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御护】
暮色渐收,斜照余晖投射在今夜氛围格外凝滞的疏楼西风,厚重的邪云坠在枝桠边,压低了天幕,为即来的暴风雨渲染无尽肃杀之色。
外围兵戈之声已响起,先锋军打头阵,战端一触即发,晃眼的刀剑交击,战得不可开交。不论是败血异邪,还是地理司带来的虾兵蟹将,龙首令出,除恶务尽。这些平日里修身齐家的太平儒生,大战临头竟有别样坚定的意志。他们有些是儒门天下中有头有脸的管事,有些是才德兼备的门中翘楚,人人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发誓愿为龙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更愿为心中的信仰燃烧全部自我价值。在他们自愿追随龙首固防疏楼西风时,便已清楚,身入江湖,书本道理远了,刀口舔血近了,可不入世的读书人,又岂配称真正的儒者。今日,不止为最崇敬的龙首而战,更为儒门天下淑世理念而战,阴谋奸宄,终须灰飞烟灭。
先头部队已试探过一番,疏楼西风近似空城,飞花护阵依旧环绕,院中景致难伤分毫,异邪与地理司联军不再藏头缩尾,大摇大摆踏进疏楼西风。仍有一战之力的儒生们举着剑纷纷向龙宿靠拢,围着西风亭筑起人|肉|护墙,将龙宿护在亭中,环顾戒备着周围数不清的敌人。
望着门生故吏前赴后继从容无畏地迎向阴谋者的屠刀,龙宿此刻异常冷静,未有半分心念动摇,握着配剑御皇的手指节泛白,极力隐忍的怒意将发未发,他在等敌人现出底牌,也在等欲护之人安然自密道撤离。今日儒门天下所流的每一滴血,都要来犯之敌千万倍偿还。
“疏楼龙宿,败局已定,何必做无谓牺牲,败血异邪与嗜血族本出自同源,我们无须自相残杀。”异邪之首藏身于一顶漆黑的法轿中,诡异的声音飘忽轿外,“异邪只要宁闇血辩与邪之刀,你与这些人的命,我们并无兴趣。”
龙宿冷哼一声:“败血异邪,不过嗜血坏品,焉敢在王者之前大言不惭。”说着,邪之刀刀锋流泻,刀尖直指异邪之主,“夜重生,离开疏楼西风,可保残命,自此相安无事。否则汝认为,尚未进化完成的汝,能接吾几刀呢?”
“孤身前来确实是对嗜血王者的不敬,因此吾特邀盟友共襄盛举,可惜你虽回归正道,仍是孤立无援,不如投靠异邪,同源之间毕竟万事好参详。”夜重生不怀好意地笑道。
“妖邪总归是妖邪,吾堂堂儒门龙首,岂能自贬身价。”龙宿不屑地勾了勾嘴角,“谁说吾孤立无援,吾此刻所感应到的信任与支持前所未有。不过汝等邪魔天性愚顽,实在不能期待汝等能明情义两字分毫。与其废言扰耳,不如进招——”
旋剑转身,抖散华丽三千,斜眺眼前乌合之众,儒门龙首自有睥睨万方之势。下方儒生群情激昂,纷纷表示龙首从未孤军奋战,众人誓与龙首同进退。一语激励,儒门这方士气更涨,但夜重生也非三言两语就能被激怒之人,数声冷笑,自轿中伸出一条细长的水银触手指示身边的两大护法,接到指令的伏天塘与鬼祚师即刻操控异邪兵卒发动新一波攻势。
