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袭来，天地倒悬。

    再度恢复意识，天下怜生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中，周遭除了雪白一无所有，从未见过如此无瑕的圣白。白到与世间万物之白都关联不上。刺目，眩晕，不安。

    无垠的白色空间中有一个绛色的光点在偏移，那成为了怜生此时唯一的依靠。

    他踱步缓行，落眼是围棋白子质地的地表，脚感如不会游水者误入无底深水，一种随时会翻的感觉缠绕着他的呼吸。

    端得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待他接近那丝红，只觉得头皮发麻。悔恨冒进。

    消瘦刻薄的人，冷若冰霜的颜。同样是微蜷及腰的栗发粉眸，但阿雪就是阿雪，那眉眼气势，是亘古不变的。他不会错认她。

    “别来无恙，阿天。”

    她音色犀利，落字重音。无神的双眼微微眯起，勾出一抹美则美矣、却毫无感情的笑意。

    不待怜生反应，他的内里蓦然涌起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

    须臾之间，这片令人不安的天地间所有的势气都汇流到他的金丹里；

    肉眼可见的，他的势气节节攀升，一直冲到近合体境才渐渐缓和。

    ……和前世一样的分神后期境。

    上一世，他的命数便是止步于此。

    心随意转，手心中倏然现出一件神器，与他神魂击掌、共感共鸣。

    怜生欢喜不过一呼吸，定睛一看，喜色僵在脸上——赫然是死灵玄镰放生！

    内心大骇的他欲扔掉，放生急切的窃窃私语却滚入他心中，他神容一震，边听边摇头，同时眼神复杂地不断瞥向面前的女人。

    阿雪倒是气定神闲，饶有兴味地观察他。似乎天塌下来也跟她没关系。

    不错，她从桔梗指环里忽然被拖到此地，是稍稍意外了一下，但一想通其中关节，便不急了。

    鉴于神器考验必经的“剧情需要”，眼下她内里一丝势气也无，与凡人无异。

    一般人恐怕要六神无主了，但阿雪并不畏惧。

    自然，并不是她琴灵之魂便可以免死，身在别人的领域，不管你是什么魂，死了就会成真。人家神器不吃白不吃...又不是只有她会吃人。

    只是因为……没有为什么。只因为她是阿雪。没有阿雪不敢面对的事情。

    放生的寒芒顷刻凌驾于阿雪的穹顶。

    本人是视若无睹，甚至不屑一顾。

    阿雪端坐在如怜生那根“拐杖”一般黯然失色的烂木头琴上，冷眼睃着眼前虎视眈眈、恢复全盛时期的宿敌，那双生得极魅、却无欲无求的狐狸眼幽若死水，毫厘怜生乐见的情绪也无。

    反倒是后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他自嘲地冷哼一声，将放生镰一下狠狠掷入地表——此前踏雪无声的纯白地表内竟奏起层次起伏的爆裂声。

    不知何故，怜生觉得这一下仿佛插在了他的心上，使他内里抽痛的，难说是自己的无能狂怒，还是来自放生的反噬。

    “你赢了，我办不到。”

    他说。不知是对着放生，还是对着阿雪。

    事实上，面对只是个凡人的阿雪，他提不起一星半点的斗志。若是他们旗鼓相当，他倒是不吝跟她搏命。

    放生跳出地表，阻住了转身离开的天下怜生。他在半空中舞来舞去，似是劝诫。

    怜生不停地摇头：“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况且我不打算收你——你胆敢伤我师傅，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我的本命神器只有尘渊，放我回我师傅身边去。有空我再陪你‘玩’。”

    要不是目测打不过这破镰刀，又怕他将他困死在此，鬼跟他这么好说话。

    混账。也不知道师傅怎么样了。

    见怜生冥顽不灵，放生一个纵横拦住他的去路，转而以收割的刃口直取他的前额。一丝鲜血自眉心应锋而破——看来是最后通牒了。

    天下怜生决绝的目光立在那里。不闪不避。

    他知道他眼下的力量是放生镰给的，他是不可能用对方的力量折断对方的。

    但是，原则就是原则，他的仇，或许要报，或许不必。无论面前的人是谁，哪怕就是万恶的绯轻寒在此，他都不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动手。

