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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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苦叶 雷霆广宁(下)

    除夕夜,努尔哈赤如神兵天降般一夜渡河后,率六万大军迅速扑向了西平堡。

    西平堡如其名,并没有多大,只有不足一里见方,此刻其内外却汇聚了双方七万大军。

    堡上一将戴笠盔红缨,身披大红战袍,威风凛凛,正是西平守将罗一贯。身边百人尽是健锐,他们则是罗一贯的亲兵——罗一贯虽是勇将,但也改不了这个时代边将重养亲兵的风尚。

    城下尘土飞扬,后金前锋已经扎好了阵势,后军也已基本赶到。

    “将军(游击将军已可以得到官方的将军称呼),弟兄们带兵出去挫他们一波锐气吧!”身旁的亲兵将领壮硕如铁塔,当下更是一脸杀气。

    “不必,敌众我寡,但经略大人说过努尔哈赤必不能久持,巡抚大人更是有言在先,奴疲则决战。我们死守堡垒就是最大的贡献,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可以轻易点烟向后方求援!”

    “标下明白!”亲兵将领一礼退下。

    随着努尔哈赤的黄黑大纛立起,西平堡攻防战就此开始。

    ………

    “建虏动兵神速,你们看这怎生是好?”王化贞坐在主位,向底下的谋臣将领询问道。一众叽叽喳喳说的都不令王化贞满意。这时,孙得功眼里闪烁起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站起身,慷慨陈词援救之理,先是把马屁拍到位,列举王化贞整顿兵马的功绩——王化贞这点确实做的不错,最多只是把兵马错付了人。其后又高度赞美了王化贞的收复全辽计划——在场的都是王化贞部下,听了这个自然没有理由反对。其后又抬出了刘陵——其实历史上是要抬浙军川军的,称建虏都是纸老虎。最后放出一个雷人的消息——他和李永芳熟识,有把握在阵前让对方倒戈。

    王化贞听此大悦,见无人反对,将大军托付给孙得功,令他帅军十万出征击败努尔哈赤。

    孙得功先是得了壮行,志得意满带兵离开。离开了广宁,军中大权在手,孙得功放开手脚,大量撤换军中将领换上亲信,军中虽有怨言,但在军法下无人敢做声。孙得功大军先后汇合刘渠、祁秉忠、祖大寿等部浩浩荡荡开进。

    后金大纛下,努尔哈赤向马下侍立的一名汉人问道:“你确定孙得功会投降我们吗?”

    那名汉人——大名鼎鼎的李永芳谨慎的回答道“奴才不能确定,但奴才知道,只要他领军就足够了。”主奴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孙得功战前原就是想投降的,毕竟封爵这等荣耀在大明可不好得到。但轻而易举的得了十余万大军,更得了王化贞的信任,他的心思也起了一些变化。

    “若我杀了努尔哈赤,拔了贺图阿拉,功绩何下魏国公!”一路想着这美事,孙得功俨然已经忘记了先前向李永芳发誓降金的是谁,只觉得李永芳这人还不错,战后可以留他一名听差。

    行军途中最让他不爽的便是刘渠、祁秉忠、祖大寿三人。前两个居然敢对他换将提出异议,后一个虽然不多吭声,但他那“故作深沉”的样子便让孙得功厌烦,更何况他不让孙得功动自己的军队。

    美梦是在十九日的凌晨醒的。报警的梆声、号声响彻大营,吓得孙得功忙从床上爬起。明军将领新换且无能,调度不灵,只有刘渠、祁秉忠、祖大寿三部快速反应前军列阵吓阻了后金军袭营。

    韩信当年言多多益善,然而,这显然不适用于所有将领,至少不包括孙得功。孙得功当年能得王化贞看重就是因为他营下三千人颇通仪仗,队伍整齐。但眼下到十万大军、各个营头,却不免调度不灵。

    战战兢兢的出了营寨,却见地平线上尽是后金铁骑。他们披着各色重甲,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明明只有当面明军一半却对明军形成了半包围态势。

    他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危险的感觉,见身边的亲兵官也吓得不轻,明军各部由他安插过去的主将也不待在各自纷乱的营伍中,赶来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们的主将。想跑是不敢说的,有军法在,但这想法已经写在了脸上。

    孙得功突然想起了李永芳的话,暗悔没有听他的话。眼下自己身处十多万不能完全掌握的大军中,又没有什么准备,让他怎么投敌!

    深谙心理学战术的努尔哈赤令全军催逼上前,一步步整齐的前移给明军带来了极大地压力,眼见明军便有不少士兵动摇了——连新换的主将都不在身边,也没有军令传来,怎能不叫他们心悸?

    祖大寿眼见形势不好,连忙联络刘渠、祁秉忠两部,很快得到了答复。

    后金逼至五百步铁骑已经开始加速助跑,多部明军已经出现了动摇。祖大寿等三部却已经严阵以待,眼见再僵下去明军不战自溃,祖大寿抽刀指向后金军。“铮”的一声后是数十门火炮的轰鸣,火炮未必能打得到后金铁骑,却能极大地壮明军之胆气。火炮刚放完,三将便带着各自部下呼啸着向后金军反冲而去。

    孙得功已经顾不上三人违令越权之事了,他只清楚眼下是最佳的逃跑时机——至于向后金的投名状,眼下他还只能把握住一样。

    中军大纛突然倒下,随后孙得功便带着亲信亲军一声喊没命的向后跑去。明军后军一时呆住,似乎还不相信主将离开他们而去。

    祁秉忠望向后军,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祖大寿则直接怒骂“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但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眼下的现实——本就失去了胆气的明军诸部彻底一哄而散。三部前锋还在和后金交兵,后方已经只剩下遍地的逃兵。

    刘渠拨马到祖大寿和祁秉忠面前,洒脱的一笑“这烂摊子我接了,你们走吧。”

    祁秉忠顿时有些不愿意,“我老祁又哪里是贪生怕死之人?再说你一个部怎么扛得住?”只有祖大寿默不作声。

    刘渠见祁秉忠是要真心留下,向祖大寿一抱拳:“祖兄弟你还年轻,留有用之身为我们报仇!我们的加入也托付给你了!”

