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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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天启院

    尉迟醒没想到,原来他虽从未说过,但百里星楼却知道为何在这里种了棵树。

    铁力达指了指尉迟醒手里的狼尾巴:“我父亲说,想要继承他的狼骑,就来找你要白狼尾。”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早年间耶育泌也是得到了尉迟长阳的认可与扶持,才能成为草原最勇猛之师的首领。

    这是草原上流传了许多辈的双向选择,只是这一次,似乎又有那么一些不同。

    耶育泌似乎更早于大君一步,选择了下一任君主。

    他把白狼尾给了尉迟醒,再让他的儿子,得到尉迟醒的认可后,继承狼骑。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一种越权后让权。

    “那我先收下了。”尉迟醒将白狼尾塞进腰间,“你我初识,我总要了解你一些才是。”

    “世子你……”铁力达想说些什么。

    “你不要乱叫。”尉迟醒连忙打断了他。

    “有错吗?”铁力达挠头,“我父亲把这个给你,不就是看重你,觉得你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大君吗?”

    尉迟醒看明白了,这又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你知道你这话,够你父亲和草原各大部族首领吵上三天三夜甚至打起来的吗?”

    “为什么?”铁力达脱口而出。

    “世子,是要大君来选,”尉迟醒解释给他听,“不是哪个将军哪个部族说了算,你们顶多能提点意见,像这样直接交出兵权象征物,有心之人陷害,直接就可以说你们撺掇王子谋反。”

    “我们草原跟那些叨叨歪歪的靖和人不同!”铁力达脖子一梗,“我们的君主,是我们自己来选的!”

    “是是是,”尉迟醒妥协,“那你先出去,你去找沐成郎,就是王妃的哥哥,让他给你安排住处,顺便把你带来的狼骑安顿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带了狼骑来?!”铁力达的脸上有些惊喜。

    他突然对这个文文弱弱的王子有点感兴趣了。

    “我觉得更加确切的说法是,”尉迟醒说,“不是你带来的,是他们追随白狼尾而来的。”

    “哦。”铁力达不屑地一噘嘴,转身往外走。

    “她是钦达天。”尉迟醒低着头,也知道铁力达在接近门口时忽然转身,是又在对百里星楼抛眼神。

    铁力达果然一个踉跄,匆匆推开门落荒而逃。

    “我去,”铁力达逃出来,拍着自己的心口,“竟然是钦达天,怪不得父亲觉得他能成世子。”

    “还有什么事吗?”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感觉他的这句话,其实是一种疲倦时的抱怨。

    “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儿。”百里星楼说。

    “这些琐碎的事情得处理好。”尉迟醒说,“立国之初的分封赋税官爵一切等等,都不可马虎,未来版图更大,这些东西也都还是要用的。”

    “更何况陆麟臣去了南方,我得快些处理好这些,才能亲自走一趟。”尉迟醒说,“他与古逐月的事情,我又实在是还没想好如何面对。”

    “入关后路程不远,”百里星楼说,“大概三四日就会遇到,他们打起来,你要怎么劝架?”

    怎么劝架?

    尉迟醒也想问怎么劝架,古逐月身上的,是他的帝星命格,再大方他也无法如往常般面对他。

    但当初背着他从念渡山,一路行至云上宫的也是他,救命之恩不可忘却。

    但他杀了陆麟臣的老师,那是他如兄如父的老师。

    陆麟臣这个人,从尉迟醒身困樊笼时便一心跟着他,潜龙街头与他并肩的是他,北回后一同深陷高昌秘境的也还是他。

    情在义在,他们两个人打了起来,尉迟醒实在是想不透这件事该不该插手,又要如何插手。

    留给他视而不见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再不想面对的问题,他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头疼。”尉迟醒说。

    他撑着桌面,锤了锤自己早就发酸的脖子:“陆麟臣要是真的危急古逐月的性命,我怕容虚镜出手伤了他。”

    尉迟醒甚至觉得,不只是伤,更有可能是杀了陆麟臣。

    “你需要有人帮你。”百里星楼说,“不论是这些又多又杂的文书,还是替你征战的将军,你没有办法一个人单打独斗的。”

    “如今天下志士,”尉迟醒说,“谁不是费劲心思去帝星帐前,我也想,但我找不到合适的人。”

    百里星楼觉得这世事太过不公平,这本该是他的一切。

    “北州王若是放心,”顾长门从杏花树后走了出来,抱着一把琴款款走来,“这些事情可交给长门处理。”

    尉迟醒站了起来,对着顾长门深拜了下去:“长门先生。”

    “你既已知你的命格是被长门所换,”顾长门问,“见到长门时,不该拔刀相向吗?”

    “先生要听实话,”尉迟醒问,“还是客套话?”

    顾长门看着他,心中觉得倒有些意思:“长门都想听听。”

    “客套话就是,长门先生德高望重,行事自由道理,晚辈不敢怪罪,”尉迟醒如实说,“实话就是,晚辈就算生气就算怨恨,也打不过长门先生。”

    顾长门走到案桌前,指着尉迟醒正在看的加官制度:“科举世袭并行是行不通的。”

    “让世家和寒门子弟一起考入学府,一起学,”顾长门说,“结业后考核,再筛选出谁能够被封官。”

    尉迟醒深想了许久,顾长门所说,的确是针对目前真金世家颇多和他想要从寒门中提拔人才,这两个问题的最佳解决方法。

    “先生高明。”尉迟醒再次拜他。

    百里星楼沉思了许久,发觉其中有些不太合适:“世家子弟所受教育,与寒门子弟所受教育如何可比?入学时的考试,便是一种极大的差距了。”

    “分科。”尉迟醒说,“真金世家多擅武,便考武科,从军征战。中原氏族寒门多治学,便考书本类的东西,理政治民。”

    顾长门点头:“总要先有个大的框架,日后其中的瑕疵再来一一整改。”

    “天启院。”尉迟醒在文书上用朱笔写下了三个字,“以后平民入官员出的国立学院,就见天启院。”

    “北州王自行定夺便可。”顾长门笑着点头。

    “这里还有分封相关的卷宗和真金靖和两国赋税不一的问题,”尉迟醒说,“长门先生可有办法?”

