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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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有所意

    池照慕这一生,其实只在某次机缘巧合时听舒震提起过一次,受天下人敬仰的镜尊位是一头白发。

    她记了许久,一头银丝走在人群中该是多么引人注目,她甚至想去求来练河水,把自己的头发也给染白。

    那多酷啊!

    太极殿上步踏罡风而来的容虚镜让她挪不开眼,在万丈黑暗中也流光溢彩的容虚镜让她失了神。

    只不过她没想到,有朝一日重逢时,容虚镜成了这般模样。

    池照慕看着古逐月抱着她离开,她的心底里甚至还升起了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

    “池将军!”言恬姗姗来迟地跑到了池照慕的身边,看着她紧紧地抓着手里的软剑。

    言恬看着池照慕的神情,心思巧如玲珑的他,当然是看透了某些池照慕自己也许都并没有察觉到的心思。

    池照慕呆呆地望着古逐月离开的地方,过了好一会,才把心里的酸楚感压了下去。

    她就是生来注定拥有一切的人,自己连嫉妒她,想来都如此可笑。

    “军师,”池照慕说,“劳烦你跑一趟,去请一下大夫。”

    言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池照慕收回目光,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子。

    旋转着的石子飞出去,撞在了军营的木桩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她像是受伤了,”池照慕说,“找人来给她看看。”

    言恬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池照慕口中的她是古逐月方才抱走的人,只是他没想到池照慕竟然是如此地大度。

    “你别问了。”池照慕以为他要追问是谁,就抢在了言恬之前说道,“问了我也不会说的。”

    她不想说她看见古逐月很着急,所以哪怕他可能是为了他的心上人着急,池照慕也要去替他想办法解决。

    原来情爱,让人卑微至此。

    “好。”言恬便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开去寻大夫。

    她说要找,言恬就去找,找来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

    古逐月抱着容虚镜往自己的住处走,除了这里,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若尉迟醒还在,他一定是安置好容虚镜,就立刻去找尉迟醒帮忙。

    但他在这里,什么都没有。等放下了容虚镜,他又该怎么办,容虚镜该怎么办?

    古逐月脑子里乱得很,等他退开房门放下容虚镜的时候,对上了容虚镜的眼睛,他忽然又冷静了下来。

    容虚镜坐在古逐月起居处的床榻上,盘着腿坐着。

    古逐月也大概发现了,容虚镜最重的伤仿佛是在背上。

    “你怎么了?”古逐月问出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

    他从前也有过窘迫无措的时候,但大多是因为自己藏匿着的小心思被抓个正着。

    唯有这一次,是因为他真切地慌乱着,想要问的太多,想要关心的太多,却无从着手而起。

    “我没事。”容虚镜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

    古逐月曾经见过数次容虚镜佩戴着额角晶石出现时的样子,那块石头总是闪耀非常,无光亦是自华。

    而此刻,这块石头仿佛也受了伤一样,暗淡到像是一块低劣的赝品。

    “你是为救我而受的伤?”古逐月还是问了出来。

    他想过许多种委婉的问法,既可以悄悄地探明容虚镜受伤的实情,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真实心思。

    但转念一想,他的真实心思是什么?关心容虚镜?想要报答容虚镜?

    无论是什么,他都没必要东拉西扯些没用的,还不如直接问来得爽快……

    只是这样问,古逐月有些担心容虚镜并不会说实话。

    她惯来立于万人之巅,无需任何人感恩戴德知恩图报,自己的感激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微不足道。

    “算是。”容虚镜大方承认,“但并不全是。”

    “你背后的伤,”古逐月继续追问,“可有求医问药?我怕你觉得自己见惯大世面,小看这伤口,日后恐怕会……”

    “这是在星算创派祖师所留的清心阵中所受,”容虚镜没等他说完,就把自己受伤的实情说了出来,“清心阵顾名思义,所受皆由心而起,我不会轻视。”

    清心阵。

    古逐月想着这三个字,心里的疑问翻涌而起,但又随即被他自己一个个回答了去。

    为什么进清心阵?当然是因为犯了门规。

    为什么会犯门规?古逐月记忆断点是在自己身死时,如果容虚镜逆改星命救活死人还不算犯门规,那他也想不出其他什么事算是犯了门规。

    这样说来,容虚镜所答算是,也不全是,竟然是这层意思。

    “我、我能……”古逐月忽然有些结巴,“我能帮你做什么?”

