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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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别寅

    2009年6月底。

    叶星韧午睡刚醒,睁眼看了看手机短信,起身迷迷糊糊走出卧室,准备出去和魏诚约会。

    正当她打扮好打算出门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星韧,你等等。”是坐在沙发上的宁叔。

    自从星韧考中状元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和谐,邵岩沉浸在被大家吹捧的自得中,对这个宝贝女儿照顾有加。某些瞬间,星韧甚至觉得母亲时不时的愠怒已消失无踪,儿时那曾经的母爱又回来了。

    整个暑假,邵岩每天下午都会出门打打麻将,‘顺道’享受外人嘴里众星捧月般的赞叹。今天也不例外,星韧午睡醒来时,母亲已不在家。

    有范炳德先例在前,星韧对家里来的男人向来是客气疏离,她知道宁叔从不多嘴多舌,这次主动开口找她,倒挺意外。

    ……

    “宁叔,有什么事吗?”星韧礼貌问道。

    “嗯,这个、这个……”老宁站起身来,双手握紧,欲言又止。

    “有事就直接说,没关系的。”毕竟一起已经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星韧对他的脾性所有了解,知道他不会没话找话,今天刻意叫住她,必是有要事要讲。

    老宁踌躇不决,星韧见状也不催促,站着耐心等待。犹豫了一小会儿后,他才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你午休的时候,你妈妈用了会儿电脑,好像登录、登录了……”

    说到这里,老宁便不再说下去,星韧如此聪颖,立刻理解了话里的含义。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此时,离高考志愿填报的截止时间只剩不到2个小时!

    顾不得多想,叶星韧快步跑向放着电脑的房间,但房间门却被锁了上。

    她用力拧了拧门把手,却毫无反应,情急之下大声问道:“钥匙!钥匙呢?”

    “钥匙在你妈妈那里。”老宁讪讪。

    星韧双手使劲在门口摆弄着,脑子也迅速转动:如果现在去找母亲,只怕是会打草惊蛇,她要是不给钥匙,就白白浪费了时间。如果打电话找开锁师傅,也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能来,来了要多久才能把锁打开。与其将希望寄托给别人,不如靠自己。

    说干就干!

    星韧一个箭步冲向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已多了把刀。

    ……

    卧室的门并不算坚固,两层木板之间都是空心的,叶星韧手起刀落,“哐哐”几下便将门把手周围的芯板砍破。

    她弯腰眯着眼,对着已露出的缝隙看了看,找准位置后又利落地砍了几下,将手伸进门后转动了几下门锁,门随即被打开。

    进门后,星韧第一时间打开电脑重新登录,赫然发现自己的第一和第二志愿被篡改成了寅城本地的大学。她火速将志愿先修改了回来,但心境却在此时骤然发生了变化。

    星韧拿出手机,拨打魏诚的电话,但连着打了好几个始终无人接听。

    “急事,看到后速回!”她给魏诚发了条短信,然后闭上眼深呼吸,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开始重新思考关于高考、志愿、上大学和其他一切的意义。

    老宁见状,也不打扰她,轻轻地将刀拿起放回厨房,掩上了门。

    此时,离填报志愿结束只剩不到1个小时!

    或许,电脑屏幕里几个字的更改,改变的就是以后的人生。

    ……

    当叶星韧从房间出来时,已近黄昏。

    老宁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耐心等待,见她忙完,这才说道:“星韧,我还有话和你说。”

    经此一事,星韧对宁叔心带感激,对他的态度变得亲近了些。她走到沙发边坐下,等着他开口。

    “你不要怪你妈妈,当然,在这件事、还有之前的很多事情上,她都做得不对。

    但至少,她尽力给了你能给到的最好的物质条件,在吃穿用度这方面从不曾亏待于你。养育孩子是很辛苦的,要知道,我们小时候不仅上不起学,更吃不饱饭呢!

    你能考中状元,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不是因为这才来攀附于你,而是想诚心实意地待你。我虽不是你的亲爸,但你妈妈是我的妻子,我们是一家人。

    你很聪明,但毕竟年纪还小、世事历经得少,我说的这些,你现在不理解,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至于你妈妈,我会照顾好她的,你想去哪里上学,就勇敢地去吧!”

    ……

    傍晚。

    叶星韧静静坐在寅河岸边的石阶上。

    “星儿,怎么了?”魏诚气喘吁吁地跑来,“我一直在体育馆打球,手机没带在身边。”

    “你先喝口水缓缓,”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星韧递给他一瓶水,“喝完再说。”

    魏诚擦擦额头上的汗,接过水瓶一饮而尽:“你看着好像不开心,有什么心事吗?”

    “嗯,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星韧讲完,微微低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魏诚面前,她向来坦然,鲜少有心神不定的时候。

    魏诚只道是她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心想只要一起好好想办法就能解决。

    他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手掌放在自己掌心上面安慰道:“没事,慢慢说。”

    短暂的沉默。

    看着女友的神情,魏诚从最初的气定神闲变得有些担心,他轻唤:“星儿?”

