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怜生冲进去，绯轻雪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唯恐救援不及。

    好在绯轻寒并不针对怜生，只是鬼一般将未央整个儿塞进他的座驾——花鲸图中。

    顾名思义，花鲸图上绘着栩栩如生的蓝鲸和许多叫不来名字的花朵。未央的音容笑貌毫不违和地融入画中，成了追鲸的少女。

    绯轻雪知道，那是静止空间。

    和桔梗指环的芥子空间不同，芥子空间里境随心转，只要你能想得出的，没有变不出的。绯轻雪已经在里边建成一座她也不知道多大的别墅了。极其适合养老生存。

    而静止空间就不同了，她有幸从阿雪幼年的记忆中得到关在其中的后果：六感尽失，只有不能动弹的困苦和无尽的黑暗。乃至阿雪回到人间，都还时常午夜梦回，忆起当时鬼压床似的感觉。

    传说中绯轻寒的终极领域，便是建立在花鲸图上。他愿意的话，可将整个沧寂大陆锁进那蓝色的画布中，停止所有人的时间。在此期间他在画上把谁画去，此人当真会身死道消。

    不过既然是传说，也就是未经认证了。至少同期活跃之辈没人见绯轻寒这么做过……或许见过的人都不在了，也未可知。

    他也就是把花鲸图玩出了花儿，配合之中玄妙研发出各种战法，但没有利用它搞过大事。

    说实话，绯轻雪并不担心绯轻寒来硬的，他若是真想拿她怎样，他们早就鱼死网破了。

    虽然有幸得阿雪神挂，凭这脆弱的元婴之躯却无力承担阿雪的神魂。遑论撑到将绯轻寒这厮彻底击败？

    她千不怕万不怕，就怕绯轻寒跳过她，用花鲸图偷了怜生就跑，这是她无力阻止的。

    最糟的情况，等她有能力击溃绯轻寒的时候，事经千年，怜生只怕已经在里头关疯了。

    所以天下怜生终于出来的时候，直面对上了一股暴动之势，猝不及防的他喉口一甜，不由得捂着胸口退后一步。

    定睛一看，只见站在崖边的绯轻雪眼中泛红，青丝魔舞。整个人泡在杀气中，厉鬼索命一般凶险。

    “弟子总是无能，不能替师傅分忧。”

    怜生被她吓到了，单膝落地。不敢与她对视，不敢深想她的表情。

    耳畔缭绕着冤魂般的叹息，头上落下一记爱抚般的势压，香风袭来，天下怜生蓦然撑开眼，倏地落到一个温柔的怀抱。

    绯轻雪将他死死地搂抱在怀中，如同暴雨中用翅膀死守着雏鸟的母亲。恨不得将之融入骨血，任谁也不能将他从她的生命里掏走。

    此时他才感受到绯轻雪的颤抖，那么鲜明。

    “……下次不要再这么鲁莽了。”绯轻雪哑声道，“万一被塞进画里的是你，你让我怎么活？”

    “……对不起。”怜生轻柔地顺着她的背，“弟子以后一定注意。别怕，师傅，我不会离开你的……”

    “师傅已经给了我最想要的，只要师傅一直如此宠溺怜生，怜生即便是和师傅一同坠入魔道，也同仙境无异。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打动我，亦没有什么能策反我。”

    “你可千万别被绯轻寒给吃了，你要不见了，我……我真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了。”

    绯轻雪后怕不已，紧紧地抓着他的臂膀。

    “届时就算我杀了他，你也回不来了……

    “所以你给我记住，我在这里，我一直在。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都会设法救你。

    “不管你以后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和折辱，千万别放弃……若你一走了之，我恐怕再也战不起来，图求一死而已。”

    怜生一惊，深深地回抱她，无以言语了。

    “师傅，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睡醒再说？”

    怜生忆起刚刚绯轻雪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被绯轻寒吓醒，就觉得心脏又开始隐痛。

    他恨自己无能——连心爱之人的片刻安宁他都给不了。还谈什么爱……眼下他和那些满口空话的登徒子，简直无甚区别。

    更恨未央真夜无情，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河拆桥。

    “哪里还睡得着，别担心，我没事了。”

    绯轻雪在想下一步。绯轻寒明显在引她到那处去，而她似乎没有选择。明知他不怀好意，却除了按他的剧本来，无处下脚。

    可蓼汀之事犹在昨日，她实在心有余悸。尤其眼下洛焰琴黯淡无光，与那位联系不上。

    轸州之行可能是破局的关键……可是没有阿雪的应允，总是不安。

    “不如我们再去求一本阴阳对神诀？”

    “不必，绯轻寒不让练的话，不论搞多少本后果都一样。”

    绯轻雪脱口而出，“...这次是未央，下次就是你了。”

    “师傅，我说过……”怜生急了。

    “我知道。但那不是你说了算的。”

    绯轻雪不置可否地看向他。“某种意义上，你比未央还危险——你心里没有数吗？”

