿穆,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愣了愣。

    “阉人?!”众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啊!我自幼家贫,私下净身,想着去做宦官总能有个温饱,谁知走投无门,根本入不了宫城,眼看着就要饿死,还好师父他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收留我做了徒弟,总算能学上一门手艺……但幼年经历终归是件心伤,我四方游医,每天都要戴着假胡须示人,就怕被人看出我身有残缺……”天晴本就是舞台越大心越大的比赛型选手,看大家都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自己,一下子演技大爆发,说得几乎声泪俱下。

    “呵!天下无须的男子多了去了,就算你以真面目示人,又有谁会奇怪?明明是你女扮男装,心虚才做的假!”阿穆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痛苦!”天晴的临场应变不是盖的,被他逼问更升腾起了表现欲,瞪向阿穆的狠厉眼光让他也吃了一惊,“其他男子留不留胡子自己能选,我却没得选!我不过是希望,别人能将我当做普通人看待,有什么错了?我戴着假胡须才心安,才舒坦,妨着你什么?!碍着你什么了?!”

    她这一番表演真对一旁的阿赤烈起了效果,连他都有点同情她了。但阿穆仍不买账,双目如燎地从她胯下扫过:“好啊!既然如此,那就在此验明正身,就问你敢不敢!”

    当然不敢,但我又不傻。“士可杀不可辱!师父教我学医,自然也教我念书识字,今天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岂堪再受你这种羞侮?”天晴仰天长叹,“师父啊,徒儿这就随您去了!您教授徒儿一身本事,尤其妇科医道,以后再无用处。徒儿虽然惭愧,怎耐世道如此,遇到狂徒刁难,徒儿也是无奈!师父您老人家英灵在上,务必见谅见谅!”说着要夺过阿穆的佩刀,佯装自刎,阿穆自然忙不迭护刀,她又要再抢。两人你来我往,闹得不可开交。

    “阿叔!怎么回事?这帮蒙古人要干嘛啊?”恰恰此时,原本不知死到哪里去的小融收到福叔报信匆匆赶到,见二人正抢得如胶似漆,一个箭步就挤到了他们中间,将他们隔开三尺。

    一旁正照顾儿子的程婆插嘴叹道:“刘大夫可真是苦命呐……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哎哎……”

    阿穆瞥了一眼小融:“阿叔?你刚才还说自己是孤儿,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大侄子?”

    “他是我师侄。”天晴接得飞溜,寸步不让,“他之前喊的是‘师叔’,是你耳背没听清吧?”

    小融这才注意到天晴的假胡子没了,一时脑袋乱哄哄。看这情况这位姑姑肯定是被人拆穿,迫于形势又扯了什么奇天大谎,但究竟是哪样谎他又怎么闹得清?只能干瞪着眼,姑且先看天晴继续表演,好找机会搭戏。

    “你才耳背!师叔和叔我还分不清么?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满嘴不说真话!”

    “你才不是东西呢!满嘴不说人话~尽吐黑肝黑肺黑心水!”

    “呵!我看你压根不是什么游医大夫,御史台的大夫都没你这嘴皮!”

    “不要再吵了!”阿赤烈大喝一声,颇有些愠色地对转向阿穆,“我找大夫是要给贝根治病的。贝根她本就心思纤细,要真是个粗汉子,反而不方便贴身照顾。不管阉人还是女子,反正都强过男人,我横竖是要带这个阿望大夫回去的,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又回头对天晴:“阿望大夫,我信你的话,也信你各种苦衷,这些我都无所谓。但贝根对我不比常人,若是你最后不来,贝根生产可能会有危险,所以今天我必须把你带走。”

    “那不行!这里这些人怎么办?要是这样,我可不去!”天晴甩手道。

    “不是还有你师侄儿在么?他就派不上一点用吗?”阿赤烈指着小融问。

    “他?他学医时日尚浅,牛羊都没医过,待在这儿能救得了谁?”

    “救不了就救不了~只要你说不去,我就把这些人都杀了,替你省了一桩心事!”阿穆横插一杠,语词冷冷。

    全场突然噤若寒蝉。

    天晴懵了懵,虽然只对了几句话,但她知道这个阿穆绝不简单,说得出就很可能就做得到。

    “你是宁王下属,怎可以随意屠杀卫所百姓?”饶是如此,她仍心存不甘,厉声质问。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死无对证。反正他们本来就又伤又病,谁知道是谁杀的?说是阿鲁台杀的,人家也信啊。”阿穆轻飘飘道。

    天晴语塞,目光转向阿赤烈,他像是两人中还能讲道理的那个。而他却回避似地扭过头,想把这个难题单留给她。是啊,对他来说,这班人的命加起来,也不可能有他的家人重要。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

