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天命之负】
晦日不明,魔氛掩天,倾颓的道旗,变色的道字仍挂在旗杆上随着炽烈的炎风微荡,魔火暂熄,窜动的焦烟依旧烘烤着还在滴血的松叶竹枝,血迹还没来得及清扫,遍地横陈的尸首东拼西凑也凑不齐几具完整的人形……哽在喉中的痛,哭不出来,只能低头默默埋葬。空气中充斥着悲伤的气息,这种氛围,自道魔开战第一天,道境死第一个人起就开始了。如今,终也轮到最亲近的师长……
玄天殿前架起了高高的柴堆,老奇首的尸体被安置在柴堆的最上方,所有玄宗弟子都在发髻或发冠上系了白巾,站在柴堆下方默哀,老奇首的亲传弟子则清一色换上了孝袍,跪在他们师尊的遗体前,送他最后一程。玄天殿的另一旁,天座带领圣域众僧就地做起一场简易法事,超度此战中牺牲的众亡灵。往生咒的经文是念给逝者,也是念给今日虽然还活着,但明日就可能尸骨无存的暂生者……宗主在老弦首的扶持下,举着火把,一言不发地举行火葬,来时清清白白,去时也要回归天地,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和坚毅,更是欲生啖敌血的怒火。
正剧里没有一星半点关于宗主那一辈的记录,唯一可知是宗主被金鎏影偷袭重伤,后与朱武补剑缺对决时伤势爆发不治身亡。可是这次金鎏影明明跟大部队参战了,紫荆衣也在朱武那一路战斗,宗主又是怎么受的伤?难道老奇首是替宗主代劫而死的?但没有叛徒由内而外解开乾坤法阵,魔界根本不可能攻得进来,更遑论驾轻就熟地破了玄宗地气。难道天数改变以后又出现了第三个叛徒?
老奇首对众弟子一向宽和,诙谐幽默又平易近人,他的死给了玄宗一记重重的打击。连三尊都一死一伤,玄宗地气又被破,众人士气不由低落,为师伯哀伤的同时,也对道魔之战渺茫的前途感到悲哀。理智如苍,此刻也分外沉默,但他依旧强迫着自己做个冷情的人,一声叹息过后便提醒众人收拾悲伤全神应敌。
所有人都在哀悼祭拜老奇首,只有玄鸣涛默默站在远离灵位牌的角落里,观察着每个祭拜者的面部表情。师伯辞世心里固然不好受,但抓出叛徒更要紧,要不然事情可能就要跳出控制。宗主师尊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重伤了,如此一来还会产生多少变数?
简单的祭礼毕,其他人都被老弦首安排出去处理地脉的事情,他们四个嫡传弟子跟着宗主进入玄天殿后殿密室之中。第一次见到宗主师尊拄着拐杖脚步虚浮的模样,看着真不习惯,但他们所有人心里都压着事,再也没人会像以前那样偶尔调侃几句。这个密室之前道魔初战的时候也来过,是专门用来讨论机密要事的据点,听说隔音效果非常好。
宗主略显疲惫地坐在上首,下方四个蒲团,示意他们四个随意落座。不出意外,金鎏影选了最左边靠角落的垫子,好像不想跟他们坐一起,而玄鸣涛也不给面子,快步上去抢占了最右边的垫子,离金鎏影远远的。拜托,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金鎏影做了什么手脚暗算宗主,但他那根深蒂固的本性太惹人厌了,尤其现在刚出丧事,实在没心情跟他演同门情谊。赭杉军和苍照顾师弟们的小性子,好心地一左一右坐在了中间两个蒲团上。他们这四个亲师兄弟之间的小猫腻逃不过宗主的眼睛,宗主心里的盘算又深了一分。
