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山之宗,得天之崇
有一个小男孩独自走在田埂上,大日炎炎,两边的田野都干涸龟裂,没有一根庄稼。
小男孩四五岁的模样,嘴唇干裂,面容黝黑,骨瘦如材,衣着破旧,身后还背着一只小竹篓。
他望着四周荒凉的田地,艰难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突然如获至宝地跑到一处较为湿润土地前面,奋力地挖着,不一会便挖出来一块湿润的泥土。
男孩直接仰头,将泥土握在手中用力挤压,几滴混着土渣的水珠缓缓的滴落到男孩嘴里。
随后男孩拿出几张油布纸,又用力挖出几块更大一点的泥土,将它们用油布纸包起来,放入身后的竹篓之中,随后便起身往家里跑去。
男孩家住在一座小山包下的一个小村庄内,山包叫做苦水山,村庄叫做西苦水村,一共就一百来口人,这个山包的那一边还有一个村子,叫做东苦水村。
因为位于青州大漠边缘,大越官员也很少到这里来征税,这些人几代下来都是这样生活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今年旱灾,开年之后便没有降下过一滴雨,河道干涸,井水也逐渐见底。
到了最炎热的夏季,别说灌溉田地了,连人喝的水都没有了。
靠天吃饭的小村庄没有大规模屯粮的条件,往年只是在每家院子里挖一个地窖,放一些过冬的食物,可是这次旱灾发生冬季之后,正是一年中粮食最匮乏的时候。
四月份的时候,大越朝廷来送过一次水和粮食,让村民们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是如今三个月过去,天依旧没下雨,朝廷也不送水送粮过来了。
听一些路过的旅人说,外面在打仗,朝廷要没了。
朝廷怎么样,苦水村的村民并不关心,但是没水喝,那可是天大的事。
村子里的人上山刨树根,下河挖土坑,勉勉强强维持住了村民们的一口水。
不是没有人想过离开这里,村子里的大多数年轻人就曾相约一起出去闯荡,立誓要在外面弄到水和粮,带回来给村里人。
但是过了几天,只有一个年轻人满身是伤的逃回来了,没有熬过当天晚上就死了。
年轻人临死前说他们在外面遇到了一伙官兵,见到他们二话不说上来就砍,杀了人还要割下人头,说什么可以当作叛军的人头回去领赏。
这下村民们知道外面有多乱了,宁可在这苦水村渴死饿死也不敢出去了,只好继续艰难的活着。
小男孩背着盛满湿土的竹篓,跑跑停停的,在这种缺水少粮的情况下,即使是精力旺盛的小孩子,也没有多少体力了。
少年不知愁,但这个小男孩却紧锁眉头,愁容满面,抬头望着烈日,心中默道:“老天爷啊,下点雨吧,求求你了!”
这样的祈祷在这半年来男孩不知道在心里说了多少次了,原本也已不报希望,只是习惯性的在心中念叨。
但这次好像老天爷真的听到了男孩的乞求,原本的万里晴空竟慢慢飘来一片乌云,霎时间一阵瓢泼大雨落在了苦水山和两边的苦水村里。
男孩懵了,随后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连忙扔掉了竹篓,往村子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喊:“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爷开眼啦!”
村民也发现了这天大的喜事,纷纷跑出屋子在雨中狂奔,任由雨水淋湿整个身体,张开嘴贪婪的吸食着天降的甘霖。
男孩奋力跑回家中,发现自己的爹娘也已经跑出来了,他们都是身形消瘦,脸庞黝黑,但嘴角都有一丝病态的殷红,此刻正在雨中疯狂大笑。
看到自己的儿子跑来,他们连忙跑上去将儿子抱起来,爹说:“好儿子!终于下雨了!我们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顿!”
听到自己的爹这么说,男孩脸上笑容不变,身体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爹娘并没有发现异常,依旧欢天喜地的抱着男孩回到屋子里。
这一天,苦水村的人把一切能装水的东西都拿到了室外,接满了雨水。
晚上,男孩的娘竟然做了一桌子肉菜,招呼男孩和他爹一起吃饭。
上了餐桌,爹娘便开始狼吞虎咽,而男孩却是瑟瑟发抖,小心翼翼的拿起了桌上的白面馍馍啃了起来,也没有开口问为什么家里还会有肉和白面馍馍这等稀奇物品。
男孩的爹吃着吃着,突然转头看着男孩,问道:“你怎么不吃肉啊?”
