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匆匆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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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清明雨上,花落成泥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云随雁字长。”

    赵士程虽现为永嘉郡王,但由于永嘉郡归管于两浙东路,郡王这位职不过是皇帝对赵姓宗亲的特封,名号大于实权。永嘉又偏安一隅,常年不受战事之侵扰,故事务自然少之又少,竟比他前些年任武当军承宣使时还要悠然清闲。

    所幸他便在永嘉修筑了临时衙署,每月宦游上衙不超一旬。郡王府仍设在山阴,只是在赵府原有的格局下进行了扩张再筑。在外观上,愈发显的高大宏伟、富丽堂皇起来。

    日子虽一天天的过去,但多愁善感的唐琬却常常眉头深锁,心事重重,曾经的种种纵然她不愿忆起,但如若冤魂,萦绕不散。本似牡丹花一般丰腴的体态,如今行动处只觉弱柳扶风,人比黄花瘦。

    漫步于红尘,落红成泥,不过烟云一场。却终无法做到—淡然相忘。倘若,人生只如初相见?但是,没有如果。

    平日甚喜研究药理的赵士程看到爱妻这般模样,自然是心疼万分的。

    便自创了一剂八珍汤药—人参、当归、何首乌、党参、白术、黄芪,阿胶、黑枸杞为主材。另添了饴糖、陈皮、桂圆、甘草等辅料增甘。

    所选之药材皆为从当地名医处购得的特供佳品。看似单循多多益善,但其中分厘配比甚为精妙,一看就是用心调配之方。只须每日饮上一碗,便会有绝伦之卓效。

    曾记初时,赵士程将煎好的一盏药晾至温热,成放置一青白釉莲瓣碗里,欲喂唐琬饮下。却见她身体微微后躲,似委婉的言着抗拒。

    唐琬打小身体弱,那又涩又苦的药饮是她极怵的。而赵士程好似发现了她这难言的顾虑,身体遂向她近处倾去,凑到她的耳边,低语道:“良药虽苦,但此药不苦,德父不欺娘子。”

    唐琬颊上忽觉有些涨红,遂立即低下了头,提着气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果然,这药不但不苦,反感馥郁如饴,清香回甘。

    “要是天下所有药饮都这番滋味就好了!”唐琬不禁暗想道。

    自那以后,唐琬竟有些期待赵士程来给她送药,若是哪日没饮,还会生出些不适。不知不觉中,饮药已成了她平淡生活中的惯常事宜。

    在荏苒的悠哉日子里,赵士程一直是深谙妇唱夫随之道的极品丈夫。唐琬爱琴,他便是头号追慕者。明明琴技胜过她却只当和音,听闻音乱时便助上一音;唐琬喜词,他则是最佳诵读者。每每见她搁笔作完便将其腾抄,装订检阅后存放至册……

    自与陆游别后,唐琬患上了梦魇之症。一到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额上滋出阵阵冷汗,脸色惨白,似呼喊着某人的名字。

    梦里的她,一次又一次的与陆游走失,好生无助,只能径自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直至完全消散……

    每至这时,赵士程便一同醒来,用手擦沾着唐琬额头上的汗珠,从身后轻柔的揽她入怀,见她惶惶的睁开双眼,细声言道:“究竟是何处来的魁魅魍魉,如此聒噪!扰我娘子不得安歇。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旁,护你周全。”

    唐琬听见,便翻转过身,把自己纤细的小手贴上赵士程宽厚的大手。只觉一阵温热淌入心间,如同那轻柔酥绵的言语。赵士程顺势便将她的手紧握于掌间。

    如此,噩梦果真散去,安眠直至天明。

    翌日,是赵士程至永嘉郡办公的日子。

    临行时,唐琬像寻常般伴他出府。赵士程忽从袖口中拿出一物件,放于唐琬的手心中。一看,确是一绣着木兰花图式的香囊,细细闻来,好似有合欢和茉莉的香味。

    “德父,这是赠予给我的吗?”唐琬问道。

    赵士程轻点了下头,应道:“蕙仙,我这一走,怕你再生梦魇,遂特制成此香囊,你且将它日夜携带,夜晚便会安然些了。”言罢,便俯身系于唐琬腰间。

    “谢过德父”唐琬浅行礼,柔声道。

    “你我之间再不许谈谢字了,你若真想谢我,便在白日里少些愁思。有什么事,随时写信告知我。”赵士程言道,理了理唐琬散下的发,嘴角微微上扬。

    少顷,唐琬向赵士程告了别,目送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面对用情至深的赵士程,唐琬只觉心中有愧。毕竟,在自己的身体没有调养好之前,他们是很难有孩子的。这天下的男人,谁会不盼拥有为父之乐呢?赵士程越是对她好,唐琬便愈觉心中有歉。

    终于有一天,她还是开了口,问道:

    “德父,你是郡王,将来这王位终是要承嗣下去的。你若是有意再纳妾室,我自当是支持的。”

    还不及唐琬说完,赵士程便用手覆上了她的嘴,淡然一笑,言道:“倘若我不愿意呢?”他停顿了一瞬,双眸微眯,眉头轻挑,续说道:“德父此生,感念上天眷顾,幸得良人。纵是无子,那又何妨?若添了妾室,我却只爱慕蕙仙一人,对她们,诚然倒是不公。”

    言此话时,他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视作过眼烟云,不足挂齿。

    唐婉凝望着赵士程,一时语塞。不知对他的情意,是感念还是旁的什么?