    星韧猛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魏诚:“我改志愿了。”

    ……

    夜。

    叶星韧和魏诚不欢而散,他们自认识以来,一直相处得融洽愉悦;恋爱之后,感情更甚从前,魏诚从未像今天这样扬长而去。

    星韧自知理亏,虽伤心但也并未挽留对方,独自在岸边坐了很长时间,才起身回家。

    “哟,又出去鬼混完回来了?”星韧刚一开门,母亲的讥讽声便迎面而至。

    牌局结束后,邵岩心里还美滋滋地揣着今日牌友们的恭维话语,一到家看见被砍坏的卧室门,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老宁也不瞒着,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邵岩抱怨了老宁几句也就作罢。

    事已至此,邵岩也不再伪装,变回了以前那般愠怒模样,一心想着等女儿回家,便将对老宁压着的一腔怒火转而朝她发泄。

    叶星韧正伤心,不想多生事端,她懒怠理会母亲,也记着下午宁叔嘱咐的话,便由得其撒泼耍横。迅速洗漱完毕后,关上了卧室门。

    魏诚的离去难免令她心生难过,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她虽尚处在懵懂期,但对方是否真心,她是能感受到的。她对他的感情,也不再是最初单纯的感激,而是喜欢。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人家汪嫂说了,那个谁、教育局局长挺赏识她,等她上了咱寅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这里,再托关系打点打点,随便进个什么局、什么检察院啥的都不是问题!到时再找个领导的儿子嫁了,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真是天天出去和男人野惯了,门锁上也管不住她那双爱岔开的腿,一副贱样儿!跑远的女儿都算是白养了,不孝顺嘞!

    叶星韧,你上大学休想从我这儿拿一分钱,等着饿死吧小贱人!

    是!你现在翅膀硬了、会飞了,嘿,我就等着,等你飞出寅城后跌下来摔死的那天!”

    邵岩恼羞成怒,彻底撕下自己的面具,像从前一样,生起气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面对女儿的漠视,看着那扇被砍坏的门,邵岩感觉自己的“妙计”算是失败了。她知道:女儿已经长大,即将完全脱离自己的控制,飞到自己看不见够不着的地方去。

    或许,这些恶毒的话语,是她最后能对女儿实施的“攻击”了。

    ……

    客厅的叫骂声源源不断地传来,叶星韧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耳朵,想尽量降低母亲带给自己的言语伤害。

    此刻,她望着天花板,思绪万千。

    对于上大学的费用,星韧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寅城各级政府和各个相关企业给予了她不少奖金,甚至可以说是数额不菲。她也早早地留了个心眼儿,刚满16岁时就办好了银行卡,那些奖金通通打进了自己账户。

    其实,有那么一刻,她还是愿意留在寅城的。或许是因为魏诚,亦或是那短暂“回归”的母爱。但母亲背着她擅自修改志愿这件事,将一切美好猛地打破,也一下子打醒了自己。

    这些年来,她厌恶的人、厌恶的事,不断浮现在脑海中。至于平日里的家长理短、母亲嘴里的那些无谓的攀附关系的行为,更是令她厌恶至极,也使她终于下定了远走的决心。

    ……

    数日后。

    “今晚,老地方见。”魏诚发来短信。

    叶星韧按时赴约。

    当她来到河岸边时,魏诚早已坐在那里等待。

    “坐。”见星韧走近,魏诚拍拍身旁的石凳说道。

    星韧依言坐下,并未主动说话,而是等待着魏诚开口。

    魏诚没有看她,也没有向往常一样牵着她的手,兀自望着自西向东而流的河水发呆。

    良久。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魏诚终于开口,“我不应该这么自私,为了个人的感情让你留在这里、留在寅城。”

    这话一出,颇让星韧意外。

    她来之前,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想到魏诚对她种种的好,而自己却在这件如此重大的事情上违背了俩人定下的信诺,属实辜负。

    “我刚喜欢上你的时候,每次课间,就来教室门口看你。你那么安静,别的同学都在玩,你却总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那时,我也不敢来打扰你。

    终于,有一天,在放学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和你搭话。开始时,你对我同对其他人一样,我知道,那是你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一种方式。后来,你话渐渐多了起来,对我也不再防备,我心里开心极了。

    听说你跳河自杀,我很伤心。你回来后,长高了不少,也漂亮了不少,浑身透着股灵气儿,我越来越喜欢你。

    地震后,我俩确定了恋爱关系,虽然每次约会,大多数时候你都是在刷题,但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聪明、安静,情绪平稳。

    站在一中阶梯教室证明自己的那天,你第一次没有刻意掩饰自己,那一天,你整个人都是发光的,是全场的焦点。我也第一次觉得,你其实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寅城。

    你从和我讲过你家里的事,我能感受到,你过得不快乐。但我不一样,从小到大,我都活在爸妈无私的爱里,我喜欢这里,不愿意离开他们,想一辈子在寅城扎根。

    聊志愿的时候,我说到报省大,你迟疑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我知道是你在迁就我。那不是你本意,对吗?这几年,你给我的感觉,似乎也很讨厌寅城。

    也许,这就是天意。

    其实,无论你改不改志愿,我都会那样填报的。如果你因为我违心地留在了这里,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星儿,我想要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