混战又开,身处战圈中央,龙宿一人独对伏天塘,鬼祚师与章褒君三人,地理司与异邪之首夜重生在外围虎视眈眈围观战局。地理司身边的东方鼎立也尚未有任何动作,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趁之机,又或是在等探子情报再做下一步行动计划。
那三人远非龙宿对手,但伏天塘与鬼祚师阴|术诡谲,配合章褒君簪剑凌厉,倒成牵制之势,一时难以突破,但只要敌方几个主要战力未动,拖延的计策就算生效。龙宿稳打稳扎自信泰然,更有数分戏谑低等异邪之意,行剑走刀之间多加挑衅,试图激怒敌方加入更多战力对付自己,为撤离的大部队分担更多的压力。刀剑在手,暗夜也难掩顶峰华彩,有幸与龙首并肩作战的儒生们更觉与有荣焉,杀敌之刃愈发振奋,己不退半步,敌亦不可进分毫。
老狐狸地理司并不躁进,他们兄弟的目标在于雪芽,龙宿此举明显意在拖延,与他多做纠缠毫无意义。地理司心中另有盘算,俯身靠近异邪法轿,低声与夜重生窃窃私语。两邪谋算一定,即刻展开分工,既然龙宿想拖住他们追击的脚步,那他自己也别想赶回支援。地理司袍袖轻翻,东方鼎立和章褒君收到指示立刻追踪而去,剩下不论是败血异邪,还是星象高人,都是阴谋怪习的术法能者,儒门这些纯正的武者对上异术者着实吃了大亏。儒家虽也研习算术,却以术阵为旁门左道,为正统所不齿,今日这种状况,只能以血肉之躯填补术法漏洞,力保龙首安危。只要拖延够一日,足够掩护病重的‘教宗前辈’平安撤离,便算大功告成。
战斗中,伏天塘与鬼祚师再展邪能,咒令催动,成千上万的异邪铺天盖地而来,遮蔽了原本晦暗不明的夜色,连最后一丝光源也消失无踪。被剥夺的视觉更加剧了恐慌,好歹这些儒生都是身经百战意志坚定之人,紧紧围绕在龙宿身边警惕异常。
黑暗,是嗜血者最好的杀戮场,夜重生此举无疑也为龙宿创造出最佳的战斗环境。但在门生面前,哪怕众人看不清,龙宿也不愿再化现嗜血相,何况他刚剔过嗜血之骨,体内能量尚未完全复苏。手中紧紧握着刀剑,来一杀一,来二斩双,西风亭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任何妖邪皆不允许越限半步。举剑,挥剑,最简单的动作,当下却是最强的保命之招。
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疏楼龙宿竟会心甘情愿为他人断后,这事要放在大半年前绝无可能。从来只有别人仰他鼻息,让他为别人拼命?休想。可今日,倒提御皇稳立西风亭下一夫当关之人是谁?值此强敌环伺之时,空荡荡的疏楼西风反而令龙宿安心,穆仙凤默言歆被勒令护送擎海潮父子通过血龙湖密道,转移到安全的儒门辖区。疏楼西风里里外外又只得疏楼龙宿一人了,还记得上次剩他孤家寡人还是在众叛亲离时,这次却是截然不同的境况。龙宿身后所系乃是众人对他的信任与托付,众门生也好,爱徒也好,挚友也好,原来守护两字,重逾千钧,却有别样的踏实感。
奋战多时,最后一丝余晖也浸没黑暗之中,彻底入夜的一刻,疏楼西风满园宫灯竟无火自燃,园中景致似是有灵,乱花渐欲迷人眼,飞萤秉火扰邪思,在无月的暗夜中硬是将光明透彻了疏楼西风的半边天。众人皆以为是龙首启动了什么机关或什么暗棋,只有龙宿明白,这是飞花护阵的功效,是挚友留给他最润物细无声的防护。谁说他疏楼龙宿孤立无援?!
