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多年以后，19岁对于绯轻雪而言也是异常漫长的一年。漫长到几乎盘踞她的前半生。在百年以前都没有哪一年的雨夜，如19岁那般令她印象深刻。

    那些因她一时意气，致她鲜少感受、眼下却犹若昨日的大起大落，不但没有给她带来一星半点所谓的成长，相反，因情而起的抉择、忧患而起的怒火，以及尘埃落定后无事发生的寂寞，每日每夜都在她的心中如雨后杂草一般疯长。

    直到绯轻雪幡然醒悟，它们已长成不可忽视的心魔之树，盘根虬结，无法拔除。

    正值夏末初秋，此地“天道福泽”，大雨无休无止。空气充斥着蒸腾、黏稠、湿热，带起心潮淤堵。一天十几二十次清心咒和清洁术，皮都感觉被搓掉一层，亦于她的修为毫无益处。

    心静自然凉，道理她都懂。可是，说不上为何，从她舍下交际，自请闭关以来，她的修为虽不至于倒退，却也没有此前一日千里那般的进度。

    虽然情知修炼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知道以五大仙门精英的标准，42以前筑基，且19岁就筑基后期，已经是挂在各位老人家口中“旁人家的孩子”了。

    沧寂大陆的势气和资源不比轸州，哪怕绯轻寒也是40才突破金丹初，但凡200以前步入金丹的，都能在夜明宗做个峰主。

    绯轻雪给自己定的目标，是22前要步入金丹，争个峰主。气死那整天对她冷嘲热讽、“野妹妹”梗没完的七峰峰主。

    想想绯轻寒那近1200、出窍境大圆满的修为，又心无旁骛，道心稳固。绯轻雪一直觉得，以绯轻寒的心性，他一定能突破沧寂大陆出不了分神的诅咒，抵达分神之境的。

    即便在旁人看来是心魔的事情，绯轻寒从不纠结，只做他认为正确的事。他恍若已自成一道，不拘世间一切……而这正是绯轻雪所担心的。

    她想到那个只是路过看他们一眼，就落得死无全尸的男孩，忆起绯轻寒做那事跟杀鸡一般轻易，脸上还挂着“学业为重”般的表情……

    每每思及此，她就止不住地叹声。尤其她还那么小，就这进度，什么时候才能成长到有资格教训他，对他放心呢？

    绯轻寒是不会入魔，可披着人皮为所欲为，旁人都还给他找借口……岂不更可怕？

    瞧瞧，连他莫名其妙灭了人家龙仙宗半数人口，大家都说他干得漂亮。还有天理吗？不就是失个恋吗？

    绯轻雪此番算是知道，绯轻寒是有多爱他的女友了。说起来若不是龙仙宗，也不会发生他兄妹俩苟且，让他愧对女友的惨案。

    唉……受不了。受不了了。但凡有一个人说他几句也好，可偏偏似乎只有她在意这事。

    难道是她有问题吗？可是，连她这个当事人都觉得罪不至此，大家不是口口声声仁义道德。难道龙仙宗人就不是人，就不配仁义道德了？

    想不通啊。

    折熙一来，就看到她在叹气。

    总觉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他杵在了那儿，可绯轻雪已经看到他，一时间进退两难。

    “你闲的没事干啊？”

    绯轻雪实在不堪其扰，从前除了开晨会，她就没在公事以外的场合见过他，可是不知为何，自从龙仙宗一事后，折熙有事没事总找借口往她这里跑。有时候是带书，有时候是带一些消遣玩物。托词都是绯轻寒。总之就是嘘寒问暖没话找话。

    一开始绯轻雪还觉得真是绯轻寒，可是几次三番，他送的东西她都不喜欢。她便知道不是了。先不说绯轻寒不大会记错她的喜好，他送东西也从不假手于人。

    “到底什么事？你今次不说清楚，我明天就将此秘境的头目铲了自己做主把秘境封起来，省得劳驾你老往这边跑。你这么闲，你家宗主知道吗？”

    “小姐……”折熙有些尴尬，没想到她说得那么直白。“之前真是没事，今日确是有。”

    “坐下吧。”

    此时他们身在绯轻雪在山林里随便搭的据点，一个避雨的小木屋里。绯轻雪下颌一努，示意他坐到那边。说话的同时她已用清洁术把那处扫干净。毕竟这里一般只有她来，她也只坐同一条凳。

    “谢小姐赐座。”

    折熙坐下来，见绯轻雪灼灼地盯着他，他一紧张，反而不知道从何开口了。

    绯轻雪翻了个眼睛，她真是永远不习惯他这异于仙人的客气。

    须知亦朋宗的宗主也就是出窍初，折熙离当老大只差这么一阶梯。凭他元婴大圆满，夜明宗头二的修为，指不定哪天就自立门户，或跟当年的悬黎座上一般想留都留不得了。

    准仙界强者为尊，练这么高不有些气性，多败强者身段啊。有必要这么谦卑吗？

    绯轻雪抬手从指环中变出一套煎茶具。

    “我弄完这壶茶某人还没想好借口，我就要送客了。”说着，她开始倒弄茶叶。

    “好，我现在说。”折熙打定主意一般颔首。“在下有没有同小姐说过，熙身具死神神格，偶尔会收到其他神的神谕？”

