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之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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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大师的交流

    黄师木说:“紫檀堂名冠江南,蒯家又是木作世家,尊祖蒯大人又是我们大明工匠的泰山北斗,是我们工部的骄傲。这京城皇宫三大殿和官府衙门的所有建筑,全都出自他老人家之手。您这里的家具器物我也都看了一遍,真是精美绝伦,果然大师之作,先贤遗风犹在,我竟被迷住了。这一件件家具设计之新,工艺之精,令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我今天可是大饱眼福,开眼长见识了。”

    蒯苏诚也是个直性子,听了黄师木一番赞誉之辞,心里有些激动。他早就听说过黄师木的个人奋斗史,少年时家遭变故生活陷于困境,全靠自己努力打拼才获成功,这些传说已是先入为主,心中顿生敬意。今见黄师木为人率直,不带一点官架子,更令他十分钦佩;二人又是同道中人,有着共同的话题,脾气相投,只一席话已是亲近了八分,互相尊敬、惺惺相惜。蒯苏诚说:“黄大人,现在已是中午,您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若不见弃,就在舍下用餐如何,也好让在下讨教一二。”黄师木先将楚大板介绍给蒯苏诚,“这是我徒弟楚大板。”楚大板上前深施一礼,叫声:“见过掌柜。”蒯苏诚夸奖道:“一看就是忠厚实在人,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平日里我是请也请不到,千万不要客气。”黄师木谦让了一番,可蒯苏诚十分热情再三相请,黄师木心想,这还真不好拒绝,如今是在苏州,计划是要在此停留段时间的,也还有很多事都要救助于当地同行。蒯苏诚见黄师木还在犹豫中,上前拉手就往后院请,黄师木只好点头说道:“多有打扰,实在有愧。”两人携手从后门走进院子,楚大板后面跟上,蒯苏诚又招呼家人,有贵客来。

    蒯家的“紫檀木坊”累世相传。我们前面介绍过,蒯苏诚祖上有过辉煌的经历,蒯家的宅院也是非常豪华,在苏州城绝对算得上是有名望的大户人家。这是临街的一处建筑群,院墙高大,属前店后宅的格局。院子纵向很深,共有四进,且还是两组并列式的院落,占地面积约有五十亩,两个大小相等的院子并列在一起,格局完全相同,既各自独立又相互沟通。这种两组并列式住宅,在江南苏州一带是典型的豪门大户人家常见的一种样式,一般为兄弟二人分住,或者是一边是老人另一边是儿子分住。蒯苏诚没有兄弟,父母双亲也均已不在了,只他一人,于是将西面的前两进院子都做了工匠房。一进院子是堆放木料和下料的场所,二进院子是工匠干活的场所,连接着成品家具摆放房间和库房,院子的二侧厢房各有十几间,都是工匠人和家里下人生活住所。

    走进第二进院子,只见开好料的紫檀大板整齐摆放在墙角处待阴干,两侧厢房的木工房里传来锯、刨的声音。黄师木笑着对蒯苏诚说:“您如能带我们参观一下最好,也让我们欣赏一番。”蒯苏诚高兴地说道:“这个自然。”他带二人走进木工房,只见几个工匠都在忙碌着,有的在锯木料,有的在刨木板,有的在开榫卯,另有两位工匠在一处进行成品家具组合;木屑和刨花满地都是,弥漫着紫檀木的淡淡馨香。这时已是正午时分,外面阳光有些烤人,工匠们为便于通风,窗户大开,有了过堂风才让人不觉得那么燥热。蓦然,黄师木目光停在远处已经组装好了的一件大型家具上,脚步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他感到有点奇怪,脸上的表情虽没有表露出来惊奇,但脚步的快速移动却显示出内心的关切程度。蒯苏诚看出黄师木的心思,忙跟上来介绍道:“这是为本城丝绸商沈老爷家小姐出嫁订制的一款‘紫檀千禧敞厅床’。”因此床耗时废工,六个工匠竟忙了一年多才成。黄师木心中赞赏不已,只是点头微笑,并没有说什么。他看着这张“紫檀千禧敞厅床”和自己设计的“黄花梨百福千工床”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张床纤巧一些,因是为出嫁的大户人家小姐所订的婚床,带有典型江南特色的清丽雅致,不似京城奢华霸气的风格。黄师木心中感慨:蒯苏诚真不愧是香山帮工匠大师之后,蒯家的“紫檀堂”居江南八家之首绝非外界所传靠祖辈名望,而是实力在此。就凭此件产品,足以冠绝江南,技压天下!以当今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工匠中,能达到这样高度的可没有几人,是当之无愧的大师级工匠。

