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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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杯 前路(中)

    “浅山以前也经常到天台看风景吗?”

    浅山回过头,看向渐渐走来的冬离春阳。夕阳走过他的脸庞,留下金色的脚印。

    “嗯。你知道的……这里可以看见鹤羽町外的风景。”

    他说着,低下头来搓了搓手,便又将视线投回远方的群山。

    鹤羽町很大——至少对浅山来说是这样。他们这些出身一般的孩子,哪怕是鹤羽町这样一个普通的偏远城市,对他们而言也是无比广阔的土地。

    而荒月高中这所位于鹤羽町边界的学校,是对于这些孩子而言能看到这座城市边际最近的地方。川水多山,在荒月高中向阳的那一侧也正好能看到云雾间隐隐的无数座大山。

    “你是说……看那些大山吗?”

    冬离将手搭在天台的栏杆上,眼中倒影出远方昏黄的群山。

    那迭起的峰岩像是一道染上了色彩的屏障,将远方的一切都与这座城市隔断。

    “那是在这里唯一能看到的不属于这座城市的风景了……冬离。”像是自嘲般地,浅山留月笑了笑,“你知道吗?其实……我很讨厌这座城市。鹤羽町不是茶筅屿的第一町,它只是个,和其他岛屿上的全部第二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城市。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我……找不到路。”

    浅山留月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把头低了下去。

    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茶筅屿的确是代表着“艺术”的岛屿,可如今的“艺术”,又和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它早就已经成为展柜中蒙尘的标牌、众人盲目竞逐的对象、人与人交往间用来展览自己的一块标签。

    绘画、音乐、表演……这些原本不被定义的事物,在悠久的历史中渐渐被人划定,每个人必须在自己选择的艺术专业达到他人所指定的水平,否则便只能成为底层的劳动者之一;然而,哪怕你最后成功了,也永远不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你必须去迎合那些上层贵族的要求,去取悦他们,否则就没有经济来源——“艺等制”的存在便是如此。

    而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某种情绪驱动着自己继续说下去,像是沉默已久的火山在某一天终于等来了喷发的时日。

    ——长久以来校园的遭遇与家庭的不幸,在此刻化作尖针,捅破了那最后一层薄薄的阻隔。

    “多么可笑啊……冬离,原本应该属于所有人的艺术,如今却成为了取悦他人的玩物……成为了能被划分成三六九等的事物。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多艺术天才呢?你,我,还有无数的普通人……我们都不是所谓的天才,等待着大家的,只有去做苦力这一条道路。”

    浅山叹了口气。

    他从未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像此刻这般健谈过。

    而冬离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安静过。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聆听着眼前之人的一字一句。

    “哈……冬离,你知道吗,底层人从来不可悲,他们是可敬的,他们做着最苦最累的事,拿着少得可怜的薪水。然而呢,我们的社会有意把那些底层的劳动者塑造成最为卑贱的人,把那些底层的职业刻画成最没有出入与未来的职业——这是最可悲的………哪怕就是在,在荒月这样一所称不上是鹤羽町最好高中的学校里,你也能时时刻刻看到这些。普通人、家族子嗣、武士传人……社会各个阶级的代表,你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的影子。”

    实际上在整个茶筅屿,鹤羽町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荒月高中排名第二的师资力量以及近乎五十年的历史摆在那里,自然能吸引不少大家族的目光。

    而浅山留月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眼微闭,一边摇着头,一边轻声笑了笑,随后又道:

    “……不久前,在鹤华坂,我还遇到了那位做了很久邻居的扫地的老妈妈——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和家暴的丈夫离婚,独自一人承担起了抚育三个孩子的责任的那位清洁工铃本良子——她当时还告诉我,自己下周就有可能升职了……”

    说着说着,少年的眼前不自觉地又浮现出当时的那副情景——

    “嗨呀,我勤勤恳恳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被上面的那些,大人物们看到了呀!呵哈哈……诶,小留月啊,之后等奶奶我发了工资,也请你吃糖啊!我和你说啊,我那三个孩子里,老三最爱吃糖了,不管是什么口味的,他都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啊,你看,嘿!这是什么呀?嘿嘿嘿,对咯,这一袖子的糖都是我给他准备的,等不高兴的时候,就悄悄递一颗给他,可管用了!

    “……嘿,我那老二啊,她总是顾这顾那,到头来啊,很多事都不敢去做。于是啊,奶奶我就和她说,你不用怕,想做什么就去做,妈妈一定会支持你的啊,放手去做吧!塔米亚的人生如此之短,总要为自己而活,你说对吧,小留月?哦,对了对了,还有我家的老大啊,他下周终于要回茶筅屿了!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吃的好不好……你说他会不会瘦了好多啊?不行不行,到时候我得给他准备些好菜,让他补补身子!

    “……诶,小留月,奶奶和你说这么多……不会很讨人烦吧?如果会的话奶奶和你道歉……哦哦,不会就好,不会就好啊。对啦,小留月,等奶奶升职后再做几年,攒够了钱,就在鹤华坂的尽头啊,开间小店,卖些杂货什么的——我和你说,我已经打听好啦,那边的低价可便宜啦!到时候啊,你可一定要来啊!嘿嘿……反正呐,奶奶我也没多少年可活啦!”