    听到此处,叶星韧早已忍不住,或许是感激魏诚的真挚,亦或是知道他们从今往后不能再在一起。她努力仰起头,试图将流出的眼泪强行憋回。

    魏诚伸出手捧在她脸颊,帮她擦拭溢出的泪滴,而他自己的眼眶也已被浸湿。

    “星儿,你和我在一起,不是利用我,也不是因为感动,你是真心喜欢我的,是吗?”魏诚带着哭腔问道。

    “魏诚,志愿的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你爱护我、理解我、照顾我,给了我青春的美好。我喜欢你,真心喜欢,”面对魏诚的疑问,叶星韧拼命点头,泪水滚滚而下,“我不想、不想我们之间有误会,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星韧再也说不下去,放声大哭。

    他们都知道,自己和对方未来的路各不相同,今日一别,就意味着这段恋情的结束。

    “别哭、别哭,星儿,”魏诚宽慰道,“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将她搂在怀里,舍不得放手:“无论何时、身在何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两人婆娑的泪眼彼此交汇,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神情拥抱。

    ……

    与初恋分手是痛苦的。

    魏诚将想念转移到运动上,没日没夜地打着球,企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自己。

    叶星韧也在极力克制,决定将这段感情从此深埋于心。

    双方都恪守了诺言,自那晚在河岸分别后,再也没有联系对方。

    ……

    等待录取结果的日子同样煎熬,好在还有其他要紧的事情能分散叶星韧的注意力。她知道,在离开寅城之前,这几件事迫在眉睫。

    某日,趁家里没人,星韧将小时候和姐姐叶蓁一起发现的密室铁盒从卧室床底的角落拿了出来。

    6年前搬到这里之前,她也是趁着母亲不在的空隙,偷偷翻进那时家里的密室,将铁盒拿出来藏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遗憾的是,父亲留下的酒体积太大无法偷偷转移,星韧只好把酒坛暂时放进密室,将衣柜上层密室入口处活动的木板钉实,和密室里的其他物品一同封存起来。

    好在搬家需要清理的东西太多,邵岩并未发觉女儿这些异常的举动。但房子很快就住进了新主人,星韧想要再拿回密室里的东西,几无可能。

    ……

    某日,夜深,月明风清。

    等到家人熟睡,叶星韧将铁盒重新放进书包,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工具,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去叶明实的墓地,最近的路是水路,但三更半夜的,船夫们早已歇息睡觉了。

    好在这几年寅城修了不少新路,比起水路,陆路绕道不少,叶星韧走了近3个小时,终于到达了墓地。

    四周万籁俱寂,除了偶尔的几声蝉鸣,再无其他。

    她站在父亲墓前问候了几句,就着月光,用带来的锄头利落地将墓旁的土挖开,将包裹好的铁盒放了进去,又仔细将土回填归整,确保不留痕迹。

    “爸爸,我要走了。”

    星韧和父亲说了会儿话,跪在墓前拜了几拜,洒下半瓶酒,将剩下的一饮而尽后,转身离开。回家途中,她顺手将锄头扔进了河里。

    到家后时间尚早,星韧趁着酒劲儿,很快便入了梦。

    梦里,父亲又一次出现了她面前,还是模糊着的模样,也不说话,只远远地站着微笑。

    当日下午,星韧将笼子里仅剩的小鸟带到赵缨墓前放飞。那鸟儿平时极其粘人,但今日似乎知晓主人即将远去,出笼后在她身边盘旋了几圈,便抖了抖翅膀飞上了树梢。

    至此,她在寅城,再无牵挂。

    ……

    7月下旬,高考录取结果终于公布,叶星韧被国内沿海某省排名第一的大学录取,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本硕连读。

    简单地收拾归整之后,叶星韧同家人师长朋友同学道别,也庆幸终于能远离这座讨厌的城市,她背起行囊,毅然离去。

    21世纪初的寅城,正大搞基建,经济进入飞速发展期。叶明宪也在这几年中攒够了本钱,辞去了原任职医院的副院长职务,与人合伙开了一家民营医院,自己做了院长。

    ……

    其时,距离开学还有1个多月,叶星韧并没有直接去往学校,而是来到了山里道观探望师父。

    遗憾的是袁老并未在此,但他似乎知晓爱徒会来,在她之前住着的居室案几上放了几本书,还留下字条:为师云游,勿念。观内物品一应俱全,无人打扰,可放心居住。

    叶星韧从正殿起,依次虔诚焚香祭拜。几只狗子见她归来,极是兴奋,对着她使劲摇着尾巴撒欢儿,一人几狗又过起了之前那样每天在山里玩耍打闹的日子。

    这期间,星韧仍旧按着师父的嘱咐研习易理学问、练习眼神身形,风雨不辍。在狗狗们的帮忙下,她还将水性练得极好,再也不是投河之前的旱鸭子了。

    相比于外在的尘世,山里的日子,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转眼临近开学,师父仍未归来,叶星韧将观内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给动物们备足了口粮,踏上了去大学的路。

    临行前,她转头向西回望,心里笃定而默然:寅城,再也不见。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