    黄师木诚恳说道:“我今天实在有幸,竟见识了如此经典家具。”蒯苏诚谦虚地说:“让您见笑了。”二人是彼此倾慕,这酒还没喝可感情却是拉近了许多,就在蒯苏诚要介绍这床的由来时,身后的楚大板却插进来一句话:“师傅,这床的款式怎么和咱们家的一样啊。”听了楚大板的话,这下该轮到蒯苏诚吃惊了。他暗想,此床乃是我祖上所传工艺图,是我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很多改进,这可是定型后的第一件成品,设计图纸并无外传,就是在当今江南也没第二人能做得出。若说有模仿的,那也应该在此床交付后的一年后才有可能,但也只能是具有一定实力的名家木坊才有这个实力;最少需要成熟的大师傅级工匠六人以上,要不怎么能叫千工床。目前在市面上还没出现过第二张,可听他这话……,想到此,蒯苏诚有些疑惑,难到会是黄师傅自己设计出的,或许是我们的思路相同,天底下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蒯苏诚脸上表情虽未显现出来,但因未见到楚大板所说的那张床是什么样式,心里没有底。他看着眼前自己设计的这张床,又看看黄师木,有些不知所措。楚大板是因为师傅曾带他和念愧二人到营造处看到过实物,回家后又和念愧两人根据图纸计算过下料,他认为营造处的那张床就是师傅给皇上做的,所以才说眼前这张床和家里的一样。

    而黄师木围着这张“紫檀千禧敞厅床”转了一圈,看了个仔细,不由得在心里将两张床进行了比对。

    这款床门洞设计为一圆月形,十分美观,寓意花好月圆。围板雕刻的是喜鹊登枝和花开富贵,突出了婚床的吉祥喜庆,采用菱花组合的图案工艺,极尽精美。框架全部采用紫檀大料,高贵典雅,给人以坚固安稳之感。其精湛的做工和唯美的设计所展现的高端华丽让人叹为观止。其实,这两件床是各有千秋。黄师木设计的“百福床”材质用的是黄花梨木,整体是橙黄色基调,门为云朵状,显得庄重高贵,适合皇家风格;蒯苏诚的“千禧床”是紫檀木,紫红色彩,特别喜庆,门为月亮圆,小巧别致,烘托闺房神秘浪漫氛围,适合新婚嫁娶。

    楚大板在一边关注着蒯苏诚,突然想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唐突,还好,师傅的注意力都在床上。这时,黄师木微笑抬头对蒯苏诚赞道:“真是巧夺天工,果然是‘天下良工出香山,江南家具在蒯家’。”蒯苏诚忙说:“黄大人过奖了,倒是方才令徒大板所言您家中那款‘千工床’,我早已心驰神往,只可惜没有眼福欣赏。”黄师木看了大板一眼,大板感到不好意思,手直挠头;师傅虽没怪他多嘴,他后悔自己没把住口。黄师木对蒯苏诚说:“那张床不要说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了,我们工匠做出了产品就如同嫁出去的女儿,归人家了。”蒯苏诚明白了,他猜想这张床一定是进了皇宫,只是不知它的主人是皇后还是嫔妃了。

    蒯苏诚将黄师木请到第三进院子的中堂,请让就坐后,丫环端茶上前。楚大板不坐,先是立在一边,过了一会觉得无趣就和师傅说:“我想到前院子看看。”黄师木看了看蒯苏诚,蒯苏诚说:“你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好了,随意些。”大板一听走出房间去看工匠组装家具去了。蒯苏诚对黄师木说:“大板一看就知道是个闲不住的人。”黄师木笑笑说:“本来工部要派两位随从,可我母亲不放心,一定要让大板随我南下。”蒯苏诚问道:“尊堂高寿。”黄师木说:“有五旬了,”蒯苏诚感慨道:“你好福气啊,走到哪里都有人牵挂。”