了解挚友心意的龙宿精神大振,挥剑更加潇洒飘逸,任地理司等人异术何等奥诡,也无法靠近龙宿周身三步距离。说是杀敌,更像是挽花舞剑,寓诗于剑,寓情于画,举手投足间皆是邪魅狂狷与不可一世的纯然傲气。取七分骚客风骨占尽,余三分锋口舐血动杀。周围儒生无不为龙首绝代风采钦服,若非战况胶着,此刻当浮一大白,留几篇惊艳佳作以传后世。
一团团灯花闪烁在霜寒的铁剑上,映出眼角边的血痕,映出鬓边飘散的几缕乱发,发梢还沾着些许血珠,映出眸中跃动的鲜活与坚韧。剑锋寒,杀意更寒,败血异邪杀之不尽,斩之又生,借助无明火光源逼退能力较低的败血异邪,众人能稍稍施展拳脚进行反击,但战况依旧不容乐观。东方鼎立与章褒君无故消失现场一定是有了雪芽他们的消息,那方支援不及了,但有擎海潮和叶小钗在,谅东方鼎立两人也翻不出大浪,只要自己这边拖住地理司与夜重生,战局双分,说不准哪边更焦虑。
主意打定,为了减少伤亡,龙宿下令门生集中聚拢在西风亭中调息疗伤,自己单人独剑应对众邪,欲以一己之力撑持全局,拖住整个局势停留在僵持阶段。地理司等人自然瞧得出龙宿的如意算盘,但宁闇血辩与邪之刀是败血异邪必夺之物,龙宿自恃根基深厚武功高强,不将他们这些邪魔放在眼里,今日必要他尝尝轻视败血异邪的后果。
另一方面,在穆仙凤和默言歆的引领下,擎海潮背着仍旧如活死人一般的小雪芽在密道中穿行,这条血龙湖密道他曾来过几次,想不到这次是用来自己逃命。在他们看不见的阴影中,叶小钗无言守护在侧,不露行踪,不现身同行,无声无息,默默跟随。
嶙峋的石洞通道,只有细微的水滴声敲打着经年老石,规律的啪滴啪滴——回荡在静谧空间中被放大了数倍,似与心跳齐律,一下一下,敲击着未知与不安。血龙湖地底河连接着地面上一条隐秘的小溪,汇流后并入龙鸣江,众人没有从先前已知的出口出去,而是由仙凤领路,沿着地底河,略弓着背,踩着更泥泞的土石慢慢登上年久失修的土阶。通道中隐约可闻地表溪流汩汩的水声,谁都没说话,担忧萦绕在每个人心上。
大战前夕——
“合力一处或有一战之机,分散只怕被各个击破。”擎海潮严肃地说。
“敌方来势汹汹,目标在于雪芽,宁闇血辩与邪之刀,吾等以寡敌众,当避其锋芒,化整为零。”龙宿摇扇思考道。
“化整为零只怕不易。”穆仙凤为前辈们添上新茶恭敬汇报说,“主人,探子来报,近日疏楼西风附近各个要塞均发现败血异邪侦察兵,恐怕无法在敌人眼皮底下无声无息转移。”
龙宿沉吟一声:“尚有一条水路,异邪绝无可能发现。”
“主人是指东厢房正下方的温石渠?”
“然也,正是疏楼西风修建之初,最早开辟的一条暗渠,也是此园唯一的防火渠。”龙宿显得有些遗憾,“不过温石渠年久失修,虽向外直通龙鸣江,乃当下最安全的路径,却需涉水而出。”
“这些都是小事,只是我们撤离之后,你独自如何应敌?”擎海潮居然操心起龙宿的安危来了,着实让龙宿倍感欣慰。
“拖得一两日,待汝们安全离开,吾自然潇洒离场,区区败血异邪,想留吾,异想天开。”龙宿桀骜地说,“能从疏楼龙宿手中夺物,世上只一人耳。”
然而,温石渠的塌方状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后方相连的其他通道中已隐隐约约传来蛛蝇侦查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两道实力不弱的武息在渐渐靠近。他们能追踪至此,难道龙宿那边已经失守?默言歆两人明显比刚才更加忧心,就差向擎海潮请辞返回疏楼西风,与他们的主人并肩作战。现在被堵在温石渠中进退两难,与其耗时在此,不如硬着头皮闯一闯。长时间弓着腰在地道中穿行,雪芽虽没几两肉,好歹也有些分量,为难他义父一路背着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前路被阻,后有追兵,擎海潮掂了掂背上的雪芽,让孩子能更稳当地趴在自己肩头,随后单手托住,腾出一手运气翻掌,一击,澎湃鲸涛之气卷着土石直冲地表,瞬间打开了阻塞的通道。