    ……再说，阿雪可能就是师傅前世，或者有关之人。否则她不会无缘无故被拉到这里作为他的考验。

    毕竟杀死一个仇人，这种考验不是太轻松了吗？

    若是考验，就应该反其道而行，自然……

    怜生没能想下去，因为失去耐心的放生瞬间抽干了他的势气，它在空中行云流水几划，八块肢体应声掉落，像一摞刚剁好的碎鸡块般躺在血泊中。

    此时他离人彘只差一步：居然还大方地留下他一条手。尚能喝茶吃鸡。

    放生飞到阿雪面前，邀功一般蹦蹦跳，而后乖顺地枕到她腿上。

    阿雪拎起放生站了起来，一步一拖在光滑无垠的白色地表上划拉出血河。

    直到停在怜生面前，用幽冥般的双眼俯视着他。

    她抬起放生镰，重重挥落。

    “……”

    重镰砸断了怜生最后那只手。

    “为什么不躲？”阿雪歪头道。

    别看怜生难看如斯，他的势气还在。刚刚他若是想，那瞬间是可以反杀或者弹开她的。这就是放生镰故意留他一条手的缘由。

    而他却连躲都不躲，最后一丝机会也丧失了。

    “我相信你。”

    怜生忍着剧痛，苍白一笑。

    “为什么？”

    阿雪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很快又凝神敛色，展出古怪和怀疑。

    “我可不是你师傅。”

    “因为，我相信你。”怜生道，“我识得的阿雪，目中无弱鸡，傲然于世，轻易不做无聊事。”

    他说得如此笃定，好像那是天道如此，虎毒不食子般的金科玉律……完全不可理喻。

    阿雪的神容，是越来越险恶。尤其那双眼，好似有毒液流转于间。

    “正蠢才！明明连自己是谁，被利用死了都不清楚。自以为是，见缝插针……你以为自己真的是‘男主’么？别太搞笑了……”

    不知缘何，阿雪一时竟是动了真怒，一副难以忍受的情态。

    ……阿天确是挺会玩的。不，她不能再说了。

    她倒想看看最后醒悟的这个无关之人会作何感想。真期待啊…

    她在自己幻视到的血色未来中渐渐寻回平静，恢复了那一派悠然，语带讥诮道：

    “呵...怎算无聊？难得降为凡人，能弑天上仙。这般奇遇即使是我也是头一遭……”

    阿雪眯起眼，毒液烧沸了。

    “闲话到此为止，你觉悟罢！”

    而这一次，看上去已然放弃的天下怜生却遽然发难，卷动势气一跃而起——神魂脱出身体，在他摒弃肉体的刹那，那些“尸块”便被地表吞没，血迹也不见了。

    怜生顾不上回头看他失去那些，只管将眼前的绯轻雪紧紧揽住，力道恨不能揉入骨血。

    “这便是我的觉悟。”怜生道，“你是我的女人，即是我的选择。你想杀我，就代表我不够好，还不配被你留在身边。我们本就是宿敌，若我不能投你所好、为你所用，杀了不是正常？”

    “你杀我一千一万世，我便爱你一千一万世。只要你不离开，怜生只要有一条命、一口气在，便归你所有，供你差遣，任你调教，随你处置；直到修成你真正的夫君为止。”

    阿雪神容震颤，手渐渐软下来。

    她手中的放生亦不闹了，似知尘埃已定，自己化去了。

    最后，她的音色如轻雪落梅一般幽然降临他的耳畔：

    “小阿天，念在前世孽缘一场，我且告诉你：我从未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半分，对你亦从头到尾只有利用。你所愿所想，从前我无力奉陪，将来亦不会改变。”

    语罢，她神魂解体，自他怀中融成一滩雪。逃离他一般四下纷飞，像是握不住的沙，转瞬消散于虚无。

    天下怜生有预感，他们还会再相见的。

    只希望下次见面，她已经被师傅吸收同化了，然后那些非人的话语，最终只会成为他们情趣的一环。

    想到绯轻雪，怜生便不自禁地勾起愉快的笑容。

    而后他瞥见周遭的白渐渐混入黑色，融成混沌。一阵恶心，他再次失去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