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华山道人的书法
爬山如果不爬华山,那就等于爬坡,而不能体会到山的峻峭。
我是在十七岁那年,刚刚步入大学校园就兴冲冲地爬了一次华山。
那时,班上有30名同学,到火车站集合的有28名。
从玉泉院爬到了回心石,就有26名同学表示太累了,要回去。
于是,他们就连夜返回了。
剩下两名,就是我和另外一名男同学,我们俩个关系不好,还不讲话,各人走各人的路,谁也不搭理谁。
到了东峰看日出时,那个男同学说了一句:“华山有啥好玩的,日出也没有云海,无聊,害得劳资爬一夜!”
然后,他就转身下山了。
我一个人呆在山顶左看右看,似乎看到了一条路。
现在都有点儿想不起来了,当时是怎么脑子一抽,就翻过了警戒线,爬上了陡峭的天梯,来到了大上方。
那是一块平地,真是奇异,如此高险的华山,竟然还有这么宽敞的场所。
居然还有土地,种着青菜,晒着衣服。
有一位道长好奇地瞅着我走过来,他笑眯眯地坐在崖边,抱着双膝,一言不发,只是发笑。
我也不明白他笑什么。
当时,我真的实在太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了一个石头上,呼呼直喘。
道长看我身上什么也没背,手上什么也没拿,就一声不响地给我端了一碗水,放在地上。
那个碗是粗瓷白碗,沿上有好几处破损。
我一扬脖,把碗里的水都喝光了,抬头看着他,充满了好奇心。
道长没有再和我说话,而是回到崖边,继续抱膝坐着。
我跟过去一瞧,吓了一大跳,在他的脚下,正是翻滚的云海,如波涛拍岸。
见道长不再回头,我想他可能是个哑巴。
当时,我只有十七岁,智商低得吓人。
于是,我就灰溜溜地沿原路返回了,下去的时候,还差一点脚一滑,掉到山下。
回到学校,我就想那个道长真是冷若冰霜,他明明知道天梯的危险,居然连跑过来看我一眼都不看。
唉!要是我真的掉到山底下,恐怕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连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
出家人的心真是石头做的!
……
到了大学三年,我又去了一趟华山。
不过,这次没有和同学一起,他们都表示不想去,没意思。
我一个人坐火车来到华山脚下,还是从玉泉院往上爬,那时,还没有揽车。
爬到北峰有一个庙,我没想着要进去,年青人进什么庙呢?
那时,我认为进庙烧香都是老太婆的事情。
正想转身走人,却看见一位道长笑眯眯地走来。
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我脸上一片严肃的样子,平时就笑不出来,也不爱笑。
但我认得他就是那个在大上方抱着双膝看云海的道长。
显然,他也认出了我来,但仍然没有说话。
他的手里拿着一些宣纸,走到不远处的桌子上,平铺开来,似乎准备写毛笔字。
我平时很崇敬书法家,认为他们很了不起,做着与现实不相干的事情,还能做得那么地出色。
道长站在长条桌前,挥毫即写,一点儿也不犹豫,龙飞凤舞,我凑过去,看了半天,没认出几个字。
但凭着一丁点儿的小聪明,我猜出来,那是《道德经》里的句子。
道长的周围已经有十来个观摩的群众,他们都在悄悄地议论:“这究竟写的是什么啊?”
“不知道,不会是画符吧?”
“哪里是画符,明明是在写字,这种叫草书。”
我那时年青气盛,为了逞自己肚子里还有点儿传统文化,就大言不惭地说:“这是老子《道德经》里的一段话。”
“啊?你小小年纪,能看出来吗?”
“那你给我们念念究竟是哪几个字?”
“对呀,你说说呗!”
周围群众一起哄,我就兴致勃勃,像个人来疯似的念开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其实,不是我在念,而是在背。
因为我也看不懂草书。
“哇,还真的能念出来啊。”
“你不会是道长的徒弟吧?”
“对呀对呀,你是不是道长的徒弟啊?”
我脸红了,低下了,偷偷瞅了一眼道长,道长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这位道长怎么称呼呢?”
群众中有人提问:“道长的字写的真是太好了,比书法家都写得好得多!”
道长没有回答,写完后,收拾好笔墨,把宣纸一摊,他走人了。
有人指着墨迹未干的宣纸问我:“这是落款,你看道长他叫什么名字?”
我走过去仔细地看了又看,仍然看不出来究竟是哪三个字。
于是,灵机一动,心想,反正大家都不认得,我就胡编一个吧。
“他叫华山道人。”
这是我信口胡扯的,但表情还是极其严肃认真的样子。
“啊,还真是华山道人啊,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了。”
“这位同学,你一定是对书法有研究的吧,要不然,怎么这么难认的字都认得。”
“华山道人的书法真是一流哇!”
我在众人的赞叹声中赶快溜号了,他是否真的叫华山道人,我也不清楚!
……
又过了大约十年,我还是去了华山,爬到了大上方,看到有位道长笑眯眯地不说话。
他在石桌子上写书法。
此时的我已经长大,也懂了些规矩,便抱拳当胸,非常有礼貌地说:“向道长问好!道长慈悲!”
道长点点头,哼了一声,没有抬头。
我凑过去看他写字,他终于开口问我了:“你能看懂书法?”
听到道长问话,我心情激动得不得了,十年时间,见了三次,这是第一次说话。
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我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学问,对书法的认识!
于是,我脑筋急转弯,开始大吹特吹起来:“书法是线条的艺术,正楷如直立,行书如行走,草书如奔跑。
不同的人写出不同的书法。
豪者字健,沉者字稳,逸者字放,懒者字散,奸者字诈,苦者字寒。
譬如,鲁迅的字,严肃中有放达,墨趣深郁,有旧时文人的心象。
钱钟书的字如沧海生波,忧愤愁闷。
余光中的字沉稳秀雅,伸缩有致。”
道长把毛笔搁下来,笑眯眯地捋捋胡子,然后,他把那张宣纸团了团,撕成了碎屑,扔进了一个破旧的搪瓷盆里。
他点了一根火柴,把纸烧了。
“道长,你的字写得那么好,为什么要烧了啊?”
我惊讶地盯着那盆火。
“我不想让后人为我的字磨牙。”
……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位道长姓字名谁,只是他的笑容深深地印记在我的心里。
他在笑我吗?
确实,我挺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