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一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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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摘桔记

    二零一四年春节回婆家,一进永福县境,公路两边都是果实累累的桔子树。我心痒手痒,真想下去摘。真是天从人愿,回家一问,嫂子弟妹小姑子,都给人家摘桔子去了。我很兴奋,晚饭时宣布:“明天,算我一个!”

    谁知反对声一片,理由一大堆:

    ——“早上六点半就得起床,你起得来吗?”

    ——“要干八个小时,中间只有吃饭时间,不休息的。如果提前回来,就不好要人家的钱了,你又认不得回家的路,我们也不能送你回来。”

    ——“这活又脏又累,要不停的剪,一天下来,你的手都会起大泡,头发也会扯成乱草。摘的慢了不好看。”

    ——“摘桔子的时候不能老是吃,主家会不高兴的。”

    开始我还耐心听着,一一反驳。后来就有点火了:“你们当我三岁小孩吗?摘个桔子,又没什么技术含量,干不了吗?吃苦,谁没吃过!如果我半途而废,我就一分钱不要,自己回家;如果我干得慢,别人要70,我要50。都别说了,弄得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我就不信了!”大家这才住口。婆婆为我来借剪刀和塑料桶。

    第二天六点半,我准时起床,比她们都起得早。硬着头皮吃了一碗面条两个鸡蛋,因为知道这不是游山玩水,饿软了也挺丢人的。婆婆最后又叮嘱我:“如果干了一两个小时不想干了,就回来,只当玩了一趟。”她是好意,不过我可没这么娇贵。

    七点半才出发。我也戴顶旧草帽,罩件鸟笼衣,戴副手套。去掉近视镜,就是一村妇。大家在公路集合,沿公路走了大概一两公里,人越聚越多,有三四十个,有本村也有邻村的。然后转入鹅卵石小路,穿过一个迷宫一样的村子,又走上田埂。田埂仅能容一人通行,几十个人,摆成一字长蛇阵,颇为壮观。

    总有四五里路。到了桔林,立刻干活。桔子长的真好,一嘟噜一嘟噜,长出了葡萄的架势。一般是三五个熟人同时摘一棵,形成围剿之势。我不敢怠慢,学着别人摘起来。说是摘,其实是剪。没什么技巧,只是注意不要把芽尖剪下来,那芽尖明年要长桔子的。至于速度,只要不故意偷懒,谁也不比谁慢多少。所以我很快心里有底了,忐忑之感一扫而光。

    三个女人一台戏。现在是十场大戏同时开场。笑声此起彼伏,可怜我的耳朵成了摆设,听不懂她们说什么笑什么。这倒使我更加心无旁鹜的干活。有个女人,知道我是外来户,看我一言不发埋头干活,很友好的用普通话提醒我:“你怎么不吃呢?我都吃了十几个了。这桔子特别甜,你看上哪个就吃哪个。大家都吃,没关系的。”我的乐趣在摘桔子而不是吃桔子。不过,感谢她的好意,我挑了一个最养眼,果然超级甜!

    摘满一桶倒进箩筐,专门有人挑到百米外的地坪上,有人在那里筛选果子,卖相不好的挑出去,其余的装到一辆大卡车上。桔子价格不错,地头批发价都五块多钱一斤。这么一大片桔林,能卖多少钱,我脑子里一直在算帐,可是最终也没算出来,因为我对桔子的产量没有概念。

    连续干了四个小时,竟没觉得太累。来招呼吃饭了。几十个人,又是一字长蛇阵,走到主人家里。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每张桌上一盆菜。我一看,万里河山一片白:白水煮白肉,几块白豆腐,还有几片大白菜,两桶白米饭。唯一的色彩是每张桌上有一碗通红的辣椒粉。这饭色、香、味俱不佳,可是得吃,还有四小时呢!就着一点豆腐和白菜,食不知味大口吞一碗白米饭。白肉片子就算了,没那么豪迈。

    下午四小时,漫长了,干劲明显不如早上。不过女人们还是很热闹。我大致看了一下,摘桔子的只有两三个男人,挑箩筐的,也只有两个男人。挑箩筐可是个力气活儿,一百多斤,沿着窄窄的田埂挑到百米开外。我们摘多少她们挑多少。这个活儿,一天可得一百元。男人都干嘛去了?抽烟,喝酒,打牌,赌钱。我从心里佩服南方女人,坚韧能干,心胸开阔。如果人生是个舞台,在南方男女平分秋色,而北方,只有男人才是主角。

    天色渐晚,大家又鼓足干劲,向最后几棵桔树进军。终于,最后一棵桔树在大家的手下褪去金黄,只剩碧绿的叶子。大家欢呼着“溜了,溜了”,走出桔林。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等候发钱。

    大家放松下来,在田埂上坐成长长的一排,说笑着。我连蒙带猜,也听出点意思。大概是,明天是最后一个圩了,要置办年货了,如果有人请摘桔子,至少得80。钱是挣不完的,年还是要过的。

    发工钱的时候,发生一个小小的插曲:按约定,每人应得70元,可主家只有百元大钞,不好发。聪明的女人提议:10人一组,每组发700。大家呼啦啦找自己的组。我们组最快,几秒钟就凑了10人,是嫂子、小姑以及周围几个熟悉的邻居,带上个我。大家边走边分钱,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到家之后,我仍然兴奋的不行,喋喋不休:“怎么样,你们看,我干了一天,不比别人慢,哪有你们说的那么难?”还是兴奋,得再找个人分享,于是打电话给母亲。她果然非常开心,说:“又能吃,又能玩,还挣钱,多好的事啊。”我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用体力劳动挣钱呢。明年暑假回山东,我要跟二莉或嫂子打零工去!”

    劳动带来的快感是无法替代的,尤其是收获性的劳动——哪怕收获的是别人的果实。如果收获的是自己春天里的耕种,应该更美好吧?由此也想到,为什么犯人们都要进行劳动改造。只有劳动,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思想面貌,体会到双手的价值。

    晚上觉到累了,浑身那个酸哪。这酸爽,才正宗。婆娘们说:“明年早点回来,可以摘个够。”我说:“好!”

    刚摘过桔子的那几天,落了个后遗症:一见到桔子树,就忍不住用手作出剪刀的姿势,嘴里说:咔嚓咔嚓……

    二零一五年回去,又摘过一次。后来就因种种原因没再摘了。而桔子价格玩起了过山车。由于桔子价格奇高,种桔子的几乎是一夜暴富,导致二零一四年之后的两三年,形成跟风,所有的人都改水稻为桔子了。桔子要三年才挂果。之后价格一路下行,二零一七年还能卖到三块,之后是两块多,到二零地零年,只能卖到一块几了。成本又高,人工又费,许多人叫苦不迭。二零二一年,为了粮食安全,国家号召砍桔种稻,许多人又把桔子树砍了。一轮折腾,赔了功夫又赔钱,只肥了那些卖农药化肥和塑料膜的。