    “！”绯轻雪讶然，“你没说过啊。”

    说起来，他们每次都聊些什么来着？折熙意外的话很多，光是这样的天气能干些什么消遣他都能说道好久。

    比如下雨天对心性修为有什么好处，用雨水煎茶滤茶的讲究，若其他宗来犯，利用这个天气能做什么对策……好像一般说到最后她就睡着了。

    倒也不是不感兴趣，就是感兴趣也没用。若她认真听，她就巴不得别人来犯跃跃欲试。这试试就逝世，外界的事听多了又撩她想去玩。不如不听。

    所以她就一边听一边默背术法心诀，装出在听的样子。两不耽误。总之是没怎么听下去。但是折熙的嗓音很催眠，拿来放松是不错的。

    “嗯，总之就是这样……昨夜在下受悬黎座上托梦……”

    “等等！”绯轻雪马上止住他，皱眉道。“……这是我能听的吗？”

    “悬黎座上这么要紧事，你不同绯轻寒说，为何要告诉我？”

    要知道，绯轻寒即使答应了悬黎无事不得出，仍然派人找了他几百年。

    “……”折熙道，“小姐安知熙没同宗主说？”

    “……”绯轻雪愣了愣，“可是，你可是个不会无的放矢的人？神谕这么重要。我筑基能干嘛？你为何要特地同我说？”

    不是绯轻雪事多，她虽然答应了绯轻寒要闭关，可她对自己有自知之明。让她知道什么，她是坐不住的。龙仙宗的孽事犹在昨日，她是真的不想惹事了，不惹事的前提是不要让她知道。

    折熙喟叹：“现在没关系，到将来就说不准了。且您是宗主最亲的人……若您不该知道，在下也不知道该谁知道。”

    “你说吧。”

    感到此事非同小可，绯轻雪只不耐烦地以指点桌，姑且听了。但愿不是什么她现在就能去探个究竟的事情。

    “小姐可曾听过混沌神？”

    绯轻雪摇头。

    “悬黎座上看上去安在，且身具神光，宛若成道。只是他身处的地形不似沧寂陆，亦不像轸州陆。在下从来没有见过那般地形，有点像是古籍传说中的修罗界……”

    折熙说，“这出且放下。只是他说：吾界命数无多，混沌神已经现世，混沌神奉天命司拔除余数，若无法阻止他，三界众生归于混沌，吾界天道亦陪葬，全员陨。”

    “哈，不愧是折熙尊座，编个故事都不同凡响。配合你这老神在在的派头，端是韵味十足。”

    绯轻雪拍了拍他的肩，眉梢微抬。

    “接下来你不会同我说，我就是那注定的天命之女，任务就是除掉此神吧？”

    折熙不言语，只定定看她。

    “……”

    “……”

    “……认真的？”

    绯轻雪震住了，她旋即毫无章法地比划道。

    “不是，假如绯轻寒就是那什么混沌神，我信了。不如说除了他还有谁啊。那我呢？我若真是那救世主，我跟他差这么多岁，还打个鬼？”

    “正相反，他差你九岁。”折熙道，“我们还有机会。”

    绯轻雪若有所思。

    “折熙，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绯轻雪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你既然能夺取死神神格，也有人会夺取混沌神神格？”

    “小姐，你有嫌疑人？”

    “……”绯轻雪抿唇，面色泛白。“那夺得混沌神神格，会如何呢？”

    “熙觉得不会如何。”折熙道，“在下夺得死神神格后，此界没有死神收魂了，因此修为高者也能复活，熟人也能转世投胎有机会重聚。可在下并没有继承死神本能，收魂损我道，亦于吾无益。刀只是刀，端要看什么人用。”

    折熙发现，经他一言，小姐不但没得到宽慰，看起来更沉重了。

    “小姐为何觉得宗主可能继承了混沌神？是什么让您作此想？”鲜有动摇的折熙也不自禁蹙起了眉。

    只因龙仙宗一事后，他也觉得毛骨悚然。尤其宗主话说得漂亮，而他是真的切肤感受到他杀戮时真心的愉悦。

    从前他们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分头行动，他亦没有注意。而在他旁观的时候，这种感觉如蛆附骨，至今难以忘怀。

    因此他常来看绯轻雪，便是有“无处可去”之嫌。

    只因在折熙心中，绯轻寒那些女友都是幌子，只有她才是宗主真正的锚。

    他未尝没想过倘若当真到了那一步，当他踌躇不前时，绯轻雪能道心坚定，领他阻止绯轻寒。尤其折熙观她同宗主一般，注定是要成大业之人。

    绯轻雪并不知道自己在折熙心中担任什么狠角色，此时此刻，她周身的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折熙的问题。

    这一解释，就要暴露他哥正好莫名其妙杀了一个小她九岁的男孩，且将他做成耳环的事情。

    若那孩子果真是混沌神，一切自然迎刃而解。可倘若不是呢？

    折熙德高望重，又是宗主恬狗。就这么告诉他，若他不信，还将此节拿去绯轻寒面前不知死活地说一遍，如果绯轻寒正常还好，可若是？

    假若现在的绯轻寒已经被众生之母特派来“清除余数”的混沌神所控，或者混沌神钟意他心术不正，暗中怂恿相助。她这个所谓的救世主（是不是还两说）岂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三界可不毁于她一时意气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