    “别慌,我带你逃出去。”小融用两人独有的眨眼方式给她打暗号。

    “不行,他们那么多人,你不是对手,而且他们真的会杀人。”天晴同样以暗号回应。

    阿穆像是知道他们在谋划其他出路,淡淡又丢来一句:“这帮人要真死了,可是你害的啊,什么望大夫。”

    “行了,不用吓唬人,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师叔!”小融此时虽急,却毫无对策。天晴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如果她有心,他们两人倒还能设法一逃了之,但她显然不想拿木榆卫这些伤员老弱的命来冒险。

    “别担心,我就是去给这家的夫人接个生,等到母子平安,这位阿赤烈大人自然会放我回来的。”天晴眼神轻柔地在小融脸上点了点,又面向阿赤烈,神色凛凛征询道,“大人,是不是这样?”

    “那是当然了。”阿赤烈得言大喜,一拍胸脯,恳切应承,“我以黄金一百两做诊金,还会差专人护送阿望大夫回家!”

    天晴倒不看中什么护送,但“黄金一百两”却让她心情豁然好转。“希望事结之后,大人能够践诺!”

    “阿望大夫放心,我阿赤烈也是君子,一言既出,别说四马,八十八马也难追!”

    “那小的,先在此谢过大人了。”

    “你不用谢我,应是我谢你。”阿赤烈顿了顿,颇带歉意地低下眼帘,倒让天晴有些意外,“今天几次叫你为难,还希望阿望大夫你不要放在心上。待见到了贝根,如能免提今日这些事,阿赤烈不胜感激!”

    ……

    天晴就这样跟着阿赤烈他们走了。一行人望东北向疾驰了四五天,便到了兀良哈部位于屈裂儿河上游的牧所。还来不及抹干净满脸的灰沙,天晴就被阿赤烈急吼吼拉进了“贝根”帐中,与那位久闻其名的兀兰琪琪格夫人相见。

    兀兰夫人年纪约摸二十五六,长得小巧俏丽,说是蒙古大妞,倒更像江南女子,圆圆的肚子被纤细的腰肢衬得硕大无朋,一见她便和气暖暖地笑起来:“你就是阿望大夫?好年轻呀……”

    自从被阿穆戳穿,天晴就不费劲戴假胡子了,看上去确实更年轻了些,便应和她道:“小的年纪是不大,也就虚长夫人个二三岁吧。”

    兀兰怪道:“你今年几岁?”

    “回夫人话,小的今年十八。”

    “十八?那我岂不是只有十五六岁?”

    “咦?夫人不是吗?”

    天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出神入化,哄得兀兰不由大笑:“好,好~你说是就是了。”

    阿赤烈忍不住在旁直言:“贝根再看着小,二十肯定是有的,不然怎么做我贝根?你也当真胡闹。”

    贝根即是蒙语“嫂嫂”,天晴也是直到上了路才知道,原来阿赤烈操心生产的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大嫂。

    兀兰也不怨这个弟弟煞风景,温言轻笑把他劝了出去,又让小婢把天晴引到鼻纹凳上就坐,合着手抱歉道:“阿赤烈是好孩子,但脾气又躁又急,让你吃苦头了吧!”

    “阿赤烈少爷倒没让我吃苦头,苦头都是那个穆华伊叫我吃的。”天晴见她温柔和善,也不再矫情,如实答道。

    穆华伊就是阿赤烈口中的阿穆,三卫最北一卫——福余卫乌齐叶特部的少主。这一路走来,天晴已把这班蒙古人的关系摸得门清。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北伐汗廷大获全功,泰宁卫、兀良哈卫、福余卫同时被分立,用以安置招降的蒙古官军。阿赤烈的父亲脱儿火察、穆华伊的父亲海撒男答奚被任命为指挥同知,各领一卫司职,成了领俸禄的朝廷官员。

    草原部落间关系复杂,向来有些姻亲宗臣之类的的联结,但一涉及利益分歧,翻脸比翻书还快,喊打喊杀更是家常便饭——毕竟北方气候使然,占地盘、活下去才是正经事。泰宁卫兵强马壮为首独大,兀良哈卫、福余卫牧地相邻,抱团取暖,关系更亲近一些,加上穆华伊和阿赤烈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打闹,两人倒颇有些真友情。

    “阿穆少爷是那个性子。”兀兰点点头,大有同情之慨,“他最爱戏弄人了。”想起阿赤烈说过,阿望大夫是净了身的阉人,这一路肯定没少受穆华伊作弄,心中更是不忍,便宽慰天晴,“人生无常。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觉得现在难熬,想着以后的日子,也就好啦!”说话间,自然而然就拿自己经历举起了例子。

