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行千里终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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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这一次,是来真的

    他不敢看二老,低头道:“爸,妈,你们年纪都大了,地里的重活也干不了了,姐姐嫁了,也帮不了家里。我回来,好歹也是一个强壮的劳动力。我年轻,有的是力气,有我看顾着家里,你们也不用那么辛苦。”

    此言一出,整个饭桌如死寂般沉默。老父亲重重把碗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母亲睁大眼睛,不相信地问道:“锋子,怎么说这样的话,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读了?”

    他把头垂得更低,他知道,自己说的是违心话,心虚得连解释的底气都没有。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头道:“爸,妈,家里……”

    老父亲一拍桌子:“刘玉锋,家里不用你管。你现在就走,马上给我走,回你的学校去!”

    他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迎上老父亲充满怒火的眼睛:“爸,我决定了……”

    老父亲显然是被他气着了,随手操/起放在身边的拐杖,从来没有动过儿子一根手指头的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扬起拐杖指着他的儿子,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再说一句,看我不打死你!”

    母亲吓坏了,赶忙上前阻拦,推搡着他往门外去:“行了,少说两句,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呀。儿子难得回来,你就这样……”

    “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说的是什么话,对得起他姐姐,对得起他的老师么?”老父亲气得浑身发抖。

    母亲好说歹说的把他推出门去,回来坐在刘玉锋的身边,抹着眼泪,问道:“锋子,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突然不读了呢?”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要怎么跟母亲说呀,难道他要说,老师不要他了,为了他伟大的爱情,他要回来么?

    入夜,他坐在村头的那口池塘边上的大榕树下,有一下没一下的往池塘扔石子。

    “锋子哥,是你吗?”有手电的光芒照射过来,他用手挡住射/到眼睛里的光,这才看清楚,是住在他家旁边的二丫。

    二丫是个很可爱的农村丫头,在家里排名老二。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很明亮,扎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他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他的身边,围着他转悠。

    “锋子哥,我听村子的人说,你回来了,到你家去,没有看到你。我就想,你肯定在这里,所以我就找来了,果然如此。”二丫笑着说道,关了手电,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妈说你今年要嫁了。”刘玉锋伸出手来,揉揉她的头发,“现在二丫长大了哦,都快要做新娘子了,回头哥哥给你包个大礼。”

    二丫嘻嘻地笑:“谢谢锋子哥。”

    他笑了笑,回过头去继续看前面黑漆漆的水塘。

    “锋子哥,你什么时候结婚?”二丫问道。

    “快了。”他道。

    既然决定回来,那就丢掉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做个脚踏实地的农民,结婚生子也会提到日程。像他这样的年龄,村子里有好几个小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农村人结婚大多都很早。

    “哦。”二丫忽道,“跟你结婚的,是那个漂亮的小姐姐吗?”

    他怔了一下:“什么漂亮的小姐姐?”

    二丫道:“锋子哥你忘了,就是很多年前来我们村子表演的那个小姐姐呀,那个小姐姐好漂亮啊,像仙女一样,她还给我买了笔盒和书包呢。”

    刘玉锋想起来了,多年前村子里是有过一场文艺汇演,那个漂亮的小姐姐,自然就是雁行千里了。

    他不明白,二丫怎么这个时候提起雁行千里来了……

    二丫羡慕道:“锋子哥,是她,对吧?我好喜欢她,人又聪明又漂亮,和你很配哦。”

    “是吗?”他的心里滑过一丝苦涩。这样的结局,这样别人给他安排的结局,真的太过于美好了。

    “锋子哥。”二丫叫他,声音有些低沉,“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好喜欢好喜欢听你唱歌,你唱歌的时候那专注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是吗?”他闷闷地应道。他是出去转了一圈,但是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了。

    “锋子哥。”二丫又叫了他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好喜欢好喜欢你的……”

    他震惊地抬起头来。

    二丫她到底在说什么?!