    白发满头的老妇人乐呵呵地说道。尽管已经抵达人生迟暮之年,皱纹已爬满她的脸庞,那双灰色的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一如这位老人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浅山见过这双眼睛很多次。

    那些因为父亲的家暴而逃离的时刻,是铃本收留了他。每当他抱着疼痛敲响那扇木门,迎接自己的一定是那对温柔的灰色眼睛。

    那几乎是浅山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然而仅仅过了一周,这位老人的生活就滑到了谷底。哈……冬离,你要不要猜猜是为什么?”

    浅山望向站在身旁的绿眼睛少年,那丝笑容不知为何又多了份悲凉。

    “浅山,你……”

    冬离想伸手摸一摸他,但浅山留月只是摆了摆手,将头低了下去。

    “……我没事,我没事。我只是在想,那个老妈妈的大儿子因为没能画出大家族想要的作品被辞退,女儿被侵犯却因对方是家族艺术天赋较高的只能忍气吞声,小儿子因为没能掌握一项艺术技能上不了国中,而她自己也因此升职失败——这些事情的原因,居然都是因为他们的艺术水平没能符合标准……只是因为艺术这种已经荒唐的无可救药的事物……更可笑的是,这些事情居然是可以在短短一周内发生的……多么荒唐啊。

    “……我到现在都忘记不了,当时老妈妈拿着那几张纸,双手颤抖、脸色苍白的样子,她整张脸都像是陷进了皱纹里……哈,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所有人都只有一种选择,都只有一条道路能走——哪怕这条路就是一场骗局,根本不可能有好的结果。这就是艺等制,那些大人物整日推崇的、可以在顷刻之间,夺去一个普通人所有的……艺等制。”

    浅山留月忘不了。

    他忘不了铃本良子当时的眼神。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眼神?

    ……

    浅山想不到能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

    “哈哈……小留月,奶奶我啊,可能开不了店了……可能开不了店了啊,哈哈……不过,没关系,没关系,奶奶,奶奶我……小留月,你,你要努力啊,可不能像奶奶这样,因为忘记了……画画或者音乐啥的,那会被,被其他人讨厌的!奶奶已经犯过一次了……奶奶不希望你,你也遭遇这种事情……答应,答应奶奶,好吗?”

    她当时近乎是在抽噎着和自己对话。

    那个时候,浅山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妇人老了好几岁。她整个人都蜷了下去,背上像是被捆上了好几袋大米一般,弯得厉害。

    她的眼睛则深深地陷了下去,皱纹堆叠起来,几乎快要完全挡住它们。

    “……她努力了一辈子,换来的是做了一辈子清洁工。冬离,你知道吗,老妈妈她曾经也是荒月的学生,还是最优秀的那种。依靠文化知识,她破天荒的成为了学校唯一一个艺术天赋不高却被招收的学生。”

    浅山一字一句地说着。

    “这——!那她怎么会做一个……清洁工?如果是荒月最好的学生,那应该会被三道集社看中才是……”冬离先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但在思索一阵后,意识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三道集社……等下,难道是——?”

    大抵是为了确认,他慢慢转过头去,目光却在下一秒和浅山的双瞳相对。

    “……就是你想的那样。”

    三道集社作为茶筅屿管理艺术的机构,自然是各大高校学子所向往之地。而自然,三道集社也希望能广揽贤才。于是,作为荒月最好的学子,铃本良子自然收到了它的橄榄枝,她也的确成功地进入了三道集社工作。

    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美好啊。

    然而事实是什么呢?

    事实是铃本良子因为没有艺术技能本应直接被辞退出门,却因为容貌而被一位社长看中了。他动用关系,将铃本的工作保了下来,并在她工作期间不断接近铃本。等少女发觉并想要摆脱时,她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被那个老头掌控了。

    然而可悲的是,铃本只能选择接受。

    这就是底层人的命运。

    被家族、高层玩弄的命运。

    ——直到身上的最后一丝美好都被榨干。

    “你曾经很美好。”

    那位社长这么说着,随后便抛下了她和三个孩子,有一个甚至还在腹中。

    再然后,划分界限,没收财产,扫地出门……这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铃本在一夜之间,从笼中的金丝雀变成了被人抛弃的脏玩偶。

    荒谬,却在茶筅屿是合理的事情。

    铃本不是没有寄希望于法律过。可是最后她等到的,只是没有下文的“回家等待消息”。

    “……很讽刺,对吧?我们对那些大家族而言,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玩物。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他们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可以付之东流。”

    浅山的拳头紧紧握起,却又很快松开了。

    “……”

    冬离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此情此景,一切安慰的话语似乎都显得极为空白无力。

    “冬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位老妈妈吗?”

    浅山苦笑了一下。

    “……就在上周,她死了,死在了那间出租屋里,死得悄无声息。”

    他永远忘不了当自己抱着那通过努力得来的证书欢喜地跑向铃本的出租屋,想要与她一同分享这份快乐时,打开门后看到的情景。

    “……她连死时都是面对着窗户的。”

    那正好也是个傍晚。

    昏黄的光芒落在她的脸上,落在那根带走她的绳子上。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死,也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要去那么做,大家只是像以前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浅山用手握住了自己的脖子。

    “……就像是和处理其他逝去的人一样,老妈妈她被埋在了那冰冷的地下。而她的那三个孩子,在老妈妈下葬的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

    “有人说,她解脱了。而我知道,冬离,那根本不是解脱——那只是一个普通人在生活的折磨下,自愿走上了刑场,并让家族宣告了自己的,命运。”

    有什么东西从浅山的脸庞滚落。

    “……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往哪去?”

    “……”

    此刻,冬离春阳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虎岛会找浅山的麻烦。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夕阳无情。

    一切都在此刻沉默,一如远方的不变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