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谣
繁体版

特别篇 暗香(太子妃视角)(终篇·九)

    我的心里很乱。天家向来看重子嗣,况且殿下是储君,往后总要三宫六院的。人人都道陛下重情,旧日在潜邸的时候只有先皇后一人,可正位后,依旧是要娶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殿下近来总是叫我饮那汤药,我也知晓,此时我原不该有孕,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阿爹在一日,虞家没有覆灭,在陛下的眼中,便永远是份威胁吧。殿下无力、亦无心改变,所以,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尽头吗?

    可是,陛下挑中的偏偏是陈家的女儿。陈家是先皇后的母家,陈家的幼女又嫁给了当朝唯一在京的国公,陈家这般的显赫地位,如何会容忍我继续鸠占鹊巢?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并不害怕被废黜,反正那些阁老原就是看不惯我的,绝不可能让我这般“疯疯癫癫”的女子为后。只是,我害怕阿厌也会受到牵连。他是东宫的嫡长子,陛下又那般看重,我怕他会同先太子那般,不明不白的急病而薨。从前这样的事反复上演,往后,也不会少。可我,绝不能,绝不能要这样的事发生在阿厌的身上,绝不能。

    陛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起身,伸手扶住我的手,迫着我与他对视。我仍旧跪在那里,他就那般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忽然觉得恍惚,我曾经以为,他待我很好,为着我与九公主性格上有那么几分相似、为着对虞家、我阿姐的歉疚。

    我以为,那时陛下亲自下了诏书聘我为太子妃,又赐了那样盛大的国婚,是看重我;我以为,陛下不顾那些阁老的反对之言,由着我耍性子,是认可我;我以为虞家已是如今这般局面,陛下至少会放过我,至少全一条生路。

    原是我自作多情。

    猜忌永远没有尽头。风吹、草发,生生不息。

    情之一字只会让人变得软弱。陛下是赢得天下的人,怎么会软弱。

    只是,当年的情形仿佛还历历在目。陛下曾经那般亲热的拉起阿爹的手,惋惜着阿姐。我和殿下大婚的时候,他欣慰地看着,就像一个父亲看到儿女时的满足。那时候,陛下还会撮合我和殿下,那时候我真真觉得,帝王竟也是可亲可近,竟有那般童真的一面,仿佛比阿爹还要亲近。可如今他扶着我的手,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是这个人,逼死了我的阿姐。是这个人,把阿爹阿娘赶去了西南蛮荒之地。是这个人,夺走了虞家所有的荣华。是这个人,当初要我进宫;是这个人,把我困在这东宫;是这个人,要永远把我留在东宫里了。是他。

    可我如今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那般跪着,被迫着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珠帘被掀起的声音,伴着的还有陛下宫里掌事的濯英姑姑的声音:“太子殿下!陛下并未传召……”

    转头殿下已在眼前了。殿下似是十分着急的样子,想是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看是这般情形,便也一下跪了下来。陛下似乎有些生气。我终于想起,即便殿下是太子,若是没有陛下的传召,像这般闯进来,可不仅仅是一句“不懂礼数”,前朝曾有皇子私自闯殿,最后竟传出谋逆的流言。我忽然觉得十分可笑。亲生的儿子要见父亲,还要那样一句一句层层的通传,甚至可笑到会变成一种“谋逆”。为君者,那么怕死吗?那么害怕失去手上的至高无上之权吗?

    殿下如今却是很平静,方才眉宇之间的那种烦恼却是全消了。我有些讶然。殿下……难道是来确认我无碍的吗?

    陛下终于挥了挥手,濯英姑姑也行礼告退。

    “起来吧。”好像过了好久,陛下才终于打破这一份沉默。

    我起身,殿下却依旧跪着。

    陛下意味不明的瞧着殿下,我想伸手把殿下扶起来,可我却瞧见,今日殿下的眼里,满是不容动摇的坚毅。

    心中忽然有些触动。我知道殿下在争什么。虽然殿下未曾说出口,但我知道,殿下想要保全我。

    我想起那天晚上,那已是我们成婚的第二日,他对我说,我一定护你此生安稳。我想起那天晚上,那纸笺落在火光中,他对我说,我曾对不起你阿姐,我不会再对不起你。

    我曾怨过殿下,怨他毁了我人生的轨迹,可如今,我却是这般不愿意让出这个妻子的位子。

    我当然还要好好的活下去。殿下也是。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陛下,陈大人甚是珍视自己的独女,臣妾以为,应当让臣妾同这太子一到去陈家瞧瞧,莫要委屈了陈姑娘。”

    陈初双是陈家这一辈唯一的滴女,陈大人又是中年才得了,想必不愿意她冒这般的风险。我想赌一赌。

    陛下终于点了头,可我却未曾料到陈家的那般情形。

    我同殿下到时并未知会陈大人,所以一进去便瞧见陈大人正在训斥初双。我倒是吓了一跳。

    初双见了殿下便一下子泪如泉涌,娇滴滴地道:“二表哥,初双曾经在阿娘的灵位前立过誓的,此生绝不与人为妾为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陈大人倒也算客气,赶紧训斥初双:“胡闹!嫁与太子殿下做侧室,哪里算得委屈你?”

    殿下却忽然笑了,对着陈大人道:“初双既然不愿,本不该强求。此事便由我回了父皇,大人尽管放心。”

    陈大人一听这话却有些着急。我大概猜到了三分。来之前我特意找秋水问过陈家的景况,先皇后已经故去,幺妹嫁与国公又无所出,所以只余下陈大人一双儿女可以图谋。陈大人早年夭丧了三子,如今抚养成人的只有初双和幼子初年。陈大人如今已是年迈,初年又太过年幼,纵然再不舍,初双也该进宫去。

    初双此时却也不再吵闹了,安安静静的仍旧跪在地上,脸上是一行清泪划过。我没来由的觉得心痛。她其实同我一样,也没有选择。

    我走过去,伸手想要扶起她,她却忽然有些失态的甩开我的手。我知道,她恨我,恨我的存在。我不知道她对殿下是否有意,但不论如何,我总是个障碍。

    这一甩有些仓促,我竟一时站立不稳,一下跌坐下去。

    痛。浑身都很痛。这种感觉,仿佛是一年前生阿厌的时候,那般的绝望。腹部像是插了千万利刃一般,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我看见我的身下慢慢涌出鲜红的血。我终于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