    两人饮了一盏茶后,蒯苏诚对黄师木说:“黄大人,我带你看件桌子。”说着起身带黄师木向里间书房走去。这中堂正厅左右各二大间,书房在东面最里间。进了书房,黄师木环顾了一下室内陈设,只见一套鸡翅木书柜和博古架组合连接在一起,一张书桌、一把单椅。书柜框架全都是用“鸡翅木”独板料,直接榫卯结合而成,中间博古架的结构为满月正圆造型,中间分隔开几处几何图形,镂空的装饰显示出手艺的精巧。下方为对开的小门,门面雕刻梅、兰、竹、菊,线条简单,刀法飘逸。整个书房家具不多,却古色古香,书卷气十足,给人以端庄肃穆之感,衬托出宁静祥和的氛围;折射出主人的儒雅品位和文化涵养。再看鸡翅木书桌,古朴自然,清丽又不失端庄,浅黑色的纹理包含着岁月的沉淀而愈发显出深邃高古,让人心生敬意。桌面光洁润滑,天然底色纹理清晰,精细打磨后的木面泛着包浆。椅子却未经任何雕饰,其明快简单的线条更加突显设计的精巧和轻灵飘逸的造型。这一桌一椅的搭配与屋内的陈设极为协调,素雅的风格给人以心清意静的感受。

    黄师木想起上次江南文人文震亨游览京城时,曾到“奇工木作”来,与自己就当下家具木料种类交流时说:“黄花梨、金丝楠、鸡翅木这些属于‘文木’,”而只有用“文木”制成的家具才算得上佳品。也许文震亨是文人,因而对文木有所偏爱也是可以理解。文震亨与黄师木交往甚密,二人为很要好的朋友;但黄师木不知道,面前的蒯苏诚就是文震亨的妹夫。文震亨妹妹叫文贞慧,人如其名,秀外慧中,继承了文家的优秀家风,诗书字画,样样精通,是蒯苏诚的正房妻子。

    蒯苏诚感受到了黄师木大师的胸怀及坦诚,除了仰慕其人品,尤其佩服其技能。出于对黄师木的敬重,才带他来欣赏先祖传下来的这几件宝贝。这可不是一般的家具,是蒯家的镇宅之宝,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平时这里可是禁区,不要说外人进不来,就是家里人,除他自己和夫人外,其他人谁也不许入内。就连苏州知府寇慎听说他家祖传的这件家具,几次要来欣赏都被他婉拒了。

    这张书桌,由于年代久远,色泽油润发亮,高古典雅,有着南宋宫廷家具遗风,是件难得的宝物,黄师木心中赞叹不已。蒯苏诚看到黄师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自豪的说:“这套书房用品,皆是先祖留下的遗产,要说这套书房家具还有些来历呢。”接着,蒯苏诚讲起这套家具的由来。

    当年郑和下第一次西洋回来时,从南洋带回来一些压舱木。当时江南一带还很少用硬木来制作家具,由于材质坚硬极难加工,且工匠人对硬木材质的稳定性及伸缩性都还不太了解。只是感觉木料比较沉重,色泽深,纹理炫,材质细腻,且还有着淡淡的香味,就想着要是用来制作家具器物,会比杂木好很多。这些木料在刘家港卸船时,同行的王景弘就挑选了几根整料,带到南京,将木料交由工部鉴定。因那时这些木料还没在市面流通,连名称都没有,除紫檀外,工部也无人能全部识别出来。后来才想到找一些老工匠前来辨识,我家由于是累世相传木艺,六世祖爷早认得是“杞梓木”,当时都以为是产自琼州岛,后来才知是海外进来的,因其白质黑章,纹如芦花鸡翅膀,给其命名“鸡翅木”。

    其它几种黑檀、黄檀木料由于纹理不清晰,只是重硬,才没有流传开来。工部让营造处工匠将紫檀开料做成了一些大件家具,后都交给皇宫使用。成祖皇帝见了大喜,当即决定将紫檀定为皇宫家具用材。鸡翅木由于底色浅,不如紫檀细腻,没能得到营造处的认可,最后堆放在木工间的角落里。这些木料好久无人过问,我六世祖试着将之做成家具,成了两件书柜,一件博古架,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当随成祖迁都北京时,家里扔掉了许多大件家具器物,只这套桌椅却没舍得扔,将之带到北京。老人一生制作了很多家具,期间大多被朝中官员及亲朋好友索去,唯独留下这一套书房家具。当时京城的很多工程设计都是在此桌上完成的,只因为有纪念性,才成为他生平最爱。

    后来六世祖在京去世时,家人将所有物品变卖,只留下这一套书房家具,最后又不惜花费银子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运回苏州。如今传到我这已是第六代人,虽已历经了一百多年时光,器物表面依然包浆润滑,光亮如新。

    正是:宝物已销龙虎气,器物犹射斗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