    这一次祖大寿默默一抱拳,带亲兵快速离开了战场——至于大兵,逃跑时只会是拖累,更何况只凭两部的兵力也拖不了老奴多久。

    见明军诸部逃离,后金军彻底没有了顾忌,派出正白旗追击逃离之人,剩下七旗强兵合攻扔在抵抗的两万明军。

    刘渠祁秉忠虽颇有血性,但麾下毕竟并非大明重金培养的精锐,武备也并不比寻常明军齐全。在后金一波波的箭雨和骑兵冲突下,两人麾下明军一波波的倒下,眼见身边大兵已经彻底崩溃,两人只好带残存的亲兵骑兵突围。

    追击战一直持续到晚上,在一个叫做沙岭的地方结束。

    后金军打起了火把,站在小丘上,四面八方都是灯火的海洋。祁秉忠惨然一笑,“我们是彻底交代在这里了。”

    刘渠却满眼通红“这有什么,大丈夫死得其所自有朝廷厚赏青史留名,我倒要看孙得功那家伙如何遗臭万年!”

    火动了,却不是后金大军攻山,是一波波的火箭……当夜,明军血战至最后一人,以数百残兵左冲右突,斩后金百余人。

    当夜,在正白旗皇太极的追击下,后金仅以数十人代价斩首近万,再无明军能阻止起像样的反抗。

    已是近了出发时的广宁城,只是这熟悉的地方深深刺痛了孙得功。当日十万大军出征何等风光!再看眼下破破烂烂的残兵,孙得功制感到一股无名火气。

    亲兵官有些慌张:“大人,咱就这么回来……王化贞会咋处置咱们啊!”

    “处置?”孙得功血红的眼里浮现出一股癫狂之色,令亲兵官看了都有些惊骇。

    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倒要处置处置他。要活命的都跟我进城,博他一场富贵!”

    当日夜,孙得功召集两万畏罪的逃兵,第一次展示出他的非凡的胆略——强攻兵力空虚的广宁城。一夜的血与火,一夜的疯狂,天亮后,广宁已是孙得功的城池——他完成了努尔哈赤费劲心力没有完成的伟业。

    努尔哈赤来的还是迟了,他为了拿下西平堡来到时已经是广宁易手后好几日了。他还记得那日西平堡弹尽粮绝士卒死伤大半后,眼见无望的倔脾气罗一贯大骂他后自刎的身影。这个人如其名,实在是太过一贯,一贯的守下去,一贯的没有理会努尔哈赤的劝降。破城后,全城尽屠。

    见匍匐在地的孙得功,其身后是以张士彦、黄进、石廷柱为首的大队的明军官兵客串的鼓吹,没有一个人持武器,倒是一副锣鼓喧天恭迎天子的情态!

    虽然努尔哈赤对这种人不怎么放心,但这番表态倒是令努尔哈赤颇为满意,仍命他为游击——忙活了半天,从明军的掌握大权的游击变成了后金的虚号游击。

    不过历史上的他毕竟是赚了的,他在大明这艘破船上跳了下来,转身一变成了旗人,家族享受了三百年富贵。虽然,后来上了个二臣传,但如不经这遭,他怕是早就被历史遗忘了,又哪有后世的声名呢?

    比他得到更多的是石氏家族,兄弟三人齐降,俱为重臣,后来也避开了二臣传,家族长盛不衰繁盛至今。

    祖大寿带亲兵逃得足够快,也足够远,一口气越过大海来到了觉华岛,这里也将是这位搅动辽东风云的人物新传奇的起点。

    王化贞在参将江朝栋的保护下败逃闾阳,见到了熊廷弼。本指望熊廷弼收拾残局,倔脾气的熊廷弼见此局面则正憋着一肚子火,“王化贞百般刁难,朝中诸公百般非难,我倒要看你们现在如何!”直接下令放弃辽东所有据点,全部撤入关内。

    于是辎车载途,老幼相扶于野,饥疲之下,尸骨累累。一句赌气的命令终究要无数百姓来承担,幸存者入关后从此有了一个称呼——“辽民”。他们无田地、无依靠,各地官府对他们避之唯恐不急,命运的凄惨让幸存者也大半死于贫弊。他们,在悲惨的命运中,也放下了对明庭最后的尊重。

    此后,一直到王朝的结束,辽民问题始终困扰了历史上的大明。

    但能撤回大明的毕竟是幸运的——至少他们有了生东的希望。

    留下的,除了委身为奴为婢和被如猪狗般屠戮,还有一批人选择了反抗。

    他们很像三百年后在这片白山黑水间的一支队伍,但他们没有民族的理想、没有崇高的信仰甚至大多没有高尚的道德,他们只为活着。

    他们史称十三山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