“师尊请节哀,师伯已回归天命,羽化登仙,生者还须秉承逝者意志继续前行。”苍一直微微锁着眉,犹原理智地安慰道。
“唉,吾又何尝不知,逝者已矣……”宗主长叹一声,仿佛又苍老了数十年,“今日聚集你们在此,正是为了完成师兄的遗愿。你们皆是吾嫡传的弟子,代表玄宗正统道脉,因此须从你们当中选出一人,与吾双尊配合,开启赦天神封,彻底封印魔界。”
“请师尊详述何为赦天神封。”赭杉军恭敬地说,认真地记下宗主讲的每个要素。
……
“所以……赦天神封将会耗尽阵眼启阵者毕生功力,也就是说……你们四人中将有一人,在赦天神封开启之后,会彻底变成废人,失去所有功体根基,甚至大幅缩短寿元……”一眼扫视座下四名弟子,宗主在引导,也在试探。如果天命结局不可避免,那么最小程度的牺牲将是他唯一能为道境众生做的。
密室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但只在那一两秒之间,几乎在宗主话语刚落,玄鸣涛就做出了惊人之举——他瞬间轱辘翻身到赭杉军和苍身后,双手动作比他两位师兄的话语还快,一手一个,电光石火之间便死死抓住了右边苍和左边赭杉军的手腕,拼命压着不让他们做出任何毛遂自荐的举动。玄鸣涛也没看两位师兄一眼,也不管他们惊讶的目光,光瞪着自己的眼睛惶恐地紧盯宗主师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全身毛孔都战栗起来,硬是逼出一身冷汗。
什么贡献功力开启赦天神封,什么减寿元毁根基,都是欺骗!谁不知道赦天神封只要有一点失误就会死几千上万人,还有一个叛徒在这里听计划,这封印能完全成功才怪。这根本就是送命的买卖,绝对不能让苍和赭杉军去,要是非得送一个替死鬼,怎么也该是金鎏影!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赦天神封不是宗主自己就能开了吗?为什么跟剧情不一样?
心里没底,但玄鸣涛发在意先的行动却宣示了他的态度,明确至极告诉师尊,他们三个都不会上,选被排挤的金鎏影吧!被牢牢攥住手腕的苍和赭杉军明白小师弟的意图,即使方才准备自荐,现在也只好保持沉默待师尊发话。密室之中谁都没说话,谁也没有表态。
“你们先回去吧,三日后,吾再宣布人选。”宗主也不强迫他们当下做出决定,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目送他们离开密室。
弟子们都离开后,老弦首也回来了,正如他们估计的那样,没多久,四个弟子又一一回来私下恳求宗主选自己做启阵人,以求保护其他师兄弟。苍和赭杉军如此本在常理之中,金鎏影竟也来进言愿意牺牲自己,这难道不是来混淆视听的吗?唯一跟三位师兄都不一样的玄鸣涛,他不是来告诉师尊他愿意牺牲,而居然是来求师尊让金师兄上阵去……
……
“……综上所述,金师兄既不领弦奇执首,本身功力也够,简直是开阵的最佳人选。”玄鸣涛讲了一堆金鎏影的好话,都不带喘一口气,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宗主师尊从他开始讲第一个字起就闭目养神,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密室之内只有他们两人,玄鸣涛一个劲讲不停,但光自己干讲也感觉有点尴尬,不免停下来询问师尊的看法。
“为何你选择让鎏影上阵,而不是你自己?”
