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战争(3)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三王子忙着掌控全国大权,接管地方军队,派驻新的驻军。雇佣军的存在似乎被忘记了,就连沙迦汗的尸身也被忘记了,尽管还有很多命令是以沙迦汗的名义签发的。
三王子以国库空虚为由,为沙迦汗举行了简单的葬礼,阿格拉堡被直接作为墓穴封存,动员上万人将整个城堡用泥土石块封死。
十一月初,三王子以Al-Sultanal-AzamwalKhaqanal-MukarramAbulMuzaffarMuhiuddinMuhammadAurangzebBahadurAlamgirI,PadshahGhazi(三王子全名)的名义任命许进臣为莫卧尔帝国禁卫军统领,即刻随使节上任,不得有误。
许进臣被这突然任命震的摸不着头脑,他尝试询问更多情况,使节很是不满许进臣接受任命时的随意,冷冷说,到了自然知道。使节的傲慢激怒了一边的雇佣军营官们,许进雷担心堂哥真接受了这个乱七八糟的任命,立刻招来两个卫兵,命令他们将不识抬举的使节打出去。
许进雷的擅作主张让许进臣很不愉快,从许进雷枉顾军纪的态度,他可以推测李剑兰在萨伊斯的为难之处。许进臣假装非常生气,命令进来的卫兵将许进雷押解出去,顺便罚了三十军棍,他觉得有必要教育这个堂弟了,否则,他这个堂哥身份就会永久取代统帅地位。
许进雷不知道堂哥的意思,只当许进臣真要接受蛮族皇帝的任命,一路上痛哭流涕,宣称死谏,惹得其它营官纷纷请命,要求收回成命,让许进臣郁闷不已。
许进雷有军事天赋,但太单纯,放在身边扰乱军纪,放在外面不定被人利用。许进臣很头痛怎么安排这个堂弟,但他下定决心不再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了。
接过任命书,许进臣安排使节留宿,召集幕僚商讨应对之策。迪帕卡熟悉奥朗则布(Aurangzeb意为王冠佩戴者,三王子正名)性情,认为这是动手的先兆。如果许进臣北上德里,一定会被抓起来,至多安排虚职软禁,许进臣默许这个推测。
接下来,幕僚讨论的问题就是怎样合理拒绝,尽可能拖延冲突。雇佣军现在只有三千多人,连斜塔军都未必能战胜,冲突起来只有逃亡的命,弹药告罄的雇佣军前途堪忧。
欧洲人还是那么直接,他们说,既然战争不可避免,不如后撤避让。
明国人犹豫很久,觉得应该派人游说奥朗则布或其部众,但遗憾的是,雇佣军中找不到苏秦张仪这样的辩士(这个职业比所谓吟游诗人酷多了)。
迪帕卡为首的土著出身在这样的会议上有些自卑,沉默不语。
许进臣个人认为还有考校的余地,奥朗则布刚刚即位,立足未稳,未必就会主动宣战,接受任命固然死路一条,不接受任命未必就一定会遭到攻击。奥朗则布说不定也是试探。
商议没有结果,张鼎新派来的信使到了,德干高原上,以海德拉巴大公为首的亲明势力公开宣布接受明国保护,留守的雇佣军兵士组建了一支上万人的军队(大部分土兵)北上,自号公明(公道大明)大举进攻莫卧尔军队,号召德干土邦主为了宗教自由起来反抗。
德干行省的军队忙着应对东西两面的马拉特和甘德瓦尔,兵力空虚,公明军挟雇佣军之威势如破竹,高尔康达和比加普尔土邦响应如潮,气势雄浑。
许进臣从信的门缝处读到了另外一层意思,土邦响应归响应,却一个个按兵不动,张鼎新希望雇佣军主力尽快南下接应。
信使不仅送来了德干的情报,也带来了弹药:昌巴尔河战役期间,张鼎新,通过收买和利用地方土邦,在输送弹药途中秘密准备了大量弹药囤积点(锁欢:怪不得每次接受弹药都不足数)。
许进臣对于张鼎新的自作主张恼怒到极点,心底却有种莫名的解脱,他不得不承认,张鼎新代替他做了他希望做而又一直犹豫的决定。
许进臣认为时机尚未成熟,雇佣军无力对抗奥朗则布的数十万大军,萨伊斯军距离太远,相对挑起大战,他更愿意相信奥朗则布的诚意。
他的思维摇摆于雇佣军和明军之间,希望树立明军的旗帜,又希望以雇佣军的名义功成身退。
雇佣军的肆无忌惮引起莫卧尔的敌视,许进臣一面努力约束佣兵的情绪,另一面需要劝慰被损害的莫卧尔人,夹在两者之间的为难,让他的情绪左右摇摆,既想放开一切大战一场,又不希望不自量力的挑衅导致一败涂地。莫卧尔的百万大军,哪怕被夺嫡之战严重削弱了,也不是雇佣军能够抗衡的,其中只有胜利的侥幸,而没有必胜的可能。
作为军人,免不了在战场上赌命,但许进臣认为,明智的将军应该避免胜率低于五成的战争(战斗),哪怕其中有再大的收获。以弱敌强的战斗都是被逼出来的,处于弱势却被迫赌命,在他看来本身就是无能(被逼)的表示。
“奥朗则布的任命不安好心,我们没有退路了。”内部会议,明国幕僚得知张鼎新的做法放弃了矜持,“他要战,便战!”