    天晴边听边点头,这才知道——原来阿赤烈的哥哥巴雅尔,是兀兰夫人的第二个丈夫。在这之前,她是北元汗廷天元帝的昭仪。十六岁那年,蓝玉帅兵北伐时,天元帝带着太子出逃,在捕鱼儿海为也速迭儿所杀,汗位被篡。而她们一众宫内女眷都遭蓝玉大军俘虏,作为奴婢被分发到各处,她便流落到了兀良哈卫中,被巴雅尔一眼看中,没把她当女奴,却娶她做了妻子。

    兀兰从此因祸得福。巴雅尔个性温善,待她很好,从没让她吃过半点苦。那时阿赤烈还只有九岁,喜欢粘着巴雅尔,顺带也很喜欢她,她便把他当成自己孩子一样照顾。时间一长,阿赤烈更是敬她如亲姐,看她怀了身孕,又身体虚弱,简直比巴雅尔还着急。这次完成了任务回到木榆卫交接人马,本想讨一个汉人军医回去给兀兰把把脉,却听兵士说城里来了个民间神医,马上来找,这才有了后面故事。

    此刻天晴的关注点却恍恍跑偏,九年前阿赤烈九岁,那今年——阿赤烈和穆华伊都十八岁了?!本以为他们可能只是长得高壮,其实跟她差不多大,不管在草原还是中原,十八岁早到了适婚之年,手脚快的都能娶三个夫人了,为什么他们至今还是光棍两条?搞断袖吗?

    “听说你们这次回来,还碰到了吉雅?”兀兰晶眸一闪,若有含义地笑了一笑。

    “哦!那位脸圆圆的福余卫大小姐?”天晴神思回收。她记人无能,依稀印象中那个姑娘是圆脸,笑起来露出两排小珍珠般的牙齿,很是甜美。两天前吉雅与他们迎头相遇,是专门来接哥哥穆华伊回家的。

    “那次乌拉尔部来挑衅,说什么三卫是草原的叛徒,朝廷的走狗,不敢拔泰宁卫阿札失里大人的虎毛,就拉了八个部落将近两万多人,找兀良哈部下刀。阿赤烈阿哈(哥哥)带着部里三千儿郎,直接冲进阵里,把他们挑翻一片。哈!你不知道,弯刀架上卡亚迪脖子的时候,哦卡亚迪是乌拉尔的头领!他吓得就差没滚下马磕头了,嘻嘻嘻~”

    吉雅和穆华伊一样,神奇地也会一口汉语,虽然不及她哥哥的标准,但胜在表情丰富,手脚并用,天晴总能把她的意思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还说阿赤烈阿哈是草原第一勇士,以后他帐里的东西都是阿赤烈阿哈的,他们乌拉尔部的东西也都是阿赤烈阿哈的,部里的人看到阿赤烈阿哈都要行礼,等他走过去了才能抬头!”

    此前天晴并不知道阿赤烈还有“草原第一勇士”这样虚头巴脑的荣衔,不过他有本事,她是乍听大名时就猜到的,否则阿鲁台也不会一看他来掉头就走,不敢直触其峰。

    “他说帐里的东西都归阿赤烈阿哈,那帐里的美女归不归阿赤烈阿哈呢?”天晴学着她的口气,俏声发问。

    “啥?那个……”吉雅的脸倏地红了,“阿赤烈阿哈才不要她们呢!阿望你瞎说!”说着甩下她走开。

    天晴当时好笑,这个小吉雅,比起她哥哥真是可爱多了,对阿赤烈意思明显不一般,说是来接亲哥哥的,其实来接情哥哥才对。思及昨天情形,加上兀兰的暗示,天晴会意点头:“那位吉雅小姐,与阿赤烈少爷当真般配得很。”

    “是呀!”见阿望明她心意,一语投机,兀兰也欢喜道,“我就是这么说的。吉雅她性格活泼伶俐,长得也好……”

    天晴半是奉承,半是由心赞叹:“长得是好,恐怕在这草原上,也就夫人这样的美人,能盖得过吉雅小姐风头了~”

    “呵呵,看你说的话,要让阿穆听见,和你一顿吵不说,连我都要跟着被笑啦。”

    “他吵什么?难道他觉得自己比夫人还美?”当事人不在,天晴赍恨已久,忍不住挖苦。

    “在阿穆少爷眼里,他和吉雅的母亲奇列真夫人,才是这草原上第一的美人哩。”

    “哦?”这倒让天晴好奇起来,“那位夫人真的很美吗?”

    “美啊,就是太美了,才让那海撒男答奚……”兀兰仙说着说着恍了思,默默住了。天晴也不追问,心想:也是,儿子随妈多,阿穆的容貌比妹妹还漂亮,要说他妈不美,她也不信。哎,真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裹着那么副坏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