男孩吓了一跳,轻声回答道:“爹,我不爱吃肉,你们吃肉吧。爹,这天都下雨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去种粮食了?以后就不会饿肚子了?”
男孩的爹抹了抹嘴巴,笑道:“是要去种田了,但是粮食长成还要不短的时间,现在喝水是没问题了,但是这食物啊,还是个难题。”
男孩的娘往男孩碗里夹了块肉,慈祥地说道:“乖孩子,别想这些了,今天先好好吃一顿。”
男孩看着碗里色泽诱人的肉,突然一阵反胃,一扭头干呕起来。
男孩的爹娘脸色都阴沉了下来,爹语气幽冷:“你这孩子怎么了?自己不吃还要败人胃口吗?”
男孩连忙道歉:“爹!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太久没吃饱了,肚子难受!”
“那就先吃几口,垫垫肚子。”娘夹起一块肉递到男孩嘴边,笑容诡异。
男孩吓得连忙起身,一步一步向门边退去,口中说道:“爹,娘,我吃饱了,我想出去玩了。”
男孩的爹娘也站了起来,娘幽幽开口道:“天这么晚了,就别出去了,在家里待着吧。”
男孩立刻转身开门,却不料大门已经被锁住了,正要回头哀求之时,只觉得后脑重重地挨了一棍,顿时头晕目眩,无力瘫倒在地。
昏迷前听到自己的爹恶毒的咒骂:“小崽子!还想跑?”
迷迷糊糊之间,男孩回忆起旱灾以前的爹娘,爹娘都是村子里的郎中,手艺是从爷爷手里学来的。
听爹说爷爷以前是四处行医的流浪郎中,到了苦水村遇到了奶奶,就定居下来了。
后来就有了爹,再后来爹和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成亲了,听说他们从小便是一起长大的,一起跟着爷爷学医,学着识文断字。
但在男孩出生前,爷爷和奶奶就患病去世了。所幸爷爷的医术爹娘都已经学全了。
每次哪家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会恭恭敬敬的来请男孩的爹娘,因此在这次旱灾来之前,男孩一直很崇拜自己的爹娘。
但是一个月前,男孩的妹妹突然失踪了,男孩只记得那天夜里妹妹饿得大哭,爹娘怎么哄都哄不好。
闹得时间长了,原本好声好气的安抚变成了厉声的呵斥,男孩被爹娘从未有过的凶恶神情吓得逃出了房子,躲到了旁边的柴房,在妹妹的哭闹声和爹娘的呵斥声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妹妹不见了,然后家里有了一些肉菜,爹说这是在苦水山上抓到的野猪。
男孩看着瘦弱的爹娘,平日里连杀鸡都要邻居帮忙的爹娘,面不改色地一边说着自己怎么在山上抓住这只野猪的,一边大口吃着肉块,男孩心里突然一阵恶寒。
男孩从小就不太哭闹,也不太爱和同龄人玩,村里的长辈都说男孩有早慧,是能成材的。
但是男孩也不懂什么是成材,他只是喜欢胡思乱想。
男孩也希望现在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他不敢相信,但是他又忍不住害怕。
那天起,男孩再也没有吃过肉,爹娘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怪。
所以男孩越来越小心,白天都会跑出去挖一些湿土,帮爹娘做很多家务。
但是今天还是没逃过。
男孩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发现自己好像被人装在一个麻袋里,正被扛在肩上走在颠簸的山路上。
男孩不像寻常孩子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会大叫挣扎,他强忍着头上的剧痛依旧静静地保持不动,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
一共有两个呼吸声,扛着自己的人肩膀很宽大,应该不是自己的爹。
男孩有点庆幸自己没有被吃掉,难道自己的妹妹也没有被吃,都是自己想多了?
但他又开始担心自己是被爹娘卖掉换了食物,不知道要被卖到哪里,还能不能见到妹妹。
“要想办法逃!”男孩心中暗道,心思极速转动,既然是人扛着自己在走路,那说明目的地可能不远,加上这颠簸的山路,难道是去山对面的另一座苦水村?