“徒儿功力不够,根本撑不住赦天神封。”
“那又为何不是苍或者赭杉?早前吾刚宣布这件事时,你也是以迅雷之势制止了他两人。”宗主依旧没有睁开眼,他的声音比起过去更添了份沉重的悲凉与压抑,让人不由心疼。
“师尊,徒儿方才已经说了。”
“方才你所言只是理由,吾想听的,是你真正的心声。”
玄鸣涛一时语塞,轻叹一声:“唉,天数已被我搅乱,我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能依照原本的发展轨迹推测,将变化降到最低。”
“选择鎏影,能让你所说的伤害降到最低吗?”宗主淡淡地问,似是不以为意。
“我不知道,也许吧……也许结果会更坏,我现在已经糊涂了……”玄鸣涛开始底气不足起来。
“有一句话,为师一直忘了对你说,改变天道伦常是要付出代价的,也许你改变了天数,但天命运行轨迹并没改变,或早或晚,或以不同形式,必然的结果依旧会发生,到头来,终究什么都改变不了。”
“请师尊教我!”玄鸣涛马上在蒲团上跪好认真听,“我不懂,明明已将坏的契机扼杀在苗头之时,为何天数还是向着既定的轨迹运行?甚至脱出轨迹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因为真正的逆天改命,非是一味的逆天,而是要顺天逆天同时而作,顺应天数,只改变其中最关键的一小部分,如此才能真正逆改天命。”宗主捻须缓缓道,“自你入玄宗拜师,吾便知你身份不同常人,你的存在,即是逆天之始。而多年栽培,终于到了因果成熟之时,这,也是顺应天命的一部分。”
“这……这与我的身份有何关系?”玄鸣涛不禁心虚地瞥了眼依旧闭目,老眉深锁的师尊。
“你知晓为何自己身上会产生莫名的圣魔之力吗?”宗主似在自问自答,“那就是你逆天而降的使命,因为你是无命星的非此世之人,身上所负的圣魔双气,正是为今日,洗涤罪业,还道境人间一片安宁和乐。”
“师尊……我不懂……?”
“从你踏上封云山的第一步,吾就察觉了你身带混沌之息,否则你以为,你如何能轻松通过觉海魔境的试炼?以你在那批道子之中最末的资质,吾又为何收你为最后一个徒弟?”宗主倏然睁眼,眼中是玄鸣涛从未见过的冷漠,漠然得过了头,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言不由衷。“一切不过是为了成就今日的圣魔之力,为了扭转道魔大战胜负的这一点关键。”
“什……什么……”玄鸣涛有些发懵,师尊这是怎么了,他刚刚说了些什么,怎么事情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从一开始收你入门,便是吾做下的安排,目的就是今日,请你为玄宗与道境众生献出圣魔之力。”
“你的意思是,十年前你收留了一头猪,现在养膘了,可以宰了?”玄鸣涛不敢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师尊,那曾经和蔼又傲娇的老顽童师尊,竟然是个骗子?
“非要这样形容也无不可,不过,只是要将圣魔两气祭祀于天,根基全废的你,还是可以慢慢从头修炼。”
“圣魔双气已与我命元相连,要强行剥离,恐怕我也要陪命了吧?”
“确实有很大风险,但师徒一场,吾会想办法让你活下来。”
“难道只有圣魔之力可以祭天?”
“然也。原本有三尊在,吾等三人同时献命于天,以三尊之力与数千人功力便可试着结阵。但如今师兄先去了,仅余吾两人,则必须再加上玄宗圣域万人之力方可开启封印,如此仍有一半失败的几率,这万人,恐怕需要献出原本的一半人命自愿归天,才能引动天咒。如果只有吾两人死就能成功,吾与师弟绝无二话,但如今还需陪上数千人命……”宗主长叹一声,目光中的冷漠再也挂不住,悲痛与仇火又占据了所有光彩。
“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你,拥有圣魔之力,可仅凭一人操控赦天神咒。但凡仍有半分选择,吾又岂忍心牺牲自己的徒儿,但天意往往只留遗憾,不会给人任何两难的余地……牺牲你一人功力,换道境数万人之安危,吾该如何选,吾又能如何选!”无奈连连摇头,师兄已经仙逝,如今又要亲手将爱徒逼上绝路,魔界欠玄宗的太多太多了。
可是,想不到——
“师尊啊,你怎么认为我会甘心赴死呢?”玄鸣涛竟然露出讽刺的目光看向宗主。
“只是废除根基,不会伤及性命,为师会尽力找出保你一命的办法。”宗主急忙解释道。
“魔界会袖手旁观让你尽展能为么?”
