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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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篇 暗香(太子妃视角)(终篇·三)

    生产的时候我伤了身,一直将养到九月里,才渐渐好起来。阿九时常往东宫来看我,但我多是推托不见的。我如今只盼着能看着阿厌长大,长成正直果决的人,不要同他阿爹阿娘一样,被命运裹挟。小孩子长得很快,如今已开始牙牙学语,陛下很高兴,又找了几个嬷嬷来看顾,连太傅也定下了。我能见他的时间,也就越少了。不过,相互陪伴的那些时光,已经是我最快乐的了。余下的时候,我常常同婢子们在苑中嬉闹,就像阿娘不在的时候,我常常拉着小丫头们在府中的花园玩闹。我常常想,分明是同样的游戏,景致,也都是一般的叠翠流金,为什么我看不见哪怕片刻当年的旧影。大抵是故人都不在了的缘故吧。

    殿下并不管束我,只由着我玩闹。我身子还未大好,遇儿常常劝我,我晓得,除却这一点,还为了宫中的流言,宫中都说太子妃顽劣,将来恐怕难以担当大任,摄理六宫。若是这样的闲话多了,废立之言也不会太远吧。不过陛下于此到甚是开明,并不理会那些老朽的谏言。说来也怪,陛下于所谓女子行止的规范看得甚为淡薄,譬如九公主年幼时时常与殿下在一处教养,并不多避讳,策论经史都是跟着皇子们一般学的,早些日子,朝中还有女将军镇守西南之地,杀伐果决,在那些老儒看来,都算得离经叛道吧。

    这一年殿下开始代执朱笔批写奏折,渐渐的更加忙起来,夜里常常很晚才会回寝宫。我并不再等他,我其实分明睡不着,也只是早早的便和衣睡下。早上起身时,殿下也早已离开了。纵然与殿下一同赴宴,我也只是自顾自地,并不侍候殿下。按照礼制,这是不敬,但殿下却并不十分在意。遇儿常常劝我,想来她也瞧得出来,我在躲着殿下。生产之后,大半年的光景,我同殿下几乎不曾说过话。殿下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如今惯着我耍性子,便更是相顾无言。

    其实也说不出是为何,念及那一日,还是无来由的心痛,渐渐便越来越无法面对殿下。分明当初嫁进东宫,也只是为了虞家的安危,如今却这般使性子……

    日子便这般过着,转眼到了十月里。宫里摆了宴替我庆生,无非便是些声乐歌舞,华贵奢糜。宴席结束,我便想着回去,殿下却忽然拉住我的手腕。心里一瞬涌过思绪万千,躲了这大半年,终于在这一瞬间,避无可避。

    宴席刚刚结束,那些宗亲们还在做互相恭维道别,陛下也还没有离开,我一瞬有些羞赧,便更急着想把手抽出来。但这次殿下却并不放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了琼林阁。

    这个地方,原本是陛下在先皇后故去后所筑。陛下封了丽正殿,又造了这琼林阁,把先皇后原先所用的一应器物、所写的手稿,甚至是先皇后最后所用的药方,全都收集在此处。华景辉琼林,清风散紫霄。先皇后,或许真的去了仙境吧。琼林阁在宫中的东南之隅,离着正德殿不近也不算远的位置。陛下终究很少去那里,兴许是怕睹物思人吧。入宫以前,阿娘再三叮嘱我慎之慎之,我心里也明白先皇后是宫中的大忌讳,自然也不敢多生这样的事端。可殿下今日却拉着我一路往那边去,我自然是吓了一跳。不过殿下却很是笃定的样子,由不得我抗拒。我转头看看,并没有人跟上来。殿下大抵早就安排好了。

    我叹了口气:“殿下何必如此。”

    殿下一直拉着我到了二楼,那里的宫人也早就被殿下屏退了,只余清冷的月辉,安静的落在地上、瓦上、衣袍之上。

    殿下终于缓缓开口:“今天也是十一弟的生辰。”

    殿下说的很是平静,仿佛只是随口的闲谈,我却听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知道,先皇后在生十一殿下的时候难产伤了身,病了很久,一直未见好转,最后便就这样玉殒香消。十一殿下一直未过过生辰,宫中所有人,对此都避之不及。未曾想,我同十一殿下的生辰,竟在同一日。今日宫中替我大摆生辰之宴,想来大家都想起十一殿下了吧,陛下,也一定想到了先皇后。可终究没有人同着十一殿下说一句生辰好,不知,孤寂和痛苦对谁而言更多一些。

    殿下继续缓缓地说:“母后常说……”

    我轻轻唤了一句:“殿下……”先皇后已经故去,按着规矩,不能再直称母后的。

    殿下有些讶然地看我一眼,我一瞬反应过来,有些无奈又好笑。什么时候,自己也中规中矩开始劝谏起来。

    殿下继续说:“她常常说,想去姑苏看看玄都花枕河,秋月坠江波。上京离姑苏并不算太远,可竟却一直未能成行……”

    “陛下便命人将这琼林阁造在了宫里的东南之隅……不知道能不能补全一点缺憾呢……“

    我们心里分明都知道答案。可却没有人说话,只是良久的沉默着。

    我晓得殿下心中苦闷,想劝上一劝,忽而又念及那一日。如若当时,我同先皇后一样……那么,现在还会有人记得我吗?