    天下怜生遂吃了一惊，旋即敛下人色，苦笑道：

    “你发现了啊……”

    绯轻雪道：“不是我发现，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只是一个傀儡。你说话做事，太过完美。况且，我从来没见过你吃醋，你总是能压住自己的脾气……一般男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你为什么……”

    怜生那惨白得不似人的面上隐晦地显出怨毒来。

    “……那都是骗我的吗？”

    “我就是好奇……能不能将你养成一个人。”

    绯轻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这个人本来就不信任人类，所以你是不是人，对我来说不重要。”

    “……”天下怜生表情难言，“那你得出结论了吗？”

    绯轻雪蓦地抚上他的眼睛，肆情描摹，惹后者睫翼轻眨，在掌心摩挲痒意。

    “你说呢？……不过我知道你的用途为何，就是在我完全依恋你的时候，突然背叛我，给我致命一击……一般是这么演的。”

    “叹。我并没有得到任何命令。也记不得我有所谓的命主。”

    天下怜生顺势捉下那只手，在上边无不虔诚地烙下一吻。

    “我虽然猜到自己的一切可能是用来对付你的，但我完全没有打算这么做。所有的事情，也都是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自身的真情实感来行事的。”

    “这就是绯轻寒的拿手好戏啊。”

    绯轻雪一声轻叹。

    “恩威并施，宽严相济，全在他一念之间。知情者必有破绽，若你知道太多，断无法取信于我。

    “而一旦他将你记忆解开，你想起自己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来到我身边……你未必还忠于我。

    “况且，关于我们对你的认知，也有可能是受他神知篡改的挑拨，就连这个我也无法定论。”

    “师傅，虽然我也觉得你说得在理。但你给我的……那是世间万物都无可匹敌、无法取代的宝物，我是不可能轻易放下的。”

    两人脉脉相望，气氛不可言传。

    但他很快自卑地敛下眼：“只是，不论我们的认知是否他有意为之的结果，事实摆在那里，不必安慰我了。如若我不是傀儡——世间安有没有神魂还能活动的人？”

    “我也觉得你没有神魂……此前只是若有似无，元婴以后，这种感觉是落不下了。但此前被外星人袭击的时候，我明明找到了你的神魂碎屑……虽然它们看起来确实不多。”

    绯轻雪担心道，“会不会是她吃掉了？”

    怜生摇摇头。“正常的神魂大小，与本人等身。我的神魂，只有……元婴那么大。”

    丹田修成金丹，金丹筑成元婴，而元婴只有一粒花生米大。

    “其实我的神魂根本没有被外星人消耗，它本来就只有那么一点儿。”怜生颓然说出真相。

    言尽于此，昭然若揭。

    运作活傀儡需要动力基石，米粒大的神魂，只可能是人工造的。所以对于自己的傀儡身份，在天下怜生步入金丹时便隐隐有所觉。

    但他总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是天生残损，而不是为了某种目的——尤其可能是对绯轻雪不利的目的，被创造出来的傀儡。

    可是对着绯轻寒，他向来有某种锁链一般的感应。仿佛他是另一个自己……那亲和感毫无道理，却是一种类似于血脉相融的、挥之不去的直觉。

    此前他还能自欺欺人地压下这个想法，直到绯轻雪点破，他才不堪重负地承认了。

    另一边，绯轻雪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拇指姑娘。

    不是，据说金丹只有一粒米这么大，化成小人元婴恐怕也没有拇指姑娘的头大……那岂不是跟蚂蚁一样不堪一击？

    绯轻雪梳理了一下：若是原怜生将自己的神魂撕出一粒米宽，然后塞进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活傀儡中，再将自己前世的记忆注入，任他自由发挥……

    由此，当傀儡怜生做出不符合本尊想法的行为，他自然就嫌他碍事，想要他魂归魂土归土。

    又或者，这个怜生确实是活在本世界里、过去的怜生，他的神魂也确实被潜伏在绯轻寒身上的前怜生（也就是所谓的夜非雨）借口掏走了，早就吃掉同化了。

    给他留那么丁点神魂，只是夜非雨怕哪天绯轻寒出了什么问题，他还有身体可以用。留这点神魂姑且养着这具身体。

    毕竟他本来就是天下怜生，适配度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这不就是养克隆体吗？

    绯轻雪不无慨叹，不愧是他。

    而且就这么点神魂，养也养不大，肯定是不可能跟本魂竞争的，谁主控简直没有悬念。真是绝了。

    可谓“新仇旧恨”。

    伦理上来讲，眼前的天下怜生就是天下怜生，对她来说应该是好事。

    因为他如果不是单纯的傀儡，绯轻雪就不觉得自己有“恋尸癖”，她在努力策反人家调戏她用的“ai丧尸人”了。

    也不用担心他哪天丧失人性，自己还得痛心销毁他。

    但是，若他真是活人的话……还有没有人记得她当初下的天道誓啊？

    只要她舍不得手中这颗叫做“怜生”的花生米，她就不能动本体的天下怜生，他俩是命运共同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