    “暂时还没想好,”顾长门说,“长门来时未曾想过北州王面临的问题如此多而杂,不过等北州王从南边回来时,长门或许能够给出解决办法了。”

    “多谢先生!”尉迟醒再次拜他。

    “应该是长门谢北州王才对,”顾长门说,“这世上并非是每个犯错的人,都机会去赎自己的过错。”

    “晚辈的阿妈,其实与晚辈提起过许多次当年的事情,”尉迟醒说,“她总说长门先生是对尉迟家有恩的,只是没有确切告诉晚辈,是什么恩情而已。”

    “晚辈想,为人子者,总不能辜负父母挂在嘴边放在心中的恩人。”

    “哪怕长门,”顾长门问,“让你此刻进退维艰?”

    尉迟醒笑了笑:“长门先生,这不是亲自来帮我解惑了吗。”

    “你会是个好帝王的。”顾长门说。

    他是真心话这话的,尉迟醒是他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里,最适合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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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星楼回来了。

    她醒来的时候,雪山之巅的仓古神树已经枯死。树下有个铁沉香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本书。书本的封面是铺面而来的市井气息,两个线条勾画出的少年站在书封的左右端。

    一个穿着铠甲抚着剑,一个穿着长袍低着头。

    百里星楼突然觉得这本书里的故事或许值得看一看,她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把书摊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着。

    雪花从中庭飘落,唯有枯树下的一小片地方没有被积雪堆满。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在百里星楼的眼底上演,她看着每个角色在自己的人生关口做出对自己未来半生影响颇远的抉择。

    她每每看见爱人分离亲人相间朋友背道,就会不自觉地皱眉。如果可以,她很想走到书里去,告诉那些看不到未来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的人:

    不要伤害自己深爱的人。

    但往后看,她突然发现,这些角色们当初的选择,是不可更改的。

    就算能提前了解自己的一生,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该得到的依旧会去到他们的手中。他们看似愚蠢卑微的选择,竟然保住了更多他们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某些东西。

    他们爱着,他们恨着。

    他们活着。

    故事到了最后竟然是戛然而止,停留在了夕阳下分别之际的一个拥抱里。

    史册里没有记载的这段往事,其实可以说是这个温润少年一生之中,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情。

    也是唯一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情爱到底为何令人痴迷。

    隔了几行,另一个秀气但笔力遒劲的字迹出现在了纸页。

    百里星楼看得出来,那应该是另一个为这本未完之书而惋惜的人,他擅自续了个结尾:

    永胤元年,四海升平,天下再无离乱事。

    “四海升平,”百里星楼的手指抚摸过这短短的寥寥数语,墨色的横竖点捺仿佛在寒冷的雪山上散发出灼人的温度,烫得百里星楼缩回了手,看着它们发愣。

    “再无,离乱事?”

    离乱之人方知离乱之苦,离乱之苦才生太平心愿。

    写下了这样的结局,恐怕执笔者也是在乱世中沉浮半生,最后只能将夙愿寄托在虚构故事里的人。

    后面还有十来页,百里星楼挨着翻过去也没再看见半个字,她又把书翻回了续写的结尾页。突然之间,她发现这里之后还有一页,只不过被撕掉了。残存的毛边藏在书缝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写着什么呢?

    百里星楼想了一会儿后就合上了书,写了什么,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只是在沉睡了许久苏醒后,看了本没完结的话本而已。

    “怙伦珂,”,百里星楼抬头时,正好看见了树下站着的怙伦珂,“别来无恙。”

    怙伦珂把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白围巾取下来,捧在手心里,走到百里星楼的身边跪下。他把手里的白围巾递上去,百里星楼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她接过白围巾,双手捧着,把它搭在了怙伦珂的肩膀上:“欢迎回来。”

    怙伦珂开始流泪,热泪从他年轻俊朗的脸上滑落下去,打在了纯白色的围巾上。百里星楼看见他的眼角出现了一丝皱纹,她伸手过去,用拇指抚摸着那条属于岁月的痕迹:“真好,我也想老去死去。”

    “钦达天,请让我陪伴您!”怙伦珂抬脸看着百里星楼,眼神里装着赤诚和希冀。

    温和的微光在百里星楼的拇指下亮起,匆匆而去的时光在她手底倒流。岁月给予怙伦珂的馈赠被他还了回去,皱纹一去无踪。

    百里星楼收回手,抬头看着苍古神树的顶端:“它怎么又枯了?它什么时候再醒过来?”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她也不需要回答。

    “怙伦珂啊,我清醒着的日子里时常在想,死了好还是活着好,”百里星楼喃喃自语,“我闭上眼也是黑暗,睁开眼也是黑暗。天地苍茫,我始终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里走着,一百年不是个头,一千年也不是个头。这一世我又忘了什么呢?”

    怙伦珂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百里星楼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问这个做什么呢。我所经历的生生世世,那么珍贵的过往,我全忘了个干净,追问上一世忘了什么,不就好比是在沙海中寻找一砾吗。”

    “怙伦珂会永远在您身后,”怙伦珂说。

    “你也会死亡。”百里星楼说,“我会亲自出席你的葬礼,在你的坟头留下一支白菊。哪怕你来世穿越人海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一世的怙伦珂,都不是怙伦珂。”

    百里星楼接下一片雪花,放在了怙伦珂的肩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