废话,张鼎新都已经开战了,雇佣军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许进臣宣布正式组建指挥部(不敢称统帅部),分管军事和民政外交。幕僚成员正式分工,军政参谋按部就班;营官将官分离,营官负责中层指挥(具体指挥),将官调入指挥部,负责区域指挥任务。
若干南亚出身的幕僚留在斜塔军和拉古联军当中,河蟹社会需要他们游说双方的克制。拉古联军自四王子败逃已经名存实亡,但考虑到奥朗则布的敌对立场,全军仍然保持战备状态;斜塔军在许进臣的有心挑拨下分裂为若干派系,三大纵队三个统帅,纵队之下又有若干分队,谁也服不了谁。
雇佣军离开西线,拉杰普特、古杰拉特、斜塔派系,多方势力也就失去掣肘,再加上留守幕僚的挑拨离间,短期内是不可能有余力对付雇佣军了,雇佣军在西线表现出的彪悍也让他们顾忌。
雇佣军叛乱的消息传到德里,奥朗则布立刻采取了坚决行动。
“白眼狼?养虎为患?驱虎吞狼?引狼入室?”奥朗则布只知道,为了他的权威,为了被背叛的心灵,为了莫卧尔帝国的绝对统治,雇佣军必须被彻底消灭!”
奥朗则布调集能调集的军队围剿雇佣军:为此,不惜承认古杰拉特的地位;为此,不惜准许拉杰普特政教自由;为此,他默许甘德瓦尔对德干行省的侵占;为此,他示弱马拉特人;为此,他给予孟加拉完全自治。为了消灭雇佣军,奥朗则布的决心让人震惊。
德干行省遭遇四面打击,数万驻军捉襟见肘,但夺嫡战争并没有影响到德干,奥朗则布带走的大军相当一部分是附属土邦军。危机状态下,行省代总督征发青壮,聚集大军,号称六十万,实际二十万左右,迎击南下的许进臣,他们相信,只要消灭许进臣,雇佣军的危机就可迎刃而解。
雇佣军缺少地图测绘人员,莫卧尔的地图粗糙地让人发指,土著很少出远门,找不到长途的向导。完全陌生的地方,许进臣不得不沿用原北上路线,哪怕明知道这条道路莫卧尔部署了大军。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奥朗则布的决心让许进臣知道了什么叫“匹夫之怒血溅三步,帝王之怒,血流漂杵”。在帝王的威严之下,他的小动作是如此可笑,他为自己的布置沾沾自喜的时候,奥朗则布几个妥协就让雇佣军成为众矢之的,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敌人,甚至连雇佣军中的土兵也不再可靠。四面喊打声中,雇佣军上下胆战心惊,朝不保夕,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帝国的怒火,这个帝国,拥有近百万常备军,能够临时征发数百万士兵!
为了生存,许进臣再也顾不上道义,他接受了阴险幕僚的提议:销毁沿途村寨,驱赶土著流亡,怂恿不法之徒四处劫掠。
中华历史上,更朝换代和异族征服能让汉族人口减少四分之三,以致人们喊出“乱世人命不如狗”的浩叹。南亚的土著虽然被轮番征服,他们却没有遭到多少血腥的杀戮——在征服者眼里,温顺的土著是会说话的财富。
但雇佣军不需要这些人口财富,雇佣军过处,暴乱仿佛瘟疫一样地蔓延,杀戮驱使杀戮,饥饿驱使杀戮,蛊惑驱使杀戮,野心驱使杀戮,大义驱使杀戮,中华历史上,从不缺少这样的例子,也从不缺乏这样的手段。
英国学者韦恩斯•库伯《血腥大明:维迪亚往事》:
“……那一段血腥的过去,人们流离失所,倒毙街头,烽烟漫天,哀鸿遍野,尸填沟壑,狂风席卷,杀戮不断……纯良的印地人被另一种文明蛊惑,这个文明信奉乱世出英雄,信奉强权,信奉大义一统,信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一个人是杀人犯,杀一万个人是英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强者杀弱者,优胜劣汰强者生存……这是一个自认仁义,杀戮漫天,下层愚昧,上层虚伪,自大狂妄的文明……这个文明,在全世界犯下了无数暴行……莫卧尔夺嫡之战延续两年,死亡青壮不过五十万,(雇佣军挑起的)维迪亚暴乱,三个月时间,至少三百万人死去,沃野千里,十年后渺无人烟……”
许言颐:《我的父亲》:“即使多少年过去,那里(维迪亚)也是他忌讳的话题。”
许进臣解散了雇佣军中的土著兵,许诺他们美好希望,准许他们自立为王,教导他们集结流民,蛊惑他们攻城略地。这些土兵在雇佣军中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在佣兵的影响下,他们抛弃了佛教的逆来顺受,婆罗门教的忍耐顺从。
从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五代十国镇州节度使安重荣的“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枪杆子里出政权就不说了——幕僚轮番上前,颠覆他们的传统,激起他们的(雄心)野心。
近三千土兵,分成十份,也比十个小土邦强,饿得眼冒绿光的流民,不介意为了一顿饭杀个把人,裹挟饥民冲击富户和县城,直到全国大乱,乱世的英雄!为了乡亲父老不挨饿,揭竿而起,杀死为富不仁,杀死贪官污吏,乱世的英雄!为了消除战争,实现全国统一,乱世的英雄!