可是那里的人能拿出食物来买小孩吗?把小孩买去又能干嘛呢,还要多一个人吃饭。
这些问题男孩没想通,他也不打算想了,他现在只想着能够逃出去,然后回去跟自己的爹娘道歉,说自己错怪了他们,这样爹娘应该也不会卖掉自己了。
扛着男孩的是一名中年汉子,即使是经过数月的饥荒之后,依旧能看出这汉子以前是很强壮的,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此刻正大步走在山道之上。
一旁则是跟着一名瘦弱的妇女,正在掩面哭泣。
中年汉子也是闷闷不乐,突然闻到一股恶臭,眉头一皱,把装着男孩的袋子扔到地上,骂道:“这小崽子拉屎在里面了?真他娘的倒胃口!”
说完便解开麻袋口子,准备把男孩拎出来毒打一顿。
结果刚一打开袋子,一条装着秽物的裤子直接被扔在了汉子脸上,随后光着屁股的男孩一瞬间冲出麻袋,朝着山下跑去。
那名瘦弱的妇女看到这一幕,顿时大叫着朝男孩追去,那汉子也一把拽掉脸上的裤子,顾不得恶心也立刻朝男孩追去。
原本一个五岁儿童是不可能跑得过两个成年人的,但对生存的渴望让男孩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同时他还凭借着小巧的身体在即将被抓到的时候连忙改变方向,因此始终没有被抓住。
但男孩逃跑之时慌不择路,最终还是被逼到了一座崖壁之上。
苦水山虽然不高,但是由于西面直面大漠风沙,山崖陡峭,夜晚之时山脚下薄雾渐起,也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
男孩被逼到山崖边,退无可退,只好跪地向汉子和妇女求饶:“叔叔婶婶!我只想回家找爹娘!求你们放过我吧!”
听到这话,原本追得气喘吁吁的汉子瞬间红了眼睛,怒喝道:“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儿子啊!你爹娘吃了我儿子!我还能放过你吗?”
妇女也流着泪喊道:“造孽啊!天杀的老天爷啊!你瞎了眼啊!”
汉子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让男孩愣在了原地。
难道自己猜的都是对的?爹娘真的……
男孩泪流满面,一步一步向后退,浑然不觉已经到了山崖边缘,随后一脚踏空,失神的向山下坠落而去。
汉子急忙上前想去拉住男孩,但是为时已晚。
看着男孩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汉子也不禁流泪,不知道是在为食物丢失而难过,还是这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坠崖前难以置信的眼神狠狠刺痛了汉子的心。
“啊!”那名妇女开始癫狂大叫,看来是终于承受不了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宰杀的压力,彻底疯了。
随后妇人也疯狂的冲向山崖,汉子想要阻拦,结果被妇人一把抱住,两个人双双向山下坠落。
“也好,死了干脆。这世道,活着没意思。”汉子最后这样想道。
男孩只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团棉花之中,很温暖又很柔软,但是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男孩以为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但是他能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有一股的暖流从手中进入自己的脑袋,随后流向四肢百骸,全身微微发酸,但又说不出的舒坦。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从昏迷中苏醒,发现自己在一间寻常的茅屋中,一道道细微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身下是一个泥塑的炕,上面铺了一些茅草。
男孩尝试着站起身来,却是感觉身轻如燕,长期吃不饱导致的虚弱感荡然无存,男孩甚至觉得自己都长高了一点。
“你醒啦?”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男孩转头看到一道白发披肩的背影正坐在茅屋大门的门槛上。
他转头看向男孩,是一名面容清隽的老爷爷,身着寻常粗布麻衣,须发皆白,脸上隐约有了老年斑,可见其岁数应该很大了。
“你,你是谁?”男孩他以为自己又被卖给别人了,满心戒备的问道。
“你不用紧张,是我救了你,你现在不用担心会被卖掉或是吃掉了。”老人淡淡的开口道。
男孩松了口气,然后问道:“那你能送我回家吗?”
老人微笑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你爹娘做了什么,为什么还要回去?”