“赦天神封会伴随极雷天殛,到时应能将魔物全数击毙,就算有个别落网,赦天神封也将彻底封印异度魔界,届时道境所有生灵将能得到彻底的和平。”
到头来,改变天数的业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心中仍是不敢置信,不停骗自己说这不是真的,但师尊反反复复在耳边说的都是什么,现在是幻境吗?还是梦中?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吾前往万圣岩,大费周章修补佛言枷锁压抑双气。”玄鸣涛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尽收随和之态,寒气在他周身慢慢凝结,冷静得过了头,似乎要求得一线并非他不可的可能性。
“因为吾不能让魔界探子提前了解你的圣魔之力生长到何种程度,既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玄宗的大局。”宗主袖中拳头紧握,绷不住的假装无情在丝丝瓦解,一时间,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每条皱纹都深刻了数分,填满了悲与恨。
三尊在,数千人献功,死亡仅止他们三人。双尊加上万人,死亡在他们两人加上至少五千以上人数。而全部压给玄鸣涛,死亡概率九分,却只限于他个人。保下众人之命,又拿什么来保障小徒弟的性命,哪怕将生还几率提高到两分……
什么六分九分,玄鸣涛心里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晰,只要去了,那就是条百分百必死的路。如果天命结果注定不会变化,那么宗主所谋划的只将魔界推入异空间封印的想法依旧会是一场空,赦天神封的四角封印一定会破,玄宗一定会同样的死伤惨重。只是这次,他第一次有些吃不准了,不知道更改的天数会不会牵连到原本在此次大战中平安无事的六弦四奇。所有的犹豫点也只在此——
“既然已经选了吾,为何还留三天的悬念,你是师尊,只要你一句话,谁能不听?”玄鸣涛不想再看宗主的眼睛,语气格外生冷。
“只有你自愿牺牲,双气之力才能达到最纯净的巅峰。”
“哦——那徒儿预祝师尊与那万人小心行事,早日成功封印魔界,届时做徒弟的也不会吝惜自己微薄的力量,必前来为师尊师叔护法。”说完,他向宗主打了个揖,起身便走,丝毫没有再停留一秒的意思。
“且慢!”宗主马上撑着拐杖站起来,忙拉住玄鸣涛长长的袍袖角,“鸣儿……是为师对不住你……请你别这么快拒绝,三天时间,冷静三天吧,三天后为师等你的答复。”
“不用了,不管多少个三天,吾的答复都不会改变。吾不是你,更不是救世主,绝不可能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任意牺牲。师尊,休将徒儿捧得这么伟大,吾受不起——”
“谁说那些人与你无关,他们是与你相伴十年的同修,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魔界吞噬吗?”
“吾与你十年师徒,凡人能有几个十年?虽不敢说情同父子,但你不也果断将我割舍,更何况是情谊更疏远的所谓的同修呢。反正吾被父亲割舍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就应该习惯。”
“为了大局……”宗主还没说完——
“大局?哈——”玄鸣涛头一次如此无情地回绝道,“你们界定的重于泰山的死法,对吾来说却轻若鸿毛,大局与吾何关。”
宗主闻言又急又气,却还不得不压下脾气,“那你最亲爱的师兄师姐呢,你忍心看他们在魔火肆虐之下死无全尸吗?”
“……不用吓吾,未来如何,吾早就心知肚明。”玄鸣涛心里实在没多大底气,变成一团乱的天数还真不好说,但是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苍生在你眼中真一文不值吗?那些曾经与你并肩作战的同志,那些无辜的百姓……”
“苍——生——哈哈哈——”
数声阴厉冷笑,玄鸣涛背对着宗主,笔挺地立在昏暗的烛火之中,烛光映衬出那半张冷若寒霜的脸,再无半点平日的温和笑意,仿佛冻结千年的玄冰,拒绝一切暖源,坚心无法可融。
“师尊,你想道德绑架吗?谁说被赋上能力就要做英雄?若吾轻言就死,谁来替吾接续天命逆转未来命途?就算要死,吾也只会为了自己认定的目标而死,完满降身于此的愿景。”
倏变的声调,尖锐刻薄,玄鸣涛猛地一扯衣袖,再也不管身后惊愕的师尊,顾自扬长而去。第一次,那离去的背影如此决绝,不留丝毫余地,恐怕师徒情分,今日只能余下口头称呼……
“唉……是你逼我……莫怪为师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