    容虚镜的双眸清冷,透亮到一丝情感都不会藏在其中,她就用这样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古逐月。

    “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容虚镜说。

    古逐月闻言眉头一皱,转身便要离开房间,可刚没走出去几步,他又忽然察觉了不对劲。

    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为什么?

    容虚镜是被星算的人带过来的,如今反而说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她只要不要看见他,明明眨眼就可以消失,回到星尘神殿里眼不见为净万事大吉。

    为什么要把这话说出来?是因为她回不去神殿,还是因为,她只是说了句违心的话。

    古逐月停了下来,慢慢转身看向容虚镜,发现她早就闭上了双眼,正在运气养神。

    她是差一步跨进登天门槛的大修行者,天道至清至净而无涯这种话随口就来,如今却告诉古逐月,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古逐月看着她冷淡的神情,星辉从她周身萦绕而起,像极了天穹中的星辰环绕着她。

    “容虚镜,”古逐月原本是在心里问她,却没想到自己真的问出了口,“为什么不敢看我?”

    容虚镜的睫毛一颤,像是受惊的蝴蝶抖了一下翅膀。可也就仅此而已,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反应。

    “僭越。”容虚镜轻飘飘地丢下两个字,眼皮都没抬地对他说。

    在这一瞬间,她不是用容虚镜的身份在对他说话。而是星算的掌派,容家的家主,那个容不得半分不敬的人。

    可古逐月非但没被吓到,心中的疑惑更甚。

    从初遇开始,容虚镜从来就是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上交谈对话的。

    她对所有人戴上那个荣耀的身份,唯独愿意对古逐月称一句你我。

    她从始至终,都给的古逐月与别人不同的尊重和重视,怎么这一次,竟然开始用身份压他了?

    “我知你对我的种种不同,皆是处于我帝星的命格,”古逐月说,“如今用身份地位来压我,也不过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难处的窘迫。”

    “容虚镜,你在我一无所有时敬我亲我,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我都愿为你付出所有。”

    容虚镜闻言睁开了双眼,他猜透了容虚镜所有心思,却唯独猜错了容虚镜的目的。

    她活到这个岁数,没有一次是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的。

    可她刚刚为什么非要赶古逐月出去,一时半会儿她自己竟然也摸不太清楚。

    看着古逐月严肃认真的神情,容虚镜心下竟然有些想笑。

    “我没事。”容虚镜说,“别怕。”

    站在门外的池照慕听见了容虚镜这么一句话,语气轻柔耐心得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但说话的人,却是普天之下所有人都需得仰望的,哪怕不信教义也要敬她三分的人。

    她这样放下姿态与身份地对一个人,当真是把古逐月与世上所有人,区分了开来。

    池照慕有种错觉,就算古逐月不是帝星,她也会这样待他。

    “古逐月。”池照慕敲了敲门,“我带了大夫过来,尊位所有不适,可以让他看看。”

    门口的大夫吓得腿一哆嗦,找他来治病的人可没告诉他病人是镜尊位。

    否则他也不敢拿着这点学识就敢替上门问诊。

    “池池池……”大夫也开始磕磕巴巴,“池池将军军,草草草……”

    “好好说话,”池照慕皱眉,“谁让你骂人了?”

    大夫闻言扑通跪下,连连叩头:“草草民本意是是想说,草民医术不精,恐恐恐……”

    房门从里面被打开,古逐月站在门口,低头看着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大夫:“不必紧张,进来替她看看。”

    说完,古逐月抬头看池照慕,他的心里有一丝歉疚,刚刚对池照慕那般态度,她竟然还叫了大夫过来。

    “诶!打住!”池照慕看出来他又要说客套话,“客气话少说为妙,最好不说,本将军喜欢做实事儿的人,如果觉得感激就日后一并报答给本将军。”

    古逐月眸底动了动,池照慕忽然有种自己又他娘的说错话的感觉,她背过身去轻轻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

    怎么这么多嘴多舌!

    古逐月把大夫拉起来,连拖带拽地拉到了床边。

    大夫在古逐月松手后便站不稳了,堪堪就要滑落到地上去了,古逐月捞了他一把,这才没让他坐到地上去。

    “家家师医术超群,”这大夫嘟囔着,“草民只只恨从师贪玩懒惰,一身破落医术还还敢打出鬼见愁阎王忧的名号号来……还请尊位不不要……”

    “行了,”池照慕从外边走了进来,提着大夫的衣领把他往床榻边一丢,“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军医不需要太高的医术。”

    大夫像是遭了瘟的小鸡一样被丢过去,撞到床边就滚坐到了地上。

    他当然听过。

    军医只需要会基本的包扎缝合配药就行了,反正将士们个个身强体壮,只要不是必死的伤势,稍微控制伤情就能救回来。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将士们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

    池照慕这话,仿佛点醒了大夫,镜尊位能有什么大事需要他治疗的,她那么英明神武算尽天机法力无边,顶多就是检查检查身体。

    想到这里,这个大夫终于敢抬起头,打量起容虚镜来。

    容虚镜盘腿坐着,面相庄严,虽然毫无感情但他总觉得能看出来点慈悲敢,一头银发仿佛还在散发着光芒。

    再仔细看时,她背后似乎还有紫光升起。

    不愧是差一脚踏入仙门的人!按照这个道法自然的状态来看,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医治!

    “尊位,”大夫终于找回了自己肢体的协调感,爬上凳子坐下,看着容虚镜冷漠的脸,“烦请尊位伸出手来,草民好……”

    容虚镜忽然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大夫,他剩下的话瞬间就被他自己吞了下去。

    她一句话都没说,但大夫在她的脸上看出来你碰我试试的意思。

    他抖抖搜搜地磨出几圈丝线举起来:“碰、碰不到您,就就就把个脉而已。”

    容虚镜伸出手腕,等他系好后放在了自己的膝头,她又闭上了双眼,随便这个医者感受自己的脉搏。

    古逐月看着这大夫的脸上风云变幻,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暗喜,一会儿愁苦一会儿惊讶。

    “她到底如何?”古逐月忍不住问。

    大夫小心翼翼地隔空取下了细线,恭恭敬敬地给容虚镜鞠了一躬,然后退来来到一边对着古逐月耳语。

    “这脉象,不愧是近临登仙的大修行者!”大夫激动地说,“草民自幼从医,还从没见过这般摸不着头脑的脉象!”

    这脉是真的奇怪,时而健壮如风头正盛的强健男子,时而微弱如风烛残年的佝偻老者,甚至有时还像喜得珠胎的……

    算了算了,这个不像。

    “尊位的脉象来看,”大夫沉声说道,“并非草民能医治的,将军若是有意,便可去探听一二,就会发现尊位与我等相去甚远。”

    古逐月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倒真的就上前几步,蹲在了床边。

    这大夫看着古逐月直接搭上容虚镜的手腕,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但意料里本该降临的怒气,却迟迟没有在容虚镜的神色里出现,大夫一愣,重新审视起这位年轻的将军与镜尊位的关系来。

    他忽然想起来现在民间正在盛传的故事来,帝星已出,还是被容虚镜亲手点出的。

    而且这个帝星,被池将军带回了不夜国。大夫后知后觉地看向池照慕,发现池照慕正在看古逐月。

    他又缓缓扭头看着古逐月,发现古逐月正在凝神感受镜尊位的脉搏,而镜尊位,就这么任由他随意触碰。

    大夫忽然扑通跪了下来,嘴里念叨着祖坟冒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