“你们,就是英雄!梵天千年一梦,现在,他醒来了,世界将改变,你们是神的使者,代替神管理这新的世界!”许进臣代表雇佣军,对即将解散的土著兵高声宣布,并允许他们带走配发的火枪。
暴乱的蔓延让临时征募的土著兵人心惶惶,根本无心作战,少数土兵甚至加入劫掠的行列,德干行省不得不放下身段,干涉土邦“内政”。莫卧尔军不纯粹的成分,让干涉行动不仅不能起到预期效果,反而激化了矛盾。南亚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激烈的贱民暴乱,以至于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在惶恐不安中承受着天崩地塌般的剧变。
去掉不可靠的土兵,一千佣兵,利用缴获的数百马匹(战马和驮马),带足军需快速向南行进。许进臣将机动性发挥到极致,精悍的雇佣军,让莫卧尔军不得不感叹:人多了追不上,人少了追上去送死。
德干的精锐被奥朗则布抽走了,德干军的追击行动不断落空,不得不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奋力狙击。
雇佣军借助向导绕行,虽然避开了大多数危险,却也让路程大大增长。一个月后,马匹大量倒毙,佣兵杀马作食,露宿山林,夜行晓宿,喝冷水,吃半生不熟的烤肉,每天都有人病倒。没有莫卧尔人提供军需和营地,没有一刻的安宁歇息,佣兵们终于知道战争的艰苦,再没有过往的骄横,他们不再认为,莫卧尔人不堪一击,德干征服和昌巴尔大捷不过因人成事,靠沾佣兵的光。
雇佣军成军以来,虽然战事频繁,但莫卧尔的慷慨供应,充足营养下,良好体制抵制了水土病(注);从斜塔南撤,雇佣军的艰难行军,让佣兵体制大幅度下滑,生病人数迅速增加,军中不少人疑神疑鬼,认为这是天罚,对莫卧尔王朝也产生了畏惧之意;许进臣熬过了蒙奇围城,经历过艰难撤军,身体虽然遭受重创,但已经适应南亚环境,整支军队里,最后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任何不适,让佣兵们惊奇不已,视为奇迹。
为了军心稳固,许进臣不得不以自己的身体装神弄鬼,几个幕僚居心不良,暗地里灌输类似真命天子之类的谣言,仿佛许进臣不生病就是土著之神眷佑,注定以后将成为南亚土著的主宰。
两个月过去,佣兵中能作战的剩下不到三百人,大约两百人在途中病逝,拖着近五百人的病患,距离张鼎新的军队还有五六百里的路程,雇佣军躲在无名山沟的一个村落里,悲观绝望的情绪蔓延。
幕僚建议许进臣放弃病患,带着能行动的佣兵逃亡,许进臣始终下不了这个命令,另一方面,他也不放心留守的张鼎新军队,也许,留守雇佣军的状况更加恶劣呢?少数幕僚责骂张鼎新冒然开战,建议许进臣上书莫卧尔皇帝,将张鼎新砍了请罪;雇佣军功勋卓著,只要放下点尊严,不愁得到莫卧尔人的重新宠信;甚至有人说,奥朗则布对许进臣很是另眼相看,如果他能够效忠莫卧尔,必定能救雇佣军于苦海。
许进臣心底未尝不责怪张鼎新的擅作主张,目前这样的困境,正是他以前所担忧的,而实际却比他的想象更恶劣,但他憎厌怨天尤人,反复无常,自欺欺人。张鼎新的做法,本来就是他的备用方案之一,既然决心已下,不管是他下的,还是部下代为做出的,都没有追究的意义,做出决断是用来坚持的,不是用来后悔的——如果选择可以修改,还需要选择么?
所有的焦虑和担忧,其实都来自外界情况不明,雇佣军虽然还有几十匹马,但这些马的价值仅止于提供马肉了,两个月耗尽了它们的精力,连行李的重量也再承受不起,更不用说组建侦察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