    阿姐过世,殿下都能狠下心来娶我做妻子。若我离开了,殿下一定很快便忘却了吧……

    心里一瞬像被刀刃剜过一般。不知为何,竟是那般失落。

    殿下却突然开口,语调转为轻快:“今日你生辰,也不知道送什么贺礼给你才好……”殿下从怀中掏出那红色的珠串,珠子颗颗饱满透亮,自然是绝佳得上品。此刻看来,却红得触目惊心,似有一种凄婉之美。“想到年幼时,你曾说过想要这珠串。不知道今日,却还作不作数?”

    我愣了一瞬。幼年生辰时殿下总会备上贺礼,左不过是些钗环首饰,我觉得十分没意思,悄悄跟着敖旻抱怨过,未曾想,却也被殿下听了去。

    我闭上眼。

    我看见自己扁扁嘴,拿着子秋给我的小匕首挑着盒子里的链子:“真没意思。”

    子秋开怀一笑,露出了新换的小虎牙:“这可是宫中上品,皇后娘娘亲自挑的呢。你怎么就这般对待?”他有些促狭地笑笑:“若是毁坏了半分,可都是大罪过呀!”

    我冲他吐吐舌头。

    子秋随手从匣子里拿出一串藕粉色的珠子,那珠子上颗颗镂着花朵的图案,姿态各异,灵动别致。子秋细细地看了,抚掌称赞起来:“竟是二十四花信,难得这样的巧思!”

    我并不答话。子秋放下那珠串,柔声来哄我:“这样的贺礼,即便是宫中巧匠,想来也是费尽了心思的。能得皇后娘娘这般看重,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

    我有些气恼:“你个呆子!”其实我想说的是,虞家早有打算。皇后娘娘这般重视,倒叫我不安。

    “那这天下,还有什么能入咱们二小姐的眼呀?”子秋促狭地笑笑。

    “我想要同心珠,鸿若寺的同心珠串……”

    一瞬感觉脑袋上吃了痛,原来是子秋给了我一记:“那东西可不是随便能求来的,也不是随便能予人的……”他忽然低下头,声音渐渐小下去。

    我知道,那珠子极为珍贵。即便是皇亲贵戚,依旧和庶民一般,到了寺里先跪上三天三夜,又要住持瞧着心诚才能求得。有些人就是求上一年半载,也不见住持松口的,为的便是那珠串由住持亲自制得,配着可得福缘。闺阁之中将那珠串奉为圣物,我也没能免俗。其实那珠子的神力,是由去求的人的诚心所给的吧。住持见惯了那芸芸众生,虚情或是真心,一眼便知晓了。只有真正甘愿为所爱之人奉献的人,才能得此珍宝。我也希望,有人能替我求上一串。

    子秋很轻很轻说了什么,可我并没有听见,他大概是说往后。我也忽然明白过来,那珠串是保佑姻缘的,并不是那时可以得到的东西。

    如今,这珠子便在眼前了,可我一下却不知所措,并没有伸手去接。

    殿下轻轻的笑着,拉起我的手,把那珠串轻轻戴上。

    那珠串却有一些紧。阿姐原生得比我清减一些。

    殿下并不再说什么,一下拥住我。这次我并没有躲。殿下小心的捧住我的脸,慢慢覆上我的唇,我尽力回应着。

    忽然闻到殿下身上有些微的酒气。方才不觉,原来刚才宴上,殿下饮过了不少酒。

    忽然脚下一轻,殿下一把把我横抱起来。我被他吓了一跳:“殿下做什么!”

    殿下笑了笑。那个笑,温和文雅,却又带着点促狭地意味。殿下入主东宫以后,我便不曾再见过那样的笑容,不料今日却重又见到了。我安静下来,听着耳畔殿下均匀有力地心跳声,心里多了几分安心。腕子上隐隐传着些压痛感,仿佛是那珠串时时向我昭示着它的存在。

    殿下抱着我下了楼,慢慢地走在宫道上。不知是不是殿下提前下了教令,宫道上并没有什么人。但我依旧觉得很是不自在:“殿下……殿下这又是要去哪……”

    殿下笑起来:“自然是回东宫里……那里可是宫中圣地,若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可是大不敬呀……”

    我一下羞得满脸通红。殿下素来正经,今日大抵是真的醉了。

    我不再说什么,安安分分得被殿下一直抱到了寝殿中。

    殿下今日却不同往日一般温存。大抵是为久未同房,我们两个都有些情难自已。

    夜里却忽然听到了些争吵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到了“虞家”,转头殿下也不在身侧,我悄悄起身,自己穿了衣服,便往外寻去。

    却见殿下只穿了寝衣,站在殿中,大发着脾气,一个黑衣男子跪在他面前,想要劝些什么,一下发现了我,立马噤声。那男子一身劲装,英气逼人,我细细的瞧了,却不认得。

    我把一旁放的殿下的外衣拿起来,走上前去替殿下披上。殿下回过头来,温和笑笑:“太子妃怎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