塌方冲开同时,地窟中突如其来一阵剧烈地动,乱石纷纷滚落血龙湖,溅起水花四散遮蔽视线,轰隆巨响中,追踪者循着爆炸源头紧追而去。身处温石渠的众人此时抓住机会闭锁七窍,在泥石乱流中纵身跃入龙鸣江,借江水浮力顺利登陆地面。身后追兵紧追不舍,众人刚上岸,败血异邪便杀来了,紧跟着是东方鼎立与章褒君。
顶尖的刀者总有刀意相引,任务重要,打败天下刀剑客的伟业更重要。东方鼎立抛下老五章褒君,长日狂阳沉沉顿地,指名道姓挑战隐匿身形的叶小钗,眼中|精|光迸射,像蚂蟥见了血一样兴奋不已。
“看来吾的对手是你了。”章褒君簪剑在手,转身面向擎海潮。
“对手?你配吗?”擎海潮仍牢牢护着背后爱子,甚至不出手,只以腿法挌开章褒君剑势,身法快得只能觑见残影,穿梭凌厉剑芒之间游刃有余。
一向自视甚高的章褒君想不到擎海潮修为更在疏楼龙宿之上,他与伏天塘,鬼祚师以三敌一都非是龙宿对手,更遑论与擎海潮钉孤枝,若非擎海潮让了双手,只怕走不过两招。不能力敌,便思智取,擎海潮再强,他欲护背上愚童便是最大的空门,章褒君转变剑路,声东击西剑剑击向雪芽。可身上被划出新的伤口,流出新的血液,雪芽竟完全无动于衷。此举却激怒了擎海潮,原本只想尽快脱身远离是非之地,没想到只是令恶者以为柔弱可欺,愈发变本加厉。除恶务尽,果真是不变的真理。
杀念一动,出招又是截然不同的力量与速度,章褒君再接此招,惊觉浑身骨络错位,恍然死神已在眼前。危急万分之刻,熟悉的金银双绝掌从天而降,挡下擎海潮绝杀一击。正愁无处找邓九五报仇,这贼厮倒主动送上门了,只是眼下时机,若邓九五两人联手,只怕擎海潮无余力分心保护雪芽。那厢叶小钗和东方鼎立战得如火如荼不容打扰,默言歆和穆仙凤两人在奋力扑杀异邪先锋不克|分|身,倒是棘手。
“将孩童交吾,你们同活。吾还能下令撤出疏楼西风的兵力,让那方的朋友也有生路。”华轿之中不断散出白烟,邓九五装神弄鬼地掀动着轿帘,低沉的嗓音发出威严的声音。
“对无可救药之人,擎海潮只有一个字——杀——”
信手抽出号雨鲸脉化为蒲鞭,将雪芽紧缚身上,腾出两只手全力应敌。邓九五,章褒君,加上非影幽泉,同样的对手,同样的怒意,同样为守护最重要的人,二次对决堂皇开战。这一次,擎海潮不再有任何试探保留,招招式式皆向邓九五弱点而发,其他扰人的蝼蚁根本不入眼,若是今日定要留下一人性命,此人必须是邓九五!
……
“前方似有争斗,这股气息倒是十分熟悉。”风公子一行三人沿着龙鸣江慢悠悠地走着,边行边欣赏江岸风光,不远处流域好像正发生着一场激战,远远望去规模还不小。
“风公子,我们是否绕路而行?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墨氅道者不想惹麻烦,停下不走了。
“嗯——”风公子沉吟一声,极目远眺,惊觉竟是叶小钗与擎海潮他们,刚想冲上前帮忙,突然想到对手是邓九五等人,万一不小心被提前识破身份,只怕得不偿失。“悟僧大师,前方故人有难,风某不便抛头露面,还望大师救急。”
“路见不平,分所当为。”悟僧二话不说提步便赶往支援。
风公子俊眉轻挑,眸光流转间又有了其他主意,他浅笑着摇了摇羽毛扇:“入侵者追到此地,想必疏楼西风已经沦陷,道者不如与风某快行一步,先赶往疏楼西风助龙首一臂之力。”
“甚善,贫道正是此想。”道者满是赞同地回答,仿佛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慢慢吞吞拖拖拉拉的‘赶路’方式,恨不得即刻化光飞去疏楼西风。
风公子看在眼里,心中莞尔,料想有悟僧代为照顾雪芽,无所顾忌的擎海潮前辈定不会再受制于邓九五等人。只要能让前辈痛快一战,恐怕到时落荒而逃的是邓九五那班人了。领这名道者先去会过龙宿,也好在前辈带雪芽回来之前有个缓冲,或许能让真相更加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