男孩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人,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老人看着男孩,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有一个地方遭了旱灾,天不下雨地不长粮,这个地方的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这个地方有一对夫妻,是这里的大夫,都说医者仁心,他们却不然,饿急了连自己的女儿也吃了。吃掉女儿的半个月后,食物又没了,他们本想吃掉自己另一个儿子,但可能也是觉得于心不忍,最后没有下手,跑到了村子外面去乞讨。”
“他们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道士看他们可怜,从行囊中拿出三个白面馍馍送给他们。那对夫妻没有因为到手的三个馍馍心存感激,反而死死盯着道士行囊里的剩余粮食。”
“道士自然不会给,于是他们就抢,抢着抢着妻子拿起了一块石头砸在了道士头上,丈夫愣了一下,随后也抄起石块对着道士猛砸。”
“可笑这个云游四方的道人啊,竟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连九品武者都不是。敢独自一人行走江湖的道门中人,有眼力的都会避开他们,生怕招惹上高手,这个道人怕是因此才能一直平安无事,没想到竟在这一个偏僻山区在两个乡野村民手中丢了性命。”
“没有能力支撑的善良,只会助长恶念。这对夫妻在杀了道人之后就把他的尸体搬回家中好好的饱餐了一顿,至于他们的儿子却还一直蒙在鼓里,每天啃着树皮,嚼着土渣。他们不给儿子吃人肉,可不是觉得吃人肉是罪过,只不过是想留着自己吃罢了。”
“然后再半个月后,天终于下雨了,粮食有指望了,但是还要几个月才能长出来,这对夫妻便开始打算吃掉自己的儿子,不过大概是已经没那么饿了,他们现在怎么也狠不下心吃掉自己的儿子,所以就连夜叫来隔壁村的猎户,和他们约好易子而食。”
“猎户儿子小,斤两少,所以猎户要把自己的儿子先送过来,再把夫妻的儿子扛回去。猎户的儿子已经被杀了吃了,但是那对夫妻的儿子很聪明,在路上想办法逃掉了。”
“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男孩听着老人娓娓道来,心底却升起一阵恐惧。故事里的夫妻,难道就是自己的爹娘?他们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男孩浑身颤抖,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老人对此无动于衷,转过头继续看着天空。
过了好一会,男孩终于缓过来了,抬头看着老人,颤巍巍地问道:“老爷爷,你难道是神仙吗?”
老人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个路过旅人,看到了你爹娘砸死了那个道士,觉得很有趣,就留了下来。”
男孩身体一震,声音沙哑道:“那你就看着他们杀人吗?”
老人笑道:“是啊,我与那道士非亲非故,为何要救他?更何况,我若是救了那个道士,那是不是还要杀了你爹娘啊,你觉得这样会更好吗?”
男孩愣了一会,随后捂着头痛苦的哀嚎,他只觉得自己脑子快炸了,只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瞪着老人,大喊道:“那我妹妹呢?你也眼睁睁看着她被吃掉了吗?”
老人笑容不变:“怎么?舍不得责怪你爹娘作恶,反倒怪旁人不去阻止?我与你明说了,我是半月前才路过这里,只看到了那个道士被杀。”
“至于你妹妹的事,是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观察你家,看得出家里住过一个小女孩。然后在你家院子里埋着一具骸骨,看骨龄不过三岁,是个女孩,死了不过月余,应该是你妹妹吧?”
男孩不敢相信,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一个月前的事你说得和亲眼看到的一样,我凭什么相信你!”
老人哈哈大笑:“我自然有我的手段,何必告诉你?你若是不信,我也不怪你,不过嘛,我看你自己不是也察觉到了吗?”
男孩低头不语,默默流泪,他的确有些猜测,但是现在有人亲口告诉他这些事情,男孩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老人接着开口道:“你也不用觉得难以置信,自私是人的天性,你爹娘在成为你爹娘之前,他们首先是作为一个人存在的,他们也有自己的欲望和私心,不可能因为有了孩子就放弃自己的人生。只不过虎毒尚不食子,为了自己活命就吃掉自己的孩子,确实有违人伦。”
老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看着男孩:“你已经死过一次了,生养之恩也算还给你父母了,从今以后你不必再想着他们,你可以有新的人生。”
“我姓林,你今后跟我姓。我快老死了,你就当我的孙子,替我养老送终吧。”
老人顿了一下,向男孩伸出了手:“来吧,我会给你一种新的生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就是我的青山,我希望你能茁壮成长,成为天下一等一的豪杰,做那千山之宗,得那九天之崇!你今后就叫林崇!”
老人的声音如同滚滚天雷,响彻云霄,同时也在林崇心底炸响。
林崇缓缓睁开眼睛,大梦一场,一行清泪划过脸颊:“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