    她自己也讲不清楚,只是对他莞尔一笑,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春来夏往,秋收冬藏;只盼与卿—来日方长。

    岁月不拘,时节如流,花落花开竟几度,三载流年已悄然逝去。

    绍兴二十二年.清明

    与王凝蕊成婚的头半年里,陆游待之颇显生分疏离,唐氏为此没少训斥过他。可王凝蕊却没有半点嫌怨,对待陆游举案齐眉,也尽力讨得唐氏之欢心。更幸运的是,她于下半年就得了喜。这事可把唐氏高兴坏了,成天把她这好儿媳挂在嘴边,夸她温良娴婉、孝顺体贴,乃媳中至品!

    仅仅三年,便为陆家添了长子陆子虞及次子陆子龙两口人丁。若说这肚皮争气,可真是得上天之眷顾。王凝蕊在唐氏心中的儿媳地位,可是任谁也不能动得了。

    这两小男童也遗传了父母优秀的外貌,极像小时陆游的聪敏,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比寻常儿童学得快些。

    而陆游也因祖辈功德,被恩荫授予登仕郎之职。一面初入仕途,广结善缘;一面发愤忘食,孜孜不倦,为绍兴二十三年季夏入临安城参加锁厅考试做着准备。

    这下子,只要与王陆两家处得亲近,便无人不羡慕奉承,夸赞陆王这对夫妇鸾凤和鸣,琴瑟调和。唐氏夫人真是福慧双修,为儿子娶得如此佳妻!

    每每听闻此言,陆游便心如刀绞,怅然若失。若是琬儿未被休去,他们也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应当也会幸福美满吧!无论旁人如何说道,心中终究只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人面桃花,早已不知往何处去了,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多少事,欲说还休!

    在陆府内,陆游时常将把自己身旁的王凝蕊错认成唐琬。只是,恍惚中,还没及将琬儿两个字呼之于口,美好的幻想便破灭了。此时的他,多么渴望见她一面啊!多想知晓她是否安好。

    陆游甚至将原在院亭里放置的七弦琴挪至自己的书房之内。缘是这琴为唐琬平日里最爱的物件。只要瞧见琴身上略覆微尘,便用手帕仔细擦拭,如同对待一件藏品,不准任何人抚弹。

    年复一年,杏花微雨,春意阑珊。

    闲来无事时,陆游便会独自外出,至那曾与唐琬互诉衷肠过郊游小园。春雨过,绿阴是处,时有莺声。他望那桃花翩跹飘落,蝶蜂纷飞,春波潋滟。回忆着两人曾在这里嬉闹奔跑,结绳定亲……

    只觉惘然:有些人,好似天上虹,曼妙缱绻,却转瞬即逝。纵多年后再次忆起,也会心生欢喜。只是遗憾,无缘再见,唯余思念。

    再看不到彼此的模样,连过往的幸福都在嘲笑着心中的感伤。

    佳人难再得,泪已潸然。

    皋月初一,唐氏至香炉惮寺还愿,也是特地向仁安方丈道谢来的。

    在庙屋内等了约一个时辰,才见一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比七年前见时虽显苍老了几分,眉宇间却更添睿智,一副宝刀未老的健壮模样。

    只听他沙哑而略带颤抖的声音传来:“老衲还记得夫人,今日再来,忆起一事。老衲曾预言的唐姓之妇,如今看来,似是言重了,她与你儿,或只是错缘,并不相克。见夫人如此喜色,定是另寻了他媳。”

    只见仁安方丈顿了一下,深喘了口气,道:“哎,怪老纳错拆了一对鸳鸯,为弥补此糊涂事,便再赠予夫人十六字,为那素未谋面的公子,卜上一挂。”

    他那有深邃的眼眸转了又转,将那装着卦签的竹桶几番摇晃。从中抽出一签,观后,续言道:“有小人劫,唯待自消。余生漫漫,苦乐自尝。”

    说罢,便又返至内屋。随后,只见两个小僧踏着碎步跑来,对唐氏言道:

    “师傅坐禅去了,夫人请回吧!”

    唐氏一时只感万般错愕,心中的复杂情感早已言露于色。罢了,论这错缘,她又能如何?且儿子如今光景尚佳,正应得她所期待那般。

    “只不过,这小人劫,又将生出何等事端呢?”

    唐氏暗自忧思,喟然长叹,便向陆府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