    二丫随手拾起一块石子,扔进水塘,她慢慢道:“锋子哥,从小我就喜欢你,但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一直把我当成妹妹。后来,雁行千里姐姐来了,我看你们在一起说话,在一起唱歌,你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喜欢她。后来,她鼓励你考艺校,又资助你上学,你走出了村子,我更加知道,你们两个肯定会在一起的。但是,锋子哥,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你,我妈对我说,我与你是不可能的,你是村子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注定不会回来的。锋子哥……”

    二丫哭了:“锋子哥,我知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很喜欢你,但是,我要结婚了,我只是想在结婚前,让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喜欢了那么多年……”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二丫哭完了,抹了把眼泪。见他这个样子,忽地破涕为笑:“你干嘛这么震惊呀,被人喜欢着,用得着这样惊讶吗?锋子哥你那么帅,你在BJ的那个大学里,一定也有很多很多女同学喜欢你吧?”

    他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

    他说:“在北音啊,确实是有一些女同学喜欢我,不过……”他本来想说的是,不过校规很严,不允许发生早恋的事情。但是,二丫很快抢了他的话:“锋子哥,你这么专一,肯定是谁也不喜欢,只喜欢雁行姐姐的。”

    他苦笑,雁行千里那个人,他都不知道她在天涯何处,想专一也没地方专一去呀。

    “锋子哥,你一定要幸福。”她诚挚的对他说。

    “嗯,二丫,你也要幸福,幸福给锋子哥看,让锋子哥后悔一辈子去。”他说道。

    他的话把她逗笑了。

    “哦对了,锋子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二丫这才想起什么,把随身背着的背包取下来,打开,拿出几盒药,递给他。

    他接过,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到药盒上面的英文。

    二丫道:“锋子哥,这药你收好,可别丢了。这药都是进口的,死贵死贵了。大叔的腰椎动了手术,这药得吃一年,而且不能断。阿姨托我从城里带回来的,城里的医院,人老多了,排队都排了整整俩小时……”

    他心头一紧:“手术?什么手术?我爸怎么了?”

    二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慌忙道:“啊,没,没什么,锋子哥你听错了,不是什么手术……”

    他正色道:“二丫,你要知道,你锋子哥是学唱歌的。这唱歌的人,耳力是很好的。你还是老实说了吧,我爸到底怎么了?”

    二丫犹豫了好一会,才道:“本来,阿姨嘱咐过我,不让你知道的。好吧,我都说了。你爸去年年底帮人家修大卡车,没想到那大卡车没固定好,轮子打滑,你爸就从车顶摔下来了,腰椎断了,送到镇子上的卫生院,不敢收,又送到县里的医院,说是得动手术,不然这一辈子就瘫了。你爸一问这手术费,要八万七,你爸就不想动手术了。”

    他听得胆战心惊,问道:“后来呢?”

    二丫看着他:“锋子哥,你有一位好老师。真的,你的老师真的是好人。你的老师千里迢迢的从BJ赶过来,联系了一间有名的骨科医院,还跟院方沟通,减了三万。这五万八里,你老师垫付了五万,阿姨东拼西凑的借来了七千,这才交齐了你爸的手术费。”

    他呆住了,彻底呆住了。

    父亲动手术这么大的事情,母亲怎么没有跟他说?殷老师替他垫付了五万块钱,为什么也没有跟他说?还有,父亲生病住院动手术的时候,他在哪里?那个时候,他是在花前月下,还是在对抗着老师,为另外一个女孩子奔忙?

    他把头低下来,把脸抵在掌心里,半天没说话。

    二丫哪里知道此时的他愧疚得要死,以为他只是在替父亲担心,便道:“锋子哥,你不用担心,你爸手术很成功,恢复期要一年,所以你爸现在走路不太稳,要拿拐杖支撑着才能站稳。不过,省里的医生说了,只要坚持吃这个药,还有,多走多动,用不了一年,就可以康复了。”

    他重新把头抬起来,抬手擦去眼角的水光,吸吸鼻子道:“二丫你说得对,我爸那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辈子要别人照顾呢,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二丫走了,他独自一人,在水塘边上坐了很久,直至天色微白,他才起身,走回村子去。

    整整一夜,他看了整整一夜黑漆漆的水塘,最后,他作出了一个决定。

    作出这个决定的他,无比的清醒。

    他来到父亲的床边,父亲还在熟睡着,没有醒。

    他在父亲面前跪下来,抚摸着父亲粗糙的手,看着父亲憔悴的容颜,愈发深刻的皱纹,他莫名心痛。他说:“爸,您放心,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把书读下去。我也一定听老师的话,报答老师对我们一家的恩情。”

    回到北音,他给那个女孩发了一条短信息,他说:“我从不后悔遇到你,也从不后悔与你有那样美好的开始,我一直认为,遇到你,是上天对我的厚待。但是,现在我们还要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亲爱的女孩,让我们把爱沉淀下来,等待曲径通幽后的别有洞天。”

    他不敢要求女孩等他,但他心中有期待,他期待女孩能够等他。现在的他还不够强大,等到成功的那天,他会兑现自己的诺言,给她更好的。

    女孩一连几天没有复他信息,他以为,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想通了。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那个曾经带他去301的她的闺蜜室友匆匆奔到男生宿舍来找他,说她在河边。

    他赶了过去,深夜的寒风中,那女孩衣着单薄,在寒风中站着。她倚着栏杆,看着河面,仿佛随时的一个纵身,她就要跳进冰冷的河水中。

    他紧张得不行,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她。

    她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她说他就要看看,到底他是不是紧张她的,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和她分手。

    他很无奈,他明白了,女孩根本就没有看懂他发的短讯里的深意。

    他送女孩回去,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女孩的身上,他怕她冻着。女孩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他,她说,我不会同意分手的。

    他的心沉了一沉。

    分手算是谈崩了,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把分手当成是一次新的展望,一场爱情的暂时冷藏,为了将来的延续。但女孩却把分手当成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她理所当然的要当女王。

    他又一次在爱情里感到疲惫,深深的疲惫。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了雁行千里,想起了那个行/事独立,果决的另一个她,让他怎么抓,都抓不住的她。

    她从不给他添麻烦,甚至,他想她给他添麻烦的机会,她都不要。

    他静静地想,那个女孩,终究不是她。

    这样的惊险事件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又在重复上演。比如,他跟同学一道,去听音乐会了,忘了给她电话的时候。又比如,他去听某位大师的讲座,错过了与她共进晚餐的时候,又比如他在师姐师哥的邀约下,给他们的毕业音乐会助阵的时候……

    他无数次从音乐会上退出来,无数次从大师的讲座里逃离,无数次在师哥师姐失望的眼神中转身就走…..最后,他走在孤寂夜灯下,走在漫漫长夜里,走在厌倦与焦虑之中,他再次感到力不从心。

    她,终究不是雁行千里。

    直到那一次,她打电话过来,命令他马上回来,她要马上见到他的时候,他拒绝了。

    同时,他无比清醒地说:“我们分手吧。”

    这一次,是真的要分了。

    她拼命的打了无数次电话过来,他不接,甚至,他把手机也关掉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再也不能对不起父母的期待,他再也无法承受老师失望的眼神,他再也无法让自己沉浸在这所谓的伟大的爱情里……

    他不求爱情的面面俱到,至少,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碰撞在一起,要产生出更绚烂的火花,互相帮助,互相促进,互相扶持,共谱人生美好乐章。

    但是,在这场爱情里,味道已变质。

    说是爱情战争亦不为过。

    他最后一次看到她发过来的讯息的时候,他正在琴房练琴,她恐吓他,如果他不来,她会死给他看。他摇摇头,把手机丢在一边。上演过太多次的“狼来了”的戏码,这一次,他也认为是一样的。

    等到同学过来告诉他,她在宿舍割脉自杀,被紧急送到301抢救的时候,他